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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张亮基求贤若渴 左宗棠临危入幕

张亮基一入城就立即派人去请提督鲍起豹以及藩台、臬司、长沙府县等官员前来商讨守城之计。鲍起豹烟瘾极重,亲兵来报告时,他正衔着烟嘴过瘾,不要说张抚台有请,就算皇上来了,他不过足烟瘾是不会理会的。等他骑马赶到巡抚衙门时,一屋子人正在唉声叹气。

张亮基为人厚道,虽然大家因为久等鲍起豹已颇不耐烦,但他也没有过于责备,只是道:“鲍军门,你总算来了。长毛兵临城下,大家都急得不得了,你快说说,看这城该怎么守?”

鲍起豹烟瘾过足,这会儿兴头正好,底气也足,便大声道:“不过是长毛的前锋,有什么好急的?待本将好好收拾他们!”

大家对这位斗大字不识一升的提督都不太待见,所以没人理他的茬,藩台徐有任平日与他交情不错,便接道:“鲍提督久经沙场,自然不急。可长毛已兵临城下,到底该怎么办,说说你的想法也好让大家宽心。”

“当下主要有两条:第一,把城里能拿得起刀枪的男人都赶到城上去,长沙城高墙厚,长毛一时攻不破的。第二,把城隍抬到南城上,让城隍老爷帮咱们守城。”鲍起豹竖起两根手指头,一本正经道。

众人一听堂堂提督竟提出这样的主意,无不哑然失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鲍起豹对笑得最凶的长沙知府横眉冷目道,“打仗向来讲究虚实结合,你们不懂。为什么长毛打起仗来不怕死?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上帝在帮他们。城隍在阴间相当于你长沙府,也是守城有责。长毛无论走到哪里,所有的庙神无不砸个粉碎,城隍老爷为了他自己也该来帮我们守长沙。把他摆到城门上即使不起作用,也可以壮兵勇胆气,这有何不可?打仗最讲究的是士气,别以为本将不着调。”

张亮基对这一品武职大员不能不维护,点了点头道:“有用没用,这也不失为一法。这事就由鲍提督来办,真守住了长沙,将来就给城隍塑金身!”

“岳麓书院有千斤大炮一尊,是当年吴三桂遗下的,现在仍然能用,不妨架到城上去。”长沙知府提醒道。

张亮基听说还有一门大炮,十分惊喜道:“好!干脆就把炮架到天心阁上去,这事就拜托你了。”天心阁位于长沙城东南,那里地脉隆起,为全城地势最高处。

等一切商议完毕后,鲍起豹带着一百多兵丁,果真把城隍抬到了南门的箭楼上。他带着众人三跪九叩后对守城的兵勇们道:“弟兄们,昨天夜里城隍老爷托梦给本将,说长毛一路毁尽庙宇,砸碎众神,已惹得天怒人怨,他老人家说要帮我们守长沙。弟兄们,有了城隍老爷的帮忙,长沙城固若金汤,大家尽可放心杀贼!”这一招还真管用,守城的兵勇闻言后胆子都壮了不少。

萧朝贵赶到长沙城下时,发现城东南的妙高峰上竟没有清军,便对部众道:“此处居高临下,俯瞰全城,清妖不派一兵一卒,可见都是一帮蠢材。我们的大营就设在妙高峰上,把所有火炮都架到山腰,明天炮轰长沙!”

就在鲍起豹敬城隍之时,架在妙高峰上的火炮开始向城南轰击了。之后,萧朝贵骑着枣红战马,身着黄色战袍在阵前往返奔驰,督促太平军攻城。

天心阁上有一名清兵是从石马铺败退的,他认得那个穿黄袍的就是萧朝贵,于是把炮口对准他来往奔驰的方向连开数炮,其中一炮竟击中了萧朝贵。

“萧朝贵死了!萧朝贵死了!”城上的清军都喊了起来,一时军心大振。

太平军士卒一听主帅阵亡,连忙撤退。登上城墙的几十人或被杀,或跳城而走,无奈城高七八丈,跳下去的人非死即伤。

之后,太平军坚守营垒,不再出战,派人将萧朝贵战死的消息飞报洪秀全。

鲍起豹则亲自去向张亮基报捷:“城隍显灵了,炸死了匪首萧朝贵!”

