男人露出一口焦黄焦黄的烂牙,手里掐着一个烟屁股,无声无息地踱到石头和夏生背后,单等石头夏生惊慌转身,才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小子,要饭之前也不先做点功课?”他的笑意加深,张大的嘴中飘出一股股恶臭,“不知道这块地盘是大爷我的啊!”
石头的脸涨红了:“我们……不是要饭的,”他下意识地小声解释着,“我们就是路过这儿,累了,想歇一会,马上就走。”
“嗬,不是要饭的,刚才接钱还接的那么熟练?”男人舔一口烟屁股,陶醉似的眯起了那双小小的三角眼,“既然不是要饭的,就把钱留下吧!要不是你们捣乱,刚才那一块钱就是大爷我的了。”
把钱留下?石头脑子再慢,也明白这个男人是来找事儿的了。他暗暗攥紧刚才摊子老板找给他的那几角钱毛票,直接拒绝道:“没门!”
对方扑上来的那一刹那,石头猛地一拳打了出去!
这一拳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乞丐的心窝窝处,而且效果远远超出了石头之前的预估。乞丐的身形在半空中一滞,居然一下子被打倒在地,捂着胸口,十分痛苦地呻吟起来。
石头茫茫然地发着愣,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记铁拳竟有这般威力。身体还下意识地是个防御的姿态,心底却开始不着边际地嫌弃起了那失败者:这家伙比我们都脏,瞧他缩在地上的那一摊破布烂衣服,真臭!
夏生在一旁欢欣雀跃地拍着手,还没开始变声的嗓音显得尖尖的,清亮明澈,仿佛一个小丫头:“石头哥,你真棒!石头哥,还是你最厉害!”
“嘿,嘿,别说了,”石头挠挠头,美滋滋地,也觉得自己挺厉害,并且很有天赋,若能再长个两三年,等身材再高大一些,拳头再硬一些,说不定还能当个大侠呢。
“咱们走,”石头威风凛凛地一挥手,懒得再管地上那个无赖,示意夏生跟着他离开,“天都要黑透了,快走,咱找个地方睡觉去。”
可惜石头不认字,没读过书,更没跟沈家庄之外的人打过交道,因而不知道人心狡诈,不知道正大光明地打不过,还可以来“偷袭”这一招。
拐进一个小巷子,石头正兴致高高地跟夏生阐述他明天的计划:“县里人口那么多,肯定有需要盖房子的,明天早上我就四处转转,看哪里正在垒房子,就去哪里帮人家干活,前两年我家的房顶漏了,就是我自己修好的哩!”
“即便真没有要盖房子的,也不怕,县里机会多,只要肯卖力气就肯定能养活自己,劈柴,烧水,洗碗,抹桌子擦地那些活我全会干。可惜咱们没钱买一辆黄包车,不然我也跟那些车夫似的,满大街揽活去,我肯定比他们还勤快!”
“你力气小,最好能找个轻快一点的活,可是去哪里找呢?这个我还没想好,没事,你不着急,我能……呃……”
石头雄心勃勃的声音中断,后脑骤然间一阵剧痛,身体一下子变得无比的沉,控制不住的往地上倒,眼前先是冒了金星,随后便成了一片漆黑,黑的很纯粹,仿佛前两天那个绝望的夜。夏生尖利的惊叫声那样遥远,像是隔着云端,像是隔着阴阳两个世界。
只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声音很近,近的就在耳边,恶狠狠地,带着报复后酣畅的快意:“能你妈了个X!”
当石头再一次睁开双眼,天光已经大亮了。夏生斜躺在他的身旁,昏迷不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人中处的鼻血早已凝固,暗红暗红的,像是一块脏东西。
后脑的疼痛再一次袭来,石头想自己的脑袋快要裂开了,伸手一摸,摸到一片干干的硬块,不用看,一定还是血。贴身揣着的那几毛钱理所当然地不见了,连他们唯一一套衣裳也被撕成了破布条,石头艰难地拾起散落一地的破布条,发现自己又一次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不过是偶尔过路的人发一点善心,施舍给他们一块钱。那点钱连一宿都还没过,就又被人夺走了。
石头抱起夏生,一下下地掐着他的人中,轻声呼唤他,“夏生,夏生,”他说,竭力不让自己哽咽出来,“你快醒醒啊。”
我还有力气。他拼命地告诫自己,别难过,别灰心,我才不在乎那几毛钱,只要还有这一条命,一口气,那点子钱,我一天就能挣回来!
可是日子,为什么就能那么的难。
石头简直想不明白,偌大的一个文昌县,顶繁华,顶热闹的文昌县,怎么就没一个人肯雇他做工!
