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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剑之谜(5)

夷安公主道:“这怪不得师傅,当时霍去病和韩说出了事,一时来不及回去客栈嘛。”东方朔道:“唉,我还说今早要为管敢送行,想不到……”

栾大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管敢被杀,是……是他杀了人。”

东方朔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会错了意。

原来管媚姊弟在客栈里已住了数日,店主一家三口和房客对这对姊弟之间的恩怨均有所闻,大多同情住在北厢的管敢,厌恶那又骄横又冷酷的管媚。昨日管媚回来客栈,更是闯进管敢房中高声怒骂。旁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她输了官司,所有的财产都得转给弟弟,她已经变得一文不名,跟路边的乞丐没有什么分别。今日一早客栈店主栾翁起床打扫院子时,发现管敢从南厢管媚房中出来,觉得奇怪,叫了他一声,管敢惊慌之下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栾翁这才看清他手上有血迹,意识到不妙,赶来管媚房中一看,满地涂血,管媚夫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已然失去了首级,变成了无头尸首。栾翁登时呆住,正好儿子栾大出来小便,见父亲神色有异,叫了几声,栾翁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见管敢正欲逃走,忙呼叫栾大扯住他,找来绳索,父子二人合力将他绑住,由栾翁和打杂的小厮阿土看守,栾大则赶来郡府报官。

夷安公主道:“管媚气急败坏之下杀死管敢还说得过去,管敢已经得判全部家产,为何还要杀死姊姊、姊夫?这实在说不过去,师傅,我说得对不对?”东方朔道:“你怎么能肯定被杀的一定是阳安、管媚夫妇?死尸不是没有了首级么?杀完人还要砍下首级,要么是江湖游侠代主雇行凶,要么是杀人者有意为之,想要掩饰死者的身份。”

栾大道:“死者如果不是那对夫妇,他们又没有离开过客栈,会凭空消失不见么?”东方朔闻言不禁一愣。

夷安公主哈哈大笑道:“天下第一聪明的师傅竟然也有被问住的时候。”

众人赶来客栈。管敢被反缚在院中的树上,手足不能动弹,冻得嘴唇发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栾翁总算等到郡府的人到来,忙抢上来申明道:“我们父子将管敢绑起来后,我和阿土只守在出口,一切都没有再动过。”

东方朔问道:“客栈没有其他客人么?”栾翁道:“本来一共有四房客人,但昨晚有两房结账走了,只剩下南厢的管媚夫妇以及北厢的管敢。”东方朔道:“原来如此。你们暂时先留在堂中,不得我召唤,不要进来后院,以免弄乱了线索。”

夷安公主还要抢着进管媚房间查看尸首,东方朔忙扯住她,道:“我另外有事安排给你做,你和掾史带着管敢去那边的空房中,好好地问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夷安公主想不到还能做一回审案堂官,大喜过望,忙指使掾史从树上解下管敢,押去北厢空房审问。

东方朔独自进来管媚房中。却见地上有几大摊黏稠的血迹,因天气寒冷,来不及渗入土中便已冻凝住,黄土地面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发干的黑色肉汁,肉汁上还有清晰的脚印。床前掉了一柄匕首,沾满鲜血,刀鞘也滚落在一旁。床上并排躺着两具无头尸首,素布被子盖住大半身,唯独露出胸口以上的断颈。

东方朔小心翼翼地绕过血迹,上前拉下被子,虽然死者没有了脑袋,但看服饰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正是阳安、管媚夫妇——丈夫半解皮袄,伤在腹部,妻子伤在胸口,均是利刃所刺。二人穿戴得颇为齐整,连脚上靴子也未脱下,显是被人杀死割下首级后再抱上床。

转视一圈,房中并无凌乱痕迹,也未找到行囊之类的物品。

东方朔出来院中,命人叫来栾大,问道:“这夫妇二人没有行囊么?”栾大道:“当然有,有好大一个行囊呢。不见了么?会不会是凶手拿走了?”又道:“阳夫人好歹是富翁的女儿,为人不讨人喜欢,又小气得要命,出远门连仆人都不带一个,据说是怕多花住店的钱。”

东方朔点点头,又进来管敢房中,却见房里颇为凌乱,几案上摆着一个打好的行囊,似是主人正要准备离去。四下看过一遍,又在院子转了一圈,这才来到临时作为审讯场所的空房中。

管敢正跪在房中,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没有杀人……”夷安公主耐着性子问道:“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既然没有杀人,你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管敢两眼无神,表情木然,只反反复复地道:“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夷安公主道:“师傅,这人死不肯说,要不要带他回郡府严刑拷问?”东方朔道:“不必。”扶起管敢,解开双手绑绳,命掾史向店主要来一碗热酒,喂他喝下,温言道:“我知道你没有杀你姊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金剑呢?”