张亮基连道辛苦,并安排人起草捷报,准备与他联衔上奏。

鲍起豹闻言欢喜而去,可张亮基却喜过更忧。萧朝贵在长沙毙命,长毛肯定要大举报复,下一步该如何守住长沙,这才是关键。而派出的公差复命说左宗棠不肯出山,张亮基听后有些失望,不过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于是对两位公差道:“你们休息一下,明天再辛苦一趟,还是去请左先生。”

没办法,两位公差只好又来到白水洞,不过这次他们准备了一份厚礼,还有两封给左宗棠的信。一封是张亮基写的,另一封则是胡林翼的亲笔:

昨得张抚台亲笔,言思君如饥渴。默计楚祸方烈,天下之祸方始,非才不济。先生究心地舆兵法,林翼曾荐于林文忠,文忠一见倾倒,诧为绝世奇才。林翼复荐于张抚台,非欲陷公于是非之地。唯桑梓之祸,见之甚明,设先生出山以救楚人,所补尤大,所失甚小。

公欲隐于山林,做湘上农夫,独善其身,须知自古圣贤仙佛、英雄豪杰,无不以济人济物为本,无不以损己利人为正道。况且张抚台虚心延访,请公处宾师之位,运帷幄之谋,其诚其恳,公何忍一拒再拒?湖南乃我桑梓,倘若长沙有失,全湘变乱,白水洞岂能独免乎?

左宗棠看罢胡林翼的信,犹豫再三,给张亮基写了一封信,客客气气地回绝了。看着公差失望而去,郭嵩焘又问道:“胡润之说得极为有理,你为什么还不肯出山?”

“我的才能只可大用不可小使,如果入幕只让我当个小师爷,出些鸡零狗碎的小主张,不能左右大局,那还有什么意思?”左宗棠摇头道。

“看张抚台的意思,就是让你运筹帷幄,哪能只当个小师爷?”

“我自比诸葛,虽然有些狂妄,但大致也差不了哪里。当年刘备还三顾茅庐呢!张抚台不过只写了两封信嘛!”

郭嵩焘见左宗棠又自比诸葛,便笑道:“现在情形不一样了,长沙已被贼围,难道你还要张抚台亲自来请?你是个务实的人,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你又错了,诸葛亮要刘备三顾茅庐,并不是在意虚礼,而是看刘备是否心诚。如果诸葛亮轻易出山,刘、关、张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有谋不纳,有令不行,诸葛还能成为诸葛吗?”左宗棠又摇了摇头。

郭嵩焘心想,你毕竟不是诸葛,两请也就够了。之后他也摇摇头苦笑着走了。

等屋里只有夫妇俩时,周夫人笑着责备道:“你开口闭口诸葛,也不怕郭叔叔笑你?”

“我知道他肯定在心里笑我呢!笑就笑吧,反正我不能轻易出山。你想,我才能比诸葛略逊,如果张抚台再不肯言听计从,岂不更难成事了?”左宗棠也道出自己的心思,随后又自我打趣道,“夫人,你看我的才能比之诸葛,也差不了多少吧?”

周夫人笑道:“哪里呀,你的才能比诸葛还高两斗呢!”

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

两位公差回长沙复命,张亮基见左宗棠仍不肯出山,急得团团直转。哨探接二连三地来报——洪秀全、杨秀清正率大军沿湘赣边境北上,一路上百姓纷纷入伙,已经有十四万之众,长沙危在旦夕。

他派人去请来了胡林翼,并亲自到门外迎接。一见面他便紧紧握住胡林翼的手道:“润之赶快帮我,左先生还是不肯屈就,这该如何是好?”

