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能说，郭伟东一信佛，生活就完了，生活就没色彩了。你答应，佛都不答应。佛不是让人的生活一潭死水，佛应该是让生命精彩。
也不需要打上“×年后”的字样。那是电影。一句“×年后”就把×年轻易抹掉，仿佛那×年过的日子都不叫日子。哪个日子不叫日子？生活就是一秒接着一秒，一天接着一天，前赴后继，永不停歇。每时每刻，心潮都有起伏，事物都在变化。变化才是世界，世界就是变化。
郭伟东在寺庙里吃完第九九八十一顿斋饭后，下了山。他特意让副总老于先下山，在停车场等他，他随后就到。
郭伟东背着手，走得很慢。下山路顺着一条石涧小溪而蜿蜒，因为是一大早，路上几无香客，出奇的冷静。溪水白白，遇石头拐弯，遇峭壁则直冲而下。有落叶漂浮在水上。时间已经入秋了。
郭伟东心情一点也不纠结，就像溪水一样，遇石头拐弯，遇峭壁则直冲而下。自己进山将近三个月，把公司所有业务交给了同甘共苦十多年的兄弟、副总老于，他放心。现在公司出了大事，他自然要出面摆平。今天的下山，是为了明天的进山，想到这，郭伟东眉间一笑。
看到郭伟东背着手下来，不紧不慢，站在车边的老于也不好表现得太激动。老于太了解郭伟东了。有他在，事情就好办。
老于想起当年创业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泡妞，昏暗的歌厅里，突然他人就不见了，四处一找，原来这厮在酒吧外面的桌球边上，手里摇着半杯酒，正和一美女轻声低语、眉目传情。不一会儿，球枪交到他手里，两个人打起台球。郭伟东打得一手好球，尤其擅长打角度球，白球撞在桌沿上，反弹，弹到另外一边桌沿，再反弹，击中球，球再击中球，球慢慢滚动，速度越来越慢，在最后要停下来的那一刻，落袋，进了。任何一盘球，他都要卖弄一次，每次总能赢得阵阵掌声。掌声一起，就意味着美女也落袋了。假如对方技术也不错，那就尽情切磋，耍酷、耍帅，把女人的好胜心撩拨得奇痒无比。如果女孩水平很烂，那就上去教她，从身后贴上去、顶上去，在女孩的耳边轻柔地说着如何瞄准、如何出杆、如何发力，一边说一边往女孩的耳边吹着热气……接下来，结果如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关于桌球一事，老于专门问过郭伟东，没见你练过桌球啊？郭伟东神秘一笑，偷偷练的，专门请了师傅教。为什么要练？就是为了泡妞。你观察到没有，越是高档的、情调好的酒吧，都特别分出一个安静区，清吧，供人聊天、休息。这个安静区基本上都会放一两张桌球，有的还会放斯诺克，靠，那么长，多占地方。图的是什么，就是要营造一种优雅。一些不愿蹦迪、不愿听歌手唱歌的女人，只好来到这里，抽烟或者欣赏夜景。来酒吧却讨厌蹦迪、听歌的女人，本身就是很有味道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优雅，长裙拖地。勾搭上了，邀请打一两盘桌球，运动运动，健康，又有品位。
老于一点也不怀疑郭伟东专门请了高手教授球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一个老狐狸，无论是情场还是商场，城府很深，深不可测，测也白测。也是一只好胜的老狐狸，永远都不打无准备之战。赢的过程不动声色，赢的结果让你惊呼、佩服，一不小心还会爱上他。老于甚至觉得，郭伟东家里就摆了一张桌球，没事就练角度球。这太有可能了。
一张报纸铺在车屁股上。一看那标题字体比手指还粗，郭伟东就知道是发行量最大的早报。公司又上报了。
报道的标题是：南国苑电梯空中坠落致孕妇流产。
标题下面还有一行：经查，电梯已过年检期限，酒店老板人间蒸发。
报道上有一些红杠杠，是老于标记的。红杠杠画出的重点意思还是那两个：一、未年检，责任一目了然；二、记者致电酒店负责人郭伟东，电话始终处于关机，联系不上。
郭伟东收起报纸，钻进车里，问，网络上有什么反应？老于答，有！微博上有传，比较厉害，有人说要人肉搜索你。
郭伟东摸摸裤袋，这才发现自己手机压根没带。iPad带了吗？给我，打开微博！郭伟东直起身子，手已经伸向了老于。
接到平板电脑，郭伟东迅速浏览，嘴里同时问，深圳那几个意见领袖发言了吗、转了吗？马上让办公室通知媒体，不是酒店的办公室，是公司的办公室，通知所有媒体，每个媒体邀请三个人，一个主任、一个文字记者、一个摄影记者，来不来是他们的事，必须这么邀请！
老于立即把电话拨了出去。
还有，跟记者发信息不要说是新闻发布会，说是情况通报会，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地点在公司会议室。另外，下午继续召开情况通报会，邀请对象是粉丝大户、意见领袖，时间不要定那么早，定在四点半，地点还是公司会议室！快，就这么定。
