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三年七月，帝都盛景，繁花开满了整个宫闱，凝华宫里开满了纷繁的百合花，日日夜夜的绽放，枝桠摇曳，就像美人长袖善舞。
空气中漫延着百合花的气息，宫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凝华宫却没人动，安安静静地站着的宫人们皆敛首低眉。
“娘娘，叛军已经攻入帝都了。”蓝色宫装的女子轻声开口，眼中不见一丝感情，更不见一丝慌乱。
我放下手上正在修剪的君子兰，转身看着垂首立在两边的宫人们，然后淡淡地开口，“恨吗？”
下首的人皆摇头，我也没有再执着，只是走到相思面前，看着眼前这个跟了我六年的掌事宫女，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相思，你恨我。”没有疑问，只是陈述，“你以为是因为我，燕国才会亡国，若是没有我，陛下会是盛世明君。而我，我就更加不知好歹了，陛下对我宠爱万分，我却丝毫不领情，枉费陛下一翻厚爱，对不对？”
相思垂眸，却并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不会跟我抱怨任何一句话，因为她身后的人不允许，她们是死卫，到死都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
我笑了，“相思，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了，甚至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
相思抬起头，“娘娘，奴婢知道，一直都知道，可是奴婢没有资格多说一言半语。”
我看了看宫殿外的百合花，清雅秀致，“相思，你从不曾见过在他身边的我，没有心机，没有城府，甚至不曾有烦恼，不是因为我天生就这样，我在云府的时候，处境那么困难，内宅妇人该有的心思我都有，可是你知道吗？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叫楚君陌的人，他疼我宠我入骨，不是倾城的宠爱，但是却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我顿了一下，“从那以后，我就渐渐变了，不再是小家子气的小家碧玉，我是国师嫡传弟子，我有美貌，有智慧，有气度，我有配得上断崖山庄主母的身份，我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不是被砸死的，是被闷死在他的怀里的。他不介意我作恶多端，甚至是纵容我，故意将我的脾气养出来，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一个人，真正是将我放在心上的。”
相思却只是淡淡地开口，娘娘许多年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了，倒是叫相思受宠若惊。
我又笑了，却不知为何而笑，事实上，在今天之前，我已经许久没有笑过了。“陛下呢？”
相思终于再度开口，“回娘娘话，陛下在昭仁殿，等娘娘很久了。”
我笑笑，“相思，你走吧，我不会去见他的。”
相思的眼里急剧惊愕，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娘娘，就算您心头的挚爱将回，可是陛下这些年来对您的宠爱都不是假的啊，任何疼惜都是发自肺腑，您竟绝情至此？”
我当然知道相思的想法，只是飘忽了神色，“所以相思，其实你是希望我去给陛下陪葬对不对？陛下这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去做那投降的亡国之君？”
相思的眼神骤然阴狠，“难道不该吗？”
我点头，“该，可是相思，你觉得陛下下辈子还想遇到我吗、你想让他下辈子还遇到我吗？真的想让我跟他死在一起？”我勾唇看着相思，“相思，你只是想让我死而已，对不对？”
相思很坦承，“对。”
我转身不再看她，“相思，你走吧，你不了解我罢了，今日我从这凝华宫走出去，不管是生是死，都不会好过的，何必急于一时杀了我？”
相思最终没有杀了我，只是带着凝华宫的宫人离开了，“娘娘，保重。”
我没有回头，“保重。”
在箱子底下找到了一套暖蓝色的长纱衣，衣摆上用上好的江南丝绣绣着绽放的含笑，栩栩如生。
将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然后簪上一支白色的玉簪，然后用蓝色的发带装饰着，镜中映出了我清丽的容颜，仿佛那一年年少。
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了城楼下，然后被人团团围住，那守城的将军狠狠地瞪着我，“祸国妖妃！本将军总算是找到你了，若不是你，我燕国怎么会亡！今日，本将军让你血祭我燕国万千子民！”