“真是头倔骡子!”

胡林翼这话是用湖南方言说的,张亮基没有听清,便问道:“润之,你刚才说什么?”

胡林翼哈哈一笑道:“下官是说左先生这不知是为什么。”

“对啊!不知左先生这是为什么,我可是诚心请他出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对左先生可是一片赤诚。”张亮基也不解道。

“这应该不是抚台的原因。左先生不肯出山,也不是担心他的才能不济,依下官看,他所担心的无非两条。”

“愿闻其详。”

“第一,他担心抚台不能言听计从,他的才能难以施展。”

“这个可以让左先生放心,既然请他运筹帷幄,我自然言听计从。”

“第二则是他的脾气。他这个人向来自负,耿介有余,对不入他眼的人从不敷衍,不像我等身处官场,能忍则忍,他是担心与官场中人合不来。”

张亮基立即答复道:“这里一切有我,他只管运筹帷幄,事情由我去办。你还不了解我吗?有句话你可以转告他,不怕本事大,只要有本事,巡抚衙门都听他的。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把他请到长沙来。”

“有抚台这番话,不愁他不出山。但凡男人,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尤其是季高这种一肚子才华的人,要埋没了他才不甘心呢!下官有个主意,到时不妨一试。”

于是,张亮基把两个公差叫进来听候胡林翼的吩咐。

之后,两位公差再次赶往白水洞。此时左宗棠与郭嵩焘已经上山去了,周夫人打发孝威去找,好在两人并未走远,一会儿就回来了。

公差一看到左宗棠,就双双跪下道:“请先生救我等性命!”

“这就奇怪了,你们活得好好的,救什么命?”左宗棠有些疑问。

“长毛围困长沙已经二十几天了,如今贼首洪秀全又亲带十五万大军来攻,长沙危在旦夕,急等先生运筹帷幄,救长沙一城人的性命。张抚台说,他是湖南巡抚,守土有责,不便离开长沙相请,如果我们这次请不去先生,他就要我们在白水洞自裁!”说完,公差“哗”的一声抽刀出鞘,“这刀是抚台给我等的。”

左宗棠上前扶起他们俩道:“你家大人这不是难为你们吗?”

两位公差默默然,乘机递上张亮基的第三封信。这封信将左宗棠的担心一一点破,并表明了态度。左宗棠把信递给郭嵩焘道:“张抚台竟这样穷追不舍,倒有些合左某的脾气。”

“张抚台求贤若渴,世所罕见。”郭嵩焘看罢信,便递还给了左宗棠,“依小弟看,此公可交。他以巡抚之尊,卑辞厚礼,三次相请,季公再不出山,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要依我的本心,真不愿夫君此时去长沙。可想想人家张大人本来在贵州当巡抚,可朝廷一声令下,他就千里迢迢来到湖南。在路上他就给夫君写信,请夫君帮他守卫长沙,可见其也是个实心实意之人。要是那些懦弱无能之辈,此时恐怕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安身避祸上了吧?如果我们湖南人还不如人家张大人关心长沙的存亡,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夫君也是胸怀大志之人,这次不妨到长沙去见见张大人。合不合得来,总要见了再说。这样总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是夫君的本意吧?”周夫人也劝道。她为人贤淑,对左宗棠的事向来很少干涉。正因如此,但凡她的意见左宗棠也格外看重。

“夫人说得是。我也不是喜欢摆架子的人,张大人如此诚恳,我就先去看看再说。合得来就多待些日子,合不来大不了再回白水洞。”左宗棠也同意夫人的看法。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当天就跟两位公差到了长沙。因为太平军云集长沙,七个城门全用砖石砌垒得形如小家的窄门过道,只有北门定时启闭,而且关防极严。三人到了门前,虽然离天黑还早,城门早已关闭。公差说明缘由,递上巡抚衙门的文书,守城的士卒才打开城门。

三人进了城,一位公差先行前去禀报。一路上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兵勇,他们晃着膀子在逛街,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到了巡抚衙门,张亮基亲自出门迎接:“左先生,总算把你盼来了,我真是如大旱之望云霓啊!”