他跑了无数店铺,陪了数不清的笑脸,可人家一看他那衣衫褴褛的模样和满身的伤痕就想也不想的把他轰出去。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掌柜似乎实在缺人,刚刚露出几分犹豫神色,却立马又被其他模样更为体面,穿着更加干净的应聘者吸引过去,常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跑了整整一天,除了消耗几个窝头以外,他的行为堪称是毫无意义。
他们至今没有被饿死,反倒是要感谢夏生。夏生自那次被狠揍一顿后,很多日子走路走不利索,无奈之下,他挑了一个偏僻的小角落当真做起了乞丐——就是当乞丐也不能去阳光明媚的大马路主干道,那里通常早就被一些恶霸式的无赖给占住了,要是再去,恐怕还得挨揍。
这个时候,夏生的好模样就显出优势来了。只要是人,总会有向美之心。就算是打赏要饭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也比那些一团污臭脏的看不出人样的乞丐更加赏心悦目些,更何况那小少年还十分乖巧,嘴巴甜的像抹了蜜,只要收了钱或者收了剩饭,都会“先生太太小姐”之类的一顿恭维,嗓音甜美而干净,仿佛大户人家里精心豢养的名贵鸟儿。
石头不愿意夏生要饭,要饭的没有尊严,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哪怕是去饭馆里跑堂,给大户人家当下人呢?虽说也是伺候人的活,但听起来似乎还总要比要饭的高等一些。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夏生不要饭,他们就只能饿死。
所以石头也不好意思把那些话对夏生说,全是自己没出息,那些大道理被现实一压迫,他就一句也说不出口来了。
夏生真是一个善良而单纯的好孩子。知道石头心里焦虑,他就总是笑着安慰石头:“哥,你别急,反正现在我每天也能要着点吃的,你就慢慢找,等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就凭你这个壮实模样,这把力气,还愁找不到活计?到了那时候,咱们也就阔起来啦!”
石头每回听了,心底便有微微的酸涩,但愿有那个时候,他想,但愿。
某天的一个黄昏,石头又一次无功而返,回他们晚上睡觉的桥洞路上,他会路过文昌县最繁华的长安大道。低头耷拉地溜过长安大道,他却忽然在路口驻了足,暖黄的暮光倾洒在屋檐上,树叶上;倾洒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洋车与黄包车的车顶;倾洒在过往路人与街边小贩的肩头,给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子,令他眼前的所有光景都一瞬间变得温柔了,陈旧了。
然后,他逆着光眯了眼,远远地看见大道尽头,走过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很美,就算隔着整整一条繁忙的大路,石头也能看出小姑娘的美来,因为他觉得这小姑娘长得像玉茹姐。
这想法其实是带着极强的主观性的。首先年岁上就不符合,玉茹出嫁的时候十七了,小姑娘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气,顶多和石头同岁,或者更小,也就十二三;其次玉茹是杏仁眼,小姑娘是含了媚气的丹凤眼,玉茹整日梳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小姑娘则时髦多了,烫得是卷发戴的是洋帽,活脱脱一个摆在百货商店柜台里的昂贵洋娃娃,最后玉茹对待石头从来都是笑声笑气的温柔模样,而那小姑娘竟也十分眼尖,发现石头在愣愣地盯着她看,就蹬着小皮鞋直直地走到他面前,高傲发问道:“喂,你看我干什么?”
石头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舌头登时就在口中打了结,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我没……”
“还敢不承认!”小姑娘的嗓音还有些奶声奶气,说出话来却很是刻薄,“喂,我告诉你,就你这样又黑又丑的家伙,”她扫一眼石头破烂的衣服,嗤笑了一声,“以后看都不准看我,听到没有?”
石头低声嘟哝了一句:“谁叫你走在这马路上……”
小姑娘没想到这个丑家伙竟敢顶撞自己,霎时就气得拧起了秀眉,想要动手教训教训他,打得他跪下来跟她求饶,又觉得他这全身上下一水儿黑,实在脏的无处下手,气鼓鼓地犹豫了半晌,她拔高了语调,瞪着他重复道:“反正就是不准看!”
石头没打算跟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置气,不让就不让吧,反正萍水相逢,以后大抵也不会再看见了,就放软了语气,哄人似地说:“好好好,我不敢看你了。”
小姑娘满意了,不再理会石头,正要笑微微地离开,却忽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你当我乐意上街?那么些人吵吵嚷嚷的,净让我心烦!都怪家里的听差下人们没见识,我要一张胡蝶的海报,他们竟给我拿回来一张画了真蝴蝶的画儿!还跟我说是什么大画家画的,非逼得本大小姐亲自往洋行里跑一趟不可!”
石头听得莫名其妙,既不懂真蝴蝶假蝴蝶的区别,也不知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话,只得照旧好声好气地回应她,“是是是,你厉害,你比你们家下人都聪明。”
小姑娘不耐烦地冲石头翻了个白眼:“废话,这还用你说?”她头一偏,看到不远处驶过来一辆崭新的洋车,就急急地道,“喏,我不跟你说了,我家汽车来接我了。”
石头目送着这个蛮不讲理又爱说话的小姑娘离开,没有生气,并依然固执地认为她好看,像玉茹一样好看。那是因为他还没学会鉴赏女人的美丑,既然玉茹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看之人,那其他美人漂亮的标准,自然就是越像她越好了。
玉茹姐,你还好吗?
他的嘴微张,不出声的,对着天空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