那一把长枪就甩开了一个狠历的弧度，我却抬眸笑了，“不如拿我去震慑敌军，将军，云放一定会保住我这个姐姐的，不是吗？”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让人将我压到城楼上去。“既然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正好拿你这妖妃祭奠我燕国的子民！”
城楼下早就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军队，我在万千人中看到了那人，穿着黑色的铠甲，眉目之中带着披星戴月的沧桑，一眼对上，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狂喜与担忧，还有浓浓的思念与眷恋。
我笑了，全然不顾身边守城的将领在说什么，依稀只是用我换来退兵的机会的话语，偏着头，漫着清浅的笑意，在眸间挂出一轮弯月，一如曾经。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宫墙了，这一次出来不知带了多少的希冀，我乐呵呵地打断守城将领的话，“将军，你有没有听说过我？”
那约莫三十多岁的守城将领被我这么一打断还是愣了一下，却终究皱着眉开了口，“祸国妖妃，媚上横行。”
我笑了，“你有女儿么？或者是妹妹？你看我如今，和她们像不像？”那人被我问住了，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然后我撇撇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还曾经学过轻功呢。”
只是这一句话说完了之后我便踩着那许多年没有用过的轻功，踏过城墙，然后翻身跃下去，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下坠。
只是我接触到的不是地面，而是揽在腰间的手，风中隐约传来一声轻柔的“昭华”，暖到了心肺。
我抬头看着他，然后看到他脸色大变，风声停止，我靠在他怀中，他急怒着一边将我放在地上一边叫着，“黎修，黎修！你过来！”
我笑了，唇边蔓延出黑色的血，“师哥，六年了，我终于看见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楚君陌眼角带着湿润，用手替我将唇边的血迹擦掉，“早知道你会这样对我，我打这江山做什么？”然后又急了，“昭华，你听我说，不要想不开，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没有保护好你，我还不曾将许诺给你的事情都做完，昭华……”
我压下喉间的腥甜，努力使自己的话完整，“不，我不相信你，楚君陌，一个男人的诺言，能维持多久呢？我不愿意等到你不爱我的那一日，我想让你记住我一辈子，一辈子都在你心上，让你这辈子也忘不掉我。”
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一口血，然后再也止不住，楚君陌还在慌慌张张唤着黎修。眼角滴落泪水，我咬着牙将冲口而上的血压下，然后抓着楚君陌的手，“来不及了，若不死在这一刻，你只会记得曾经心动过的小师妹，但我想，纵使我死后，你仍有后宫三千，也绝忘不掉，曾有一个女子，为了你堕入深渊，死得那般惨烈，却无关你的江山。”
楚君陌惊痛，眼里已经蔓延着恐慌，修长的手一点点将我唇边的血擦干净，“不，你活着，活着才能看到我为你坚守的诺言，昭华，昭华……”
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眼里的楚君陌也不再清晰，耳边传来黎修的声音，“来不及了，她在来之前就服下了剧毒，根本就没打算活着。”
剧痛传遍了五脏六腑，泪水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师哥……我再也无法，看到，我们的，长长……久久了。”
曾经我有多爱楚君陌，如今就有多不想死，但是这是我给何锦岸的承诺，其实不能否认的，像我这样随遇而安的女子，何锦岸对我万千宠爱于一身，我怎么可能没有喜欢过他的时候。
只是世事无常，他并没有曾经楚君陌爱我一样，整个世界都是我，所以我拒绝对他打开心门。
我之前对相思说的那一番话，我们都明白，我至今还爱着楚君陌，不是因为何锦岸不好，而是因为他没有楚君陌对我那么好，将我当成自己的命。
但是如今的楚君陌，夺下了江山，那么他就是这个国家的君主，我从来不相信帝王之爱，所以在曾经，我是千万般不希望楚君陌去夺这个江山。
今日之后，楚君陌的世界里不仅仅是只有我，就算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但是还有他的江山如画，还有拥护爱戴他的子民，他以后的生活，是我想也不敢想的繁华瑰丽。
我站在城墙上的时候就想过，楚鸢萝算不上是一个好母亲，但是她对楚君陌的爱是真实的，她为他网罗了江湖各路高手，成就了他打江山的大业，曾经那不是他想要的，到了后来，竟成了他活下去的助力。
如今的楚君陌，身边良臣繁多，最后必然名垂青史，千古流芳，我便枯萎在这大燕深宫，依旧做我臭名昭著的亡国妖妃。
然后世界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