“张大人抬举了!”左宗棠客气一句,拱了拱手便随张亮基进了门。

张亮基一边向后堂走去,一边吩咐下人去请藩台徐有任、按察使岳兴阿和长沙守备胡林翼,说是要为左先生接风。

当晚酒席散后,胡林翼来到左宗棠的住处。左宗棠问起长沙的形势,胡林翼实话实说道:“长沙形势不容乐观。长毛除了萧朝贵带过来的三四千人外,还有从郴州北上的大队人马集结在城南,连营十几里,总数大概十几万人。官军方面,除了从广西追过来的兵勇外,朝廷又从福建、江西、安徽、河南、四川、贵州陆续调来兵勇,长沙城内外大约有四五万人。长沙城高墙厚,存粮也算充足,固守两三个月应当没有问题,但官军的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八旗绿营早已病入膏肓,平定长毛,恐怕只能靠团练了。”

他所说的团练,就是由地方绅士组织起来的武装,不属中央政府统辖,经费主要来自地方绅士和行会,兵源也主要从地方招募。

“我带的乡勇,就是从团练中选拔出来的,虽说不能以一当十,抵三五个绿营兵则是绰绰有余。”胡林翼有些自鸣得意。

“像你这样的团勇毕竟是少数,湘阴也练团勇,他们那点本事我知道,吓唬百姓行,打仗根本指望不上。”左宗棠叹道。

“你说得不错。像现在这样分散练勇也不顶用,得把他们集中起来像正规兵那样训练。父子兄弟同乡,再加严格训练,必能练就一支强悍的队伍。”胡林翼说起来两眼放光。

“可现在关键的事是怎么守住长沙。长沙明明是个火坑,你却要引我来跳。”左宗棠埋怨道。

“火坑总要有人来跳嘛!不然偌大的坑怎么填平?”胡林翼笑道,“疾风知劲草,乱世显英雄,你如果隐于田园,不过是多了一湘上农人,一肚子的雄韬伟略只能消磨于田亩之中;此时出山,立下大功,为世人所识,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那时候,你该感谢我拉你来跳这个火坑。”

两人就这样谈论了很久,胡林翼告辞时,已二更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亮基就派人来找左宗棠,将他直接带到了签押房。这里是处理机密的要地,张亮基在此约见,可见他对左宗棠的信任。

“季高,润之把长沙的情形大概都给你说了,湖南巡抚这位置难坐啊!现在长沙城内外有两个提督:一个是城内的湖南提督鲍起豹,一个是城外的广西提督向欣然,他们互不统属,很难协调一致。我这个巡抚虽能提调本省兵马,可提督毕竟是一品武职,这位鲍提督偏又是个草莽出身,人称‘三大’提督——脾气大,架子大,烟瘾大。向提督及外省的兵勇更不用说,他们觉得是为我这湖南巡抚卖命,一肚子的牢骚。这些兵勇自到湖南以来,盗劫案、强奸案天天不断,简直比土匪还可恨。长毛一不抢掠普通百姓,二不糟蹋妇女,说句不得体的话,我对他们甚是佩服!谁要把长毛当成乌合之众,那就是鼠目寸光。明天我与众将共商守城大计,到时希望先生能一鸣惊人。我这些年理民政的时候多,理兵事的时候少。你熟读兵书,胸怀万千兵甲,我就把长沙城拜托给你了。”张亮基握着左宗棠的手,推心置腹道。

左宗棠当仁不让:“既然答应了抚台,在下自然尽心竭力。只是在下刚进长沙,不明情形,对双方布防也一无所知,因此在下要到处看看。”

“好!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张亮基十分高兴。

左宗棠在长沙城内外转了一天,天心阁、蔡公坟、妙高峰等处都看了一下,对敌我双方的情况都基本摸清了。

次日一早,张亮基坐堂请各路官军前来商讨守城之策,结果各军只强调自己的困难——广西军说自己与贼周旋时日最长,军士都疲乏不堪;山西军说他们吃不惯大米,军士们都瘦得皮包骨;贵州军则说他们受不了湖南的湿热,身上都生了疥疮。大家嚷嚷一通,并没有对军事行动提出实质性的建议。张亮基无奈摇了摇头,便向左宗棠问道:“季高可有什么高见?”

