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令营的内容，有点大杂烩的性质。既讲国学，又搞拓展训练，还有天文外星探索。参加的人员，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占了三分之二，其余三分之一是教育局的官员和各个名校的领导。教育局赵局长跟庞小鹰参加过几次市里的科普活动，也算是老相识了。赵局长把他热情地介绍给实验二小的朱校长。二人握手的时候，双方都啊了一声。原来这位朱校长就是大名鼎鼎的二小校长朱兰芝。而这位朱兰芝，就是那天到乐乐宠物医院给狗看病的那位太太。
夏令营在北溟市东北藐山脚下的天池举办。天池是一个天然的湖泊，环湖皆山。他们和54个孩子住在湖滨的天池山庄。市天文馆在藐山山顶有个天文观测站，孩子们透过天文望远镜第一次触摸到星空的浩瀚和璀璨。庞小鹰主要给孩子们讲外星探索和星外生命，他知道自己掌握的那点知识十分有限，一多半来自霍金的《时间简史》和科幻小说，但孩子们却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
晚上，朱校长专门请庞小鹰到宾馆的茶室喝茶。窗外，是天池的湖光山色，深邃幽远。朱校长气度更显优雅。朱校长说，感谢庞会长（他已是北溟市科协天文及外星探索分会的会长）参加这次夏令营，学生们听了你的报告，激发起浓厚的兴趣，而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二小现在在省内、全国都有不小的名气，但人们还有世俗的偏见，认为二小只注重应试教育，其实不然。这些年二小在素质教育方面也做了不少探索，成立了好多课外兴趣小组，其中航模小组已在全国航模比赛中获奖。我们学校参加这次夏令营活动的有12人，打算一开学就成立外星探索小组。我们想聘请您担任这个小组的课外辅导员。知道您社会活动多，不知能不能抽出时间？
平等，谦和。朱校长说话慢悠悠的，完全是商量的口吻。庞小鹰找不出理由推辞，就答应了，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有种抗拒，他知道原因来自庞然进不了二小。因此，他虽然答应了，表情上却颇有些勉强。
要离开茶室的时候，朱校长像刚回忆起来似的，笑着说，还得感谢庞会长，上次我家狗狗吃了您的药以后，果然全好了。您真是一位科学奇才！既懂天文，又懂兽医，这么大的跨界得需要多么高的智商啊！
庞小鹰说，朱校长您不知道，其实我的主业是兽医，副业才是天文！
朱校长说，一样一样，了不起！
庞小鹰思来想去，望望窗外的无边夜色，满耳秋虫唧唧。他不敢看朱校长的眼睛，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实验二小太高不可攀了！
朱校长疑惑：此话怎讲？
世事无如求人难。庞小鹰活了近四十岁，最怕的就是求人。但此刻庞小鹰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说，我家户籍不在你们学区，但房子在，已经住了两年多了，可是因为开发商的问题没拿到房产证，我的儿子庞然就被贵校拒之门外了。
朱校长略一思索，说，其实这种情况你可以让房地产开发商开个购房证明，然后你写个情况说明送到学校，特事特办，孩子上学要紧！
庞小鹰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说，这是不是太让朱校长为难了？
朱校长说，何难之有！这是符合硬杠杠的啊。
当庞小鹰把这消息告诉妻子的时候，妻子起初怎么也不敢相信，接着就号啕大哭。岳父岳母也是喜极而泣。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妻子晚上临睡前都要重复一个固定的节目，让庞小鹰还原当时朱校长答应儿子入学的情境。而且妻子最后总是反问一句：“就这么简单？”他也总是回答：“就这么简单。”