管敢蓦然得到了某种提示,惊道:“金剑,对,我的金剑呢?”东方朔道:“对啊,你的金剑去了哪里?”管敢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东方大夫要来给我送行,所以早上天一亮就醒了,然后我开始收拾行囊,去取枕边的金剑时,才发现它不见了,变成了我姊夫的匕首。”

东方朔问道:“匕首是你姊夫阳安的?”管敢道:“是。”热酒下肚,令他恢复了许多生气,他的记忆也慢慢打开了,续道:“第一眼看到匕首时,我就意识到是姊姊、姊夫用它换走了我的金剑,于是我很生气,就拿着匕首来到姊姊房中,想要回金剑。我气愤之下,连门也没敲,直闯入房,到床前掀开被子,就看见……看见……”回想起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虽然死者是他深深厌恶的人,却还是急杵捣心,再也说不下去。

东方朔道:“然后你吓得呆住,本能地拔出手中的匕首,这才发现匕首上满是鲜血,所以吓得丢掉了。”管敢道:“是,我丢掉匕首,转身跑了出来,结果被店主父子撞见,给当做杀人凶手绑了起来。”

夷安公主道:“这么简单?可这家客栈就你和你姊姊、姊夫三名房客,不是你杀人,难道是店主一家三口杀人?难道是那小厮阿土杀人?”

管敢这才意识到自身的处境极其不妙,忙哀声告道:“东方大夫,你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找出真凶,为我洗脱冤情,对么?”东方朔道:“嗯。”

夷安公主道:“师傅仅凭他一面之词就相信他没有杀人么?”东方朔道:“管媚房中的血迹上留有鞋印,有深有浅,深印是血液未干时所踩,一定是凶手留下的,浅印则是血液凝固后后来者所为。深印尺码大,浅印尺码小。我适才留意过管敢的鞋子,尺码、底纹均与那浅印相符。他的确是今早进房时才发现姊姊被害,并非杀人凶手。”

管敢闻言大喜,道:“东方大夫,你果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道:“不过你卷入凶案,暂时是不能回去无终县了。”命掾史先带管敢回郡狱监禁,再派人检验尸首,收取物证。

汉代检验制度已经相当专业完备,别说是恶性凶杀案件,就算是自杀而死也必须报官,经官方检验,确认自杀无误,再填写爰书上报,方可埋葬。检验通常由令史主持,在“以吏为师”的制度下,司法检验的规定和方法均是他们传授。当然具体的验尸也不劳令史动手,而是由牢隶臣[12]负责。因死者之一管媚是女子,又特意到平刚县廷召了一名有经验的牢隶妾来。

夷安公主好奇心极重,居然还想要去看验尸是怎么回事。东方朔忙道:“捉真凶要紧。”夷安公主道:“真凶在哪里?”东方朔道:“找到金剑,就能找到真凶。”

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就是昨夜离开的两名房客之一,因为垂涎管敢的金剑,半夜到他房中偷剑,结果出来时被管媚夫妇撞见,凶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夫妇灭口。”

东方朔道:“这不对。如果是因为偷金剑而起,为何阳安的匕首会在管敢枕边?就算凶手为金剑杀人灭口,为何杀人后还要割走首级?不过公主说得对,金剑应该是凶案的引子,但杀人应该发生在偷剑之前。”

夷安公主道:“师傅是说凶手用阳安的匕首杀死了他们夫妻,再溜进管敢房中,用匕首换走金剑,这样既得到了宝剑,又可以嫁祸于管敢?可这说不通啊,金剑在管敢房中,就算凶手要杀人夺剑,死的也该是管敢才合情理啊。可见金剑不是引子,凶手的本来目的就是要杀人,偷剑嫁祸不过是顺带之举。”

东方朔道:“呀,公主的分析越来越头头是道了。”夷安公主笑道:“谁叫我跟了个好师傅呢。咱们师徒这就合力去捉真凶吧。”

两人来到堂中,向店主栾翁仔细询问昨夜离开的两名客人的情形。栾翁因妻子王媪受惊不轻,正好言抚慰。栾大代答道:“一位房客叫随奢,三四十岁,是个来收账的皮货商人,平原郡人,好几日前住进来的,也是小店的老主顾了,每年都会来平刚两趟,住在这里。他本来是预备昨日一早离开,房钱都已经结了,但不知为何又迁延到晚上。”

夷安公主道:“师傅不也是平原郡人么?跟这随奢算是同乡了。”

东方朔道:“本朝禁止夜行,城门傍晚即关闭,这随奢晚上离开客栈,既无处可去,也出不了城,你不觉得奇怪么?”栾大道:“不奇怪……”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大凡这样子的,都是要偷偷赶去地下搏庄玩几手的。”