一堂的统领循抚台的目光望去,见其人不过是一介布衣,都有些鄙视。

左宗棠起身离座道:“高见谈不上,借抚台大人舆图一用。”

张亮基座椅后的屏风上挂了一张长沙地图,左宗棠要用,他必须起身。他没说什么,起身就离开了。可广西绥宁镇总兵和春看不下去了,道:“打仗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可不像写文章,耍耍嘴皮子功夫就成!”

左宗棠“哼”了一声道:“如果只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肯定只败不胜;诸葛亮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把式,只需摇摇羽毛扇,便能借东风、烧连营、定益州、擒孟获……如果有谁认为诸葛亮只会耍嘴皮子功夫,那他肯定是斗大字不识一升的武夫!”

和春闻言怒不可遏,“哗”的一声抽出刀来。

左宗棠毫不畏惧道:“怎么?总兵大人要在一个穷书生面前耍威风么?我知道你勇敢,长毛就在城外,有种你杀出去!”

和春受广西提督向荣节制,两人算老搭档了,向荣拉拉他的衣袖,让他坐下。和春气鼓鼓坐回去嘟囔道:“这是巡抚大堂,不是牲口市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咆哮?”

左宗棠毫不示弱,昂然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湖南湘阴左宗棠,人称左骡子。总兵大人还有话问吗?”

“季高,你勿生枝节,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吧!”张亮基催促道。

和春见张亮基对左宗棠如此恭敬,不敢再造次,但气愤难平,于是便道:“抚台大人,末将有些不舒服,恕不奉陪了!”说罢,便一拱手扬长而去。

一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大家各怀心思地盯着左宗棠。

左宗棠傲然走过众人,取下地图铺到案几上,又把围棋盒端来,抓了一把黑子按在长沙城南,又抓白子放在黑子东、北两侧。

“各位军门,我以白棋代官军,黑棋代长毛。现在的形势是长毛屯驻城南,背后就是湘江,西面也是湘江。而官军则由城内天心阁至城外蔡公坟、杨家垅驻守,还绕出黄土岭、太乙寺、新开铺直到江边,把长毛困锁于省城与湘江东岸的狭长地段。长毛近十万人汇集于此,已是自趋绝地。”说着,他又捏起几粒白子按到黑子西面道,“如今长毛的粮草供应全靠西路,只要官军派一支人马西渡湘江占据土墙头、回龙潭,就截断了长毛的粮道,也断绝了他们西逃的路线。”

贵州镇远总兵秦定三问道:“那兵从哪里来呢?长毛十万,官军四万,守城已是捉襟见肘,再派人过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兵就在长沙城内!现在城内有一万多兵勇,留下五千足矣!兵勇在城内反而滋事扰民,但一放到西边就不同凡响了。”左宗棠道。

向荣不以为然:“合围之策并不是没想过,但一旦合围,长毛必然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长沙城怕是更难守住!”

左宗棠寸步不让问道:“向军门,难道官军还要为长毛留出一条路,让他们继续逃窜?官军已从广西剿到湖南,难道还要再剿到湖北、江西、四川?”