一件曾经比登天还难的事，最后以这么简单的方式办成，而且还没有求任何人，没有花一分钱。从此，庞小鹰感到，妻子看自己的眼神发生了质的变化，差不多已很有几分近似仰慕的苗头。当然，岳父岳母对自己的态度也变了，就像无意中到古玩市场淘了件普通的旧物，有一天忽然发现是稀世珍宝一样。仅仅就是儿子进了二小，全家从此都是笑脸，人人心情都变成了解放区的天空。生活如此美好，好像以前那些阴霾和绝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但庞小鹰的内心仍有一点或明或暗的纠结，他始终不能确定，儿子能进实验二小，是否与他是“火星名人”有关，还是与朱校长的爱犬关系更大些。
十二
自从春节那次与梁霜相遇后，庞小鹰再没见过梁霜。那晚上在半醉中他们也互留了手机号，但他们之间谁也没给谁打过。一回到北溟市，就是照常的日子。为了儿子上学，已经让他们全家焦头烂额。有人曾总结说男人要想有场像模像样的桃花运，必须得有闲钱和闲暇。他是哪条都不具备。上班围着工作转，下班围着家庭转，唯独缺少的就是浪漫。
不错，梁霜是他的初恋，但隔了这么久远的岁月，一切早就褪色了。何况在那个年头，那算是正儿八经的初恋吗？他记得只是有那么几次送她回她合欢树下的家，把一条五六百米的小道走出了五六里的时间。他只是看不够梁霜穿着那条绿裙子的样子，为她那嫣然一笑的梨涡神魂颠倒。还有，就是一想起那绿裙绷紧的臀部，就让他耳热心跳。如是而已，他们连手都没有牵过，更遑论其他。可这些就是他实实在在又虚幻无比的初恋，贫瘠得可怜却又美得如此的纯粹。
那天下午，梁霜打来电话，说她已来北溟，参加市邮政局一个培训，四点就能结束。当时北溟郊区两个养鸡场发生禽流感，他已住在场里值班三天三夜了。接到这个电话，庞小鹰先是惊喜，继而有几分说不出的惊惶。他恨不能立刻就能见到梁霜。春节同学聚会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说，而梁霜也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跟自己说。待到后来送她回家的时候，她邀请自己到她家里坐坐，他也只当是客气，再说醉酒之后，也多有不便。而今，机会是真的来了。
他向同事交代了几句，说家里有急事，就搭鸡场的便车来到城里。在离一家洗浴中心不远的地方，他就下了车。目送司机调头走远，他转身踅进了洗浴中心。在鸡场三天，虽说穿着隔离衣，戴着口罩和头套，但鸡场的气味还是在全身滞留不少，这是毫无疑问的。兽医固是自己的本分，但带着鸡粪的味道去会初恋的情人，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因此，他先冲了淋浴，又蒸了桑拿，而后又跳进水池里泡了一大会儿，整整用了一个半小时，才把自己洗涤了个干干净净。
还差一刻钟四点，他已经等候在市邮政局门外南侧的报亭了。他买了本《读者》和一瓶北溟老酸奶。打开一瓶，吸吸溜溜慢慢喝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读者》。他记起上初中的时候，他特羡慕梁霜家的地方，就是她家有数不清的新杂志可以看。每期的新《读者》，梁霜总是先借给他看。他相信，多少年来，莘莘学子的高考作文中无不有着《读者》文章的影子。虽然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些文章都是一个味道——都是所谓的心灵鸡汤或励志故事，但毕竟在那时候却滋养了他们匮乏的心灵。他已经有好多年不看《读者》了。他曾讥笑那些仍在看《读者》的成年人心理年龄其实没有长大，或者思想品位仍处于初高中水平。但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常莉莉就是这种人。
庞小鹰不时地盯着邮局的门口，看到已有许多人陆续出来，但没有梁霜。盯得眼睛都酸了，培训的人似乎已经走尽，还是没看见。他看看手表，都四点三十五了。他正要给梁霜打电话，一个人就从身后“嗨”了一声，拍了他一下，原来梁霜早就出来了，轻手轻脚站在他背后，他竟然没有发现。
梁霜今天特地穿了庞小鹰喜欢的绿长裙，虽然梁霜这些年身材保持得还算不错，但庞小鹰却感到裙子穿在梁霜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别扭。绿罗裙真的更适于少女，梁霜的臀部曲线依然浑圆，可惜的是小腹隆起已过于明显。梨涡犹在，但被浅浅的法令纹穿过，似乎透露出一种淡淡的苦涩的味道。最要命的是他感到梁霜身上好像有一种不好说的东西，与气质有关，是一种他不愿承认但的确存在的东西，就是土气。