夷安公主道:“呀,地下搏庄,我也去过……”东方朔忙打断她,问道:“那么另一位房客呢?”栾大道:“另一位叫吴明……”

栾翁插口道:“那吴明不但丑,而且怪极了,来客栈中定了一间房,到晚上便又退房离开了,他进来时就不像是住店,而是来找人的。”

东方朔道:“这人是不是身高五尺,面色发黄,五官丑陋?”栾大道:“正是。”

东方朔“嘿嘿”两声,道:“吴明,好个无名。”栾大道:“莫非他是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哎呀,我早该想到的,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东方朔道:“那吴明进客栈后有没有去南厢找过管媚?”栾大道:“这个我可不清楚……”

一旁小厮阿土忽道:“那位吴君给了小人几文钱,命小的去南厢,背着阳君请如夫人去他房中。”

原来那自称吴明的人下午小食时分来到客栈,在门前站了好大一会儿,面露不豫之色。栾翁上前问他是住店还是吃饭,他这才迟疑着说是住店。按大汉律令,住店得出示关传之类证明身份的文书,那吴明却不肯拿出来,只说走得累了想暂时找个地方歇歇脚,天黑就会离开,又在原房钱上多加了两吊钱。栾翁虽然疑惑,但既然对方说不过夜,也没有再多问,让小厮阿土领他去了南厢的一间空房。进房后,吴明给了阿土几文钱,请他天黑时去请阳安夫人管媚来这边一趟,只需告知管媚四字——“无终无种”,不过不能让旁人发现,尤其不能让阳安知道。阿土见吴明神色,怀疑他是来与管媚通奸私会,心道:“男子外貌如此不堪,女子性情如此凶悍,倒真是绝配。”不过吴明只要求传个口信,他也懒得多管闲事。依言等到天黑,来到房前,听见管媚正在厉声呵斥阳安,阳安唯唯诺诺,不敢回嘴。阿土轻轻敲了敲门,声音陡止,管媚怒气冲冲来开了门,喝道:“做什么?”阿土吓了一跳,忙将吴明交代的话说了。管媚登时脸色大变,愣在了那里。阳安过来问道:“什么事?”管媚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挥手命阿土退下,关上房门。阿土心中好奇,便躲在院子中的大树后。过了一会儿,管媚开门出来,去了吴明房间。阿土本来还想凑近去听听究竟,正好栾翁在高声呼唤,他便应声去了前堂。后来虽一直忙碌,但心中仍然惦记此事,正想再找机会到吴明窗下偷听,却看见吴明来到堂中,结账走了。

东方朔道:“从管媚进吴明房间,到他离开客栈,中间有多长时间?”阿土道:“嗯,大半个时辰吧。”

夷安公主道:“大半个时辰足够杀人了。会不会是吴明与管媚偷情幽会,被阳安发现,阳安要杀死奸夫,结果反倒被吴明所杀?”东方朔道:“如此倒能解释为何凶器是阳安自己的匕首。可吴明为何又要杀管媚呢?”夷安公主道:“也许管媚之死只是误杀。”东方朔道:“我到过吴明房中看过,没有一点血迹,管媚夫妇的房间才是凶杀现场。你倒说说看,阳安既发现妻子和奸夫在同厢另一个房间里偷情,为何反而在自己的房间被奸夫杀死?”夷安公主一时被噎住,答不上来。

王媪忽道:“妾身能证明吴明不是杀人凶手,他空手而来,也是空手离去。那个头……头……”

她没敢说出下面的话,但旁人均明白她的意思——凶手杀人后既然割了首级,势必要带走,两颗人头体积不小,就算冬季穿着厚重的絮衣,也决计无法藏在身上,吴明手上没有包袱之类,自然也就没有携带人头出去。

栾翁也道:“不错,小老儿和老伴都亲眼看见吴明两手空空离去。况且他结账离开客栈后,阳安君也出了客栈,过了两三刻工夫才回来,脸阴沉得厉害。小老儿问他是不是有事,他也不答,径直回去房中,不久还听到阳夫人呵斥他的声音。”

夷安公主道:“那么就不是情杀了!另一名房客随奢呢?他是不是在阳安回来后才离开?”栾翁道:“是。而且他是带着行囊、马匹离开,那个行囊里会不会藏着……藏着……”舌头打了几下转,始终不敢说出“人头”二字。

栾大道:“还有一事,那随奢曾无意中看到阳夫人身上带着一把金剑,就是后来管敢腰间佩戴的那把,想借来看看,甚至还提出愿以万钱购买。阳夫人非但拒绝,还骂他是贱商,根本不配佩剑[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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