这句话问得向荣面红耳赤。他与太平军作战以来,采取的就是撵的策略,把太平军撵出广西,他这个广西提督就自然好交代了。因此自从驻军长沙以来,他也没打算与太平军死拼,于是拉下脸悻悻道:“向某无能,如今是个革职的提督,谁都可以兴师问罪。不过孤军渡江西去,谁愿去谁去,本提督无人可派。”

与向荣关系密切的几个将领见左宗棠咄咄逼人,都站起来为向荣鸣不平:“张大人,向军门也是一品大员,虽然我朝重文轻武,可也不能如此羞辱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武员。”

张亮基对左宗棠的意见不置可否,站起来和稀泥道:“向军门说的也有道理,狗急了也会跳墙。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拜托各位各守其地,拱卫长沙。”大家“喳”了一声便各自散去了。

左宗棠没想到自己枕不安席谋划出来的守城方略还没说出下文,张亮基就散了会,他十分生气,“哗啦啦”地把地图卷起来。待大家都走出大堂,张亮基向左宗棠连连拱手赞道:“季高真是高明,令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呢!”

“算了吧,还是向某人说得有道理。”左宗棠没好气地回道。

“先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虽说节制各军,可手里没有节制大权,如何节制得了?所以向军门的面子不得不给。”

“要是这样,你让谁来做幕宾都是瞎子点灯,再好的计谋也是嘴头抹石灰——说了白说。”

胡林翼这时也劝道:“季公还是多体谅一下抚台大人吧。如今拱卫长沙,还要向提督等人出力,不能不给他们留些面子。”

“统兵打胜仗就是最大的规矩,巡守一方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就是最大的面子,他们这些规矩面子有什么用?”左宗棠愤愤然道。

张亮基连忙道:“季高不要着急,向提督的面子要给,你的四面合围之计也要用。我这就修书一封,调马龙、常存两位总兵西渡湘江,然后让鲍提督调五千人出城加强防务。”

马龙、常存都是湖南的总兵,巡抚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两人接到命令,下午就开始拔营。和春连忙到大帐向向荣报告:“向军门,张抚台还是把您的话当耳旁风了。如果此策真有效,你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你糊涂了?此策真有效,本将高兴还来不及呢!这面子能值几钱银子?”向荣口是心非,冷笑一声,“打仗凭的是真功夫,读了几本兵书就自充诸葛,这样的人本将见多了。我们四五万人,要把长沙城外的十万长毛一举全歼,那不是癞蛤蟆打哈欠?逼得长毛真要铁了心来打长沙,那长沙还有救吗?”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知道长毛的厉害,都以为我们是酒囊饭袋,才让长毛出了广西。”和春想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就一肚子气。

“成王败寇,我们打了败仗,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本将担心的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马、常两位总兵孤军西去,一旦陷入长毛重围,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长毛最擅长以十击一,分而灭之,所以官军必须互为掎角,万不能分兵,兵分则力单,力单则被歼。”向荣道。

“那军门的意思是?”和春疑惑地望着向荣。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眼看他们自趋绝地而无动于衷,可张抚台的将令又不能不遵,只能相机行事了。你可去见马、常两位总兵,晓以利害,赠他们八个字——拔队缓进,步步为营。”

按和春的建议,马龙、常存两位总兵迟迟不肯过江,巡抚衙门派人来催,于是马龙对来人解释道:“前日大雨,湘江水急,我们征集的船太小,根本无法过江。我们现已派人征集大船,请转告抚台大人,我等不敢违令,只是确有难处!”

常存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大船本来就少,自从长毛来后,船工都吓跑了,实在是没办法啊!”