酒店受影响有多大？郭伟东又问。
很大。电梯封了一天。当晚就修好了，第二天几个部门过来检测，也通过了，可以正常使用。但这事谣言纷纷，影响没有消除。周末订出去的酒席全退了。
立即给酒店打电话，让他们立刻、马上挂出暂停营业、安全检测的告示，停业一个星期，不，半个月。
好。老于电话又拨出去了。
郭伟东看看表，又让老于打了第三个电话，现在我们去医院，看望伤者，路上有取款机取两万现金，鲜花、水果都买上。
电话打了，伤者情绪很大，说法庭上见，宁可一分钱不要，也要搞臭南国苑。郭伟东离电话那么远，都听清楚了。
去了再说。小童，车尽量开快点！
好，郭总！司机回答得很利索。
郭伟东当老板十多年，从最开始的包工头创业，到后面公司越做越大，业务越来越多，装饰、酒店、超市、户外广告。类似的事故不多，但也没少过。去年，也是在南国苑酒店，一个员工夜班下班，一出酒店门就被车撞死，车主逃逸，员工家属要酒店赔钱，嫌赔少了，天天在酒店门口烧香哭闹。还有，一个大酒席，百来号人，喝完喜酒后回到家，个个肚子痛得打滚，一查，是醋熘肥肠霉菌超标，去医院看望，一个偌大的输液室，全是自己的客人，壮观得不得了。还有一次，安装户外广告，手下的员工嫌树枝挡住了牌子，为了给客户一个最好的效果，脑子没转弯，摸黑把高速公路路边的七八棵景观树给腰斩了。未经报批，老天，这是侵犯国有财产啊！城管、路政、公安天一亮就找上门来，二话不说，要抓人。
惹祸的故事太多了。但最后都被一一摆平了。郭伟东有他自己的招。
但这次有点悬。火力太猛。
到了医院。见到了伤者。
郭伟东自报家门，低头，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我来晚了，对不起，给您和您的家人造成了伤害，对不起，向您道歉，也向您的家人道歉，一切责任由我们承担，我们绝不推脱一丝一毫。
郭伟东又从小童手里接过花篮和水果，摆在病床旁的小铁柜子上。水果篮上有两沓人民币。郭伟东说，这两万块钱是我作为酒店负责人的一点慰问，跟赔偿没有任何关系。
坐在床头的一个男人——孕妇的丈夫，站起来，吼道，你才过来道歉，我们已经请了律师了！滚蛋！
郭伟东说，我是个出家人，这几天一直在寺庙里，出事后，公司副总于先生第一时间去山上找我，但我去了另外一个山头，念经、打坐。我也没开手机。他们没找到我。来晚了，真的对不起。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话好水也甜。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两句古话，郭伟东从小听得最多，那是中国乡村社会几千年留下来的处世经验。
你坐下说吧，反正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病床上的女子开口了，你们也不是故意的，但责任确实是在你们身上。
郭伟东听到身后的老于吐了口长长的气。这一个细小的动作，已经发生好多次了。两个老搭档，一个将，一个帅，商场上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被人耍过，被人坑过，一路过来，建立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商业王国。
接过小童递过的一只方凳，郭伟东坐下来，坐在床沿边上，顺手做了一个动作，把掉下床的半尺被子给掖了起来。
孕妇的丈夫递过来一份起诉状，起诉状的关键部分自然是赔偿。一百万。
身后的老于显然是瞄到“一百万”这个数字，忍不住开口了，你们要求的一百万是不是太多了点，您看这个新闻。
老于哗啦哗啦从iPad找出一则新闻，一字一句念起来，你看，我随便百度一下，这是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北京晚报》的报道：“三十七岁高龄孕妇王女士刚怀孕十余天，不幸被过路车辆撞倒受伤，住院接受大量药物治疗，不得不采取人工流产手术以终止早孕，遂起诉索赔。密云法院近日判决保险公司、肇事司机共赔付王女士十一万余元……”
别跟我说这些，一百万，少一分钱都没用。孕妇的丈夫梗着脖子。脖子上有颗痦子，扁扁圆圆黑黑的，像沉默而怒气未消的眼珠子。
二十万。或者您再咨询下律师。咱们拿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数，您看，行吗？老于问。
不行。痦子蠕动了一下。
郭伟东把目光移开起诉状，看了看窗外。
