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万万有血肉,有性灵的赤子啊!
你们难道不觉得,
一种死的恐怖,灭亡的威胁,
笼罩着扼制着我们?
没有一刻,我们能自由地呼吸,
没有一句话,能自由的宣说,
没有一年能愉快的度过,
好像我们是再不许在人间生存!
原来一个狠毒的恶魔,
正在吸收我们的血液,
无时不向我们张牙舞爪,
他吞食我们祖先遗留的福地,
屠杀走投无路的同胞,
驱使饥饿的兄弟作牛马;
不出百年这恶魔定使我们灭种,
祖先的田园庐墓,
便成为他的牧马草场,
几万方里的乐土,
将为他盘据着,
自然地繁殖他的魔种!
遍地是魔足声相应和,
无数的人将在各处行其过度的鞠躬,
隆隆的飞机巨炮之音,
使地下冤死的人片刻不安,
不,那时我们的灵魂也被震碎,
骨屑也会给他作铺路的材料。
假如有少数生存华胄,
定被囚入动物园供其子孙凭吊,
或马戏场中献技作揖,
供他们欢笑,但鼻上必不忘
加上铁链,手脚必得加镣,
肌肤上必得文身,
到没有呼吸时候为止!
(选自《抗战诗选》,战时文化出版社一九三八年二月出版)
生于广东省梅县的李金发,他的艺术道路,在当时破敝的中国应该是幸运的。
这位客家阔少年,早年就读于香港圣约瑟中学,后至上海入南洋中学留法预备班。1919年赴法勤工俭学,1921年就读于第戎美术专门学校和巴黎帝国美术学校。他接触的文化、思维的语言,无疑让他成为一个不同语境下的艺术家。所以,当他1922年把一部分诗作寄回国内的时候,人们从他曲折的语言和“恶”的意象中,获得一种新鲜的感受。后人把他称为中国新诗象征派的开山人物,于李金发而言,也许是他的无意之为。
这首《亡国是可怕的》,是对整个民族生存危亡的思考。全诗一开始,就营造了让人窒息的阅读氛围:“没有一刻,我们能自由地呼吸,/没有一句话,能自由的宣说,/没有一年能愉快的度过,/好像我们是再不许在人间生存!”作者以入骨的刻画,揭示了日寇亡我中华就是灭族灭宗的罪恶。“他吞食我们祖先遗留的福地,/屠杀走投无路的同胞,/驱使饥俄的兄弟作牛马;/不出百年这恶魔定使我们灭种”。能够在抗战全面爆发的第二年,就有这样的切肤之痛,李金发的抗战诗歌便显示了卓尔不凡的意味,他知道世界的恶,更加知道强盗的恶,在这种恶的面前,如果不奋起反击,中华文明,包括人的基本尊严就会丧失殆尽。
作者以诗名扬,但却是以现代雕塑而被学界所推崇。广州现有两座有名的城市雕塑,均出自李金发之手,一座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的邓仲元像,一座是越秀山的伍廷芳像,在当时均以巨资打造,而李金发也由此生财有方,生活颇为富足。这位对造象有着颇深研究的艺术家,再一次以雕刻的手法,雕刻着他的诗歌王国,意象的塑造入木三分。“假如有少数生存华胄,/定被囚入动物园供其子孙凭吊,/或马戏场中献技作揖,/供他们欢笑,但鼻上必不忘/加上铁链,手脚必得加镣,/肌肤上必得文身,/到没有呼吸时候为止!”鼻上加上铁链,犹如豢养的猴子。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诗人提前把血淋淋的民族末路放在每一个中国人面前,没有一点掩盖,甚至没有一滴泪水,敦促每一个苟活者抛弃幻想。这种不给人活路的写法,与其说是对波特莱尔《恶之花》诗艺的学习,还不如说是对民族危难的一种担忧、一种唯死再生的勇敢。
李金发1931年辞去杭州艺专的教授职务,回到广州,1934年回南京,1936年又重回广州,直到1937年广州沦陷,被迫逃亡。40年代后期,他几次出任外交官员,远在国外,后移居美国纽约。著有《微雨》、《为幸福而歌》、《食客与凶年》等。
李金发的第一次婚姻,是与邻村女子朱亚凤结婚,这个“淡白之面”的少女后来早夭。娶的第二位妻子是德国女郎屐妲,屐妲到中国后,他们因文化差异离异。后来,李金发与梁智因结合。晚年李金发客居美国,常发“愿有日能来归祖国,作落叶归根之计”之叹,然而,那时的李金发已不再写诗,偶尔搞点雕塑,养鸡、开农场成为他的日常所作,直到1976年12月辞世。
这些坎坎坷坷使早有诗名的李金发成为一名“艺术食客”,多路品味而又未及深入。就新诗而言,出于方言的限制,李金发没有做到明白如话。好在五四新文学是宽容的,这里有周作人的慧眼,有戴望舒、施蛰存、穆时英、刘呐鸥等人与他同行。
台湾诗人痖弦在论及李金发时所言,前卫作家不一定是最好的作家,但前卫作家往往是影响较大的作家,这对李金发是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