传令之人只好如实回报给了张亮基,坐在一边的左宗棠却冷笑道:“张大人,他们这是故意拖延呢!夜里过江也无不可,何必要等到明天?且现在才日高两竿,加紧渡江,天黑前也可完成。”

于是,张亮基吩咐传令之人再去向两位总兵传令,务必明晨把大营扎在湘江西岸。

次日一早,左宗棠放心不下,亲自到西城上去观察马、常两人的行动。跟在身边的巡捕指着对岸道:“先生您看,马、常两位总兵已经过江,对岸全都是营帐。”

“是吗?”左宗棠有些惊喜,忙举起手里的单管望远镜观察。

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对岸全是太平军的营帐,军旗上是硕大的“石”字。太平军的营帐一座连着一座,人数至少有一万,而且从西岸到湘江中心的水陆洲,从水陆洲再到湘江东岸,太平军搭起了浮桥,人马往来如履平地。再看湘江东岸,根本没有一个官军的影子。

“马龙、常存真是该死!”左宗棠愤恨地拍着墙砖,“走!回巡抚衙门!我要张大人问马、常两人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赶回巡抚衙门,马龙已派人向张亮基做了汇报,说之所以没有过江,实在是因为没有大船可渡。左宗棠根本不信这套托词,反问道:“没船难道还要巡抚衙门去造?这分明是畏敌如虎,迁延不前,让敌窥破意图,先行一步。不杀一两个大将,怕是贻误战机之事会一再发生!”

张亮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反过来劝左宗棠,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不好处分大将。左宗棠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张抚台许诺言听计从,这哪是言听计从?

张亮基有他的难处,总兵哪能说杀就杀?但左宗棠是骡子脾气,张亮基被逼到了死角,道:“待我亲率一军去夺回西岸!”说完,他果真准备去集合兵马。

胡林翼正在巡抚衙门办事,连忙劝阻道:“张大人,你明明知道去也无益,又何必以身犯险?”

“润之就别劝了,调兵不动,左先生的好计没法实施,我没法向他交代。”说罢,他向胡林翼摇着手,策马而去。

见追不回来,胡林翼就去找左宗棠道:“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挤对张抚台?他一介文官又如何能统军?总兵不听令也不是张抚台的错,你还是松松口,别让他赴险。”

“这是张大人自己说的,我又没逼他,要劝你劝!”左宗棠不以为然。

胡林翼压住心头的火气劝道:“季公,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军情瞬息万变,行军打仗,计谋不能实施也在所难免,你只能以变应变。”

“这次计谋不能实施,关键原因不是军情变化,而是马龙、常存贻误战机。幸亏我有言在先,合得来就多待一天,合不来拍拍屁股走人。我这就收拾铺盖,立即回白水洞。”左宗棠赌气要走。

胡林翼一见左宗棠的骡子脾气犯了,也不敢再生气了,拉住他的手道:“季公留步。你要走也不急于一时,张抚台看样子真要带兵出城,可他从来没带过兵,还是等我去把他替回来再说好不好?”

“一块去吧,见面说句话就走,天黑前我还能回到湘阴。”左宗棠真是去意已决。

两人骑马赶到校场,张亮基正向士兵们训话,看样子他真要亲自带兵。胡林翼下马过去劝道:“城里怎能没有抚台大人?还是我带兵去就是。”

张亮基摇头道:“长沙还得靠你守呢!你不能出城。”

“季高就是这脾气,您可不能和他赌气,您要是和他赌气,那还不得气死?”胡林翼把张亮基手里的缰绳夺过来。

“我哪是生他的气,他出的主意没错,可惜武将不听号令。我也是和这些武将赌气,我倒要试试,离了张屠夫,一样也不吃带毛猪!”张亮基又要把缰绳夺回去。

左宗棠这时也过来了,他的气还没消,不过还没等他的话说出口,就突然听见西南角传来一声闷响,胡林翼大吃一惊道:“坏了,好像是城墙被炸了。”

即刻就有人来报,说太平军炸开了城西南角,有八丈多宽,官军正在堵剿。

“张大人,来不及出城了,得先把长毛堵回去再说!”胡林翼来到军前,大声命令道,“抚标营的弟兄们,快跟我到城南去剿贼!”说罢,便带兵走了。

左宗棠也不再和张亮基争执,问道:“张大人,你的印带在身上了吗?”