花篮的鲜花遇见清晨的阳光，清香开始释放，一点一点地沁入人的心脾，心似乎也在慢慢地打开。医院总能给人宁静的感觉。郭伟东想起自己一个人住院的时候，洁白的四面墙，镂空的白色窗纱迎一缕晨风荡漾，那种四处一片白的感觉，真的让人怀念，宁静而唯美。
行了，于总。就按他们说的办，一百万。九点一上班，立即交代财务办理。郭伟东没有立即坐起来，手再次掖着被子，像在部队里叠军被一样，细细地整理着，然后慢慢抬头看着床上的女子，说，这是我们应该承担的责任，谢谢你们，我也再次表示道歉，给您和您的家人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希望您有机会继续到南国苑做客。
说完，郭伟东起身，双手合十，鞠躬。
回到公司，正好九点。
公司的写字楼租在一栋美术馆的顶层。这个美术馆不是官方的，是一家艺术奢侈品专营公司运作的，格调十分高雅。青砖、白墙、竹林、池塘、荷花，就这几样东西，简简单单地让这片不算大的空间，有了禅的味道。
公司的中层、一些员工早早到了办公室，似乎都在等待郭伟东的出现。郭伟东没说什么，坐进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有点不习惯，习惯性地想盘起腿来。
他希望，事情赶紧处理完，他想回到山里去。
第一场情况通报会。
所有媒体都到了，早报、日报、晚报、都市报、商报、新闻周刊、电台、电视、新闻网。近四十人，圆桌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的了，要不要换到大会议室？九点二十，公司负责宣传的小金，敲开董事长办公室，急促地问郭伟东。
挤一点，气氛正好。郭伟东说，记得每人一瓶矿泉水要发到，不要摆水果，更不要留饭、给红包。这次不同以往。
九点三十分，一秒不差，郭伟东推开圆桌会议室的门。
第一步，自报家门。
镁光灯起，咔嚓声起。这镁光灯、咔嚓声，可以让人陶醉，也可以让人恐惧。但郭伟东觉得那就是一个照相机的工作程序而已。因为，郭伟东心里早有底了。在他看来，和伤者的谈判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基础。赔偿是本，媒体是末。他没有舍本求末。
第二步，出示一个小时前在医院病房与伤者达成的赔偿协议，以及现场双方签名的两张照片。
第三步，出示南国苑酒店主动停业、全方位自查自纠十五天的告示。
第四步，出示质量技术监督局、安全生产监察办等部门开具的处罚单、缴纳罚款证明，以及现场检查、检测、调试正常的照片和合格证明。
第五步，解释事发当日，自己人在山上寺庙，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有记者提问，有何证明你在寺庙里？郭伟东说，我早准备好了，大屏幕上的这个电话是寺庙方丈办公室的电话，事发当日，我还和他见了一面，是他告诉我对面的一个山头上有一处不错的修行地。八十一天前，我上的山，今早我下的山，其间，一直在山上，上山下山都有监控录像，有必要时，也可以调出来证明。
四十分钟的情况通报会顺利结束。郭伟东回到办公室，打开一个新闻网站，果然，公司通报的几个情况已经上网了。记者还连线伤者，证实已经收到赔付一百万。
再刷新几家报纸、电视台的官方微博，也都做了现场直播。
没有夸大，没有曲解，没有炒作，甚好甚好。
有家网站的标题，稍稍有点跑偏。它写的是：南国苑老板已出家，无心经营生意场。
这是哪跟哪。
中午，郭伟东请全体员工到隔壁的西餐厅吃自助。大家从网络、微博报道的情况看，得知危机算是过去了大半。大家也显得很兴奋，自助拿饭菜时，个个都轻声问候这位“出家人”老板，充满了敬佩。
老于和郭伟东，坐在一个角落里。老于问，怎么答应那么爽快，一百万哪！
郭伟东松懈下来，耷拉个肩，半天吐出一句话，该大方时要大方。夜长梦多，不好。
老于是懂的，只是觉得大方过头了点。
负责宣传的小金端着个盘子，找不到座位。郭伟东喊了一声。小伙子坐了过来，用一副崇拜的眼神看着老板，连续发问：为什么说圆桌会议室挤一点气氛更好？为什么不留饭、不给红包？
郭伟东把一块鸡翅夹给了小金，看了老于一眼说，这个问题让于总替我回答。
老于哈哈一笑，说，这是负面新闻通报会，空间狭小，人与人面对面的距离短，有一种压迫感，大家的注意力会更集中，我们说的话，记者会听得认真，不会断章取义，这样会议开下来效率很高、效果也很好。如果你把大家叫到天台的花园去，那岂不完蛋了。
拉到天台花园，那不叫通报会，那叫相亲交友会，哈哈。郭伟东补了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