“没有,那家伙我从来不带在身上。”张亮基以为左宗棠说的是巡抚大印。

“不是,在下是说你的私章。”左宗棠大声道。

“在!在!”张亮基立即从腰带上扯下来交给左宗棠。

“好!大人快让人拿上衙门的稿签去南城找在下,越多越好。”左宗棠说话时已跑出了几十步远。张亮基也来不及细问,便叫一名亲兵马上回衙门去拿稿签,随后匆匆赶去南城。

离城墙还远着呢,就听得喊杀声响成一片,战斗显然异常激烈。拐过街口,乱哄哄的人群东奔西跑,有兵勇也有百姓,都在搬石头向城墙缺口处扔。左宗棠正带着几个人手里抓着稿签,边指挥边大声喊道:“一块石头一百文,二十块就是一两银子,快搬快搬,既保长沙又挣银子喽!”

原来,他正在组织兵勇百姓向被炸开的城墙缺口扔石头,他以巡抚的名义下令扔一块一百文。一百文不是小数,当时一文钱可买一个粽子,两千文制钱可换一两银子。所以百姓兵勇都很踊跃,把太平军炸塌的土地庙、祠堂的石头都搬去缺口处,扔一块领一张盖了巡抚私章的稿签。

胡林翼正在缺口处与拥进来的太平军激战,雨点般的石块没长眼睛,砸伤了太平军也砸伤了官军。差役见了劝道:“左师爷,石头伤了不少自己人,不能再扔了。”

左宗棠一边发稿签一边道:“扔!不要怕砸着自己人,死伤几个人总比放长毛进城强。”

张亮基见状也过来帮着发稿签,边发边大声道:“我是巡抚张亮基,左师爷的话就是我的话,一块石头一百文,绝不赖账!”

搬石块的人越聚越多,缺口处的石头已有一丈多高,人很难在上面行走,冲进来的太平军无法站稳,不是被官军杀死,就是被飞落的石头砸死砸伤。指挥攻城的林凤祥只好下令撤退,官军兴高采烈一迭声地高喊道:“长毛退了!长毛退了!”

胡林翼立即指挥官军修复城墙,左宗棠这时也松了口气,对张亮基笑道:“张大人,大丈夫一言九鼎,现在就让大家去藩台衙门领赏钱吧?您可别心疼银子。”

张亮基对左宗棠这一招十分佩服,连道:“哪里哪里?这么点银子算什么!能守住长沙比什么都强。季高,看长沙这形势你能忍心撇下不管吗?长沙百姓还寄希望于你呢!”

左宗棠这时气也消了,道:“长沙百姓怎会知道左某?只是在下答应了大人,这时候走也说不过去。”

“先生之才我自愧不如,所以甘心把军政大计完全托给你。你要参什么人、要荐举什么人,我无不画诺,你放开手脚干就是。只是有一条我不得不提醒先生,官军毛病多,急也没用,只能将就着用。”张亮基说完,就派亲信带着百姓去藩台衙门领赏。兵勇因为要守城,藩台衙门就把赏钱送到城南来。

当天下午,城墙就修好了,不过守城的兵勇却闹起了意见,原来搬石块的兵勇都领到了赏钱,而在缺口处拼杀的兵勇却一文钱也没领到。

胡林翼去找左宗棠商议,左宗棠听后便道:“这是我疏忽了,他们当然应该赏!依我看,战死的从优抚恤,受伤的发养伤银,参战的兵勇每人都领一两赏银。”

张亮基毫无意见,藩台徐有任却有些为难道:“如果以后每仗都这样发赏,藩库的银子就支持不住了。”

“只要兵勇能奋勇杀敌,花些银子也值了。只要长沙守住了,到时朝廷赏下十几万两银子来,徐大人就该愁着怎么花了。”

徐有任被左宗棠说得哈哈大笑道:“那不用愁,到时候找左师爷帮忙,多少银子也不愁花不出去。”

“我不仅帮你花银子,等下咱们再盘算一下,想想弄银子的招。”左宗棠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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