庞小鹰收回思绪，说，你好不容易来了，先请你吃饭，怎样？梁霜痛快地说，好啊，听你的。二人去了北溟城里一家很有怀旧情调的餐馆“那时明月”。大厅里放着一架古筝，音箱里循环播放着《流水》《平沙落雁》等几首古琴曲。没想到梁霜能喝白酒，他们就点了白酒，一瓶56度的北溟古酿。梁霜目光灼灼，对这次见面显然已酝酿了很久。她说，自从春节见了面我就开始想你，想怎么再见你一面。连干了三盅之后，也许喝得有点急，也许酒的度数有点高，梁霜的眼里竟闪出泪花来。庞小鹰及时地递过纸巾，一擦，连眼圈都红了。
梁霜开始诉说，诉说自己的婚姻是多么不如意。老公是乡邮政所的同事，一普通的邮递员，但本事不大脾气很大，一周不吵架就算谢天谢地。老想着发外财，炒股赔得一塌糊涂，还从前年开始借高利贷，债主天天催债，连本带利已经欠债三百多万。现在已经在外躲债一年多了，根本不敢回来。女儿已上初一，真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庞小鹰静静地倾听，不时设想当初自己如果追到梁霜会怎样？也许也是过着这么平平淡淡的日子，只是自己不像她老公那么混账罢了。他对她的现状深深怜惜和同情。梁霜倾诉完毕，好像轻松了很多。梁霜说，我现在也就是活着而已，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我已经起诉离婚，就等着法院判了。嗨，光听我讲自己这些破事了，说说你吧，你肯定过得比我好。
说起自己，庞小鹰忽然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对现状、对目前的工作、生活、家庭和婚姻，你说有多么不满意吧，好像也没有，但你说有多么满意吧，又谈不上。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其实，大家都一样的，过的都是平淡的日子，都有了家庭和孩子，首先就得负起为父为母的责任。但我也总不满于现状，我觉得我都快40岁了，还是一事无成。每天只是无味地重复，世俗的一切把你裹挟其中，使你呼吸不畅，经常感到压抑和苦闷。言毕，又一连喝了两盅。
不知不觉，喝光一瓶，每人半斤，庞小鹰已感到酒意有些上涌。问梁霜还要酒吗？梁霜说不要了，再要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庞小鹰觉得梁霜这已是分明的暗示，就说，那下一步怎么活动？回宾馆去？梁霜看看手表，说，这才7点，我们吃得早，喝得也忒急。要不你陪我去看场电影吧？我都十几年没有进电影院了。
北溟市城里上点档次的电影院就四五家。庞小鹰带着梁霜打上车，来到距离最近的皇后影院，情侣包厢正在放的是《罗马假日》，一部经典的爱情片。看着赫本那永恒的发型，他们也恍若回到了青涩的年代。二人十指早已扣在一起。梁霜的头顶在他的胸脯，新洗过的头发的香味也弥散在他的胸口。他心潮一圈圈荡漾起来，把嘴情不自禁地凑了上去，梁霜却伸手把他止住了：别，我口腔溃疡，已经半月了还没有好。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隔了裙子，捏了捏向往已久的屁股，却不料只感其肥硕，并没有出现预期的触电的感觉。电影一分一秒地过去，每隔十来分钟，梁霜就叹息一声：唉，这样真好，真想这样一辈子。在片子接近尾声的时候，梁霜突然问他，这些年，你有过外遇吗？庞小鹰老实地回答，没有，真的没有。也不是没有过念头，但真的没有。
晚上十点多钟，他们一起回到葵花酒店。房间在十层。进了房间，还没开灯，二人就紧紧地拥在一起。火候差不多了，梁霜打开灯，撵庞小鹰去洗澡。庞小鹰说，我今下午刚刚洗过了，还蒸的桑拿。梁霜说，那我去洗了，你可不要进来。梁霜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很快便从里边传出哗哗的水声。庞小鹰听着里边的哗哗声，心里却一阵阵忐忑起来。更不料这忐忑一起，激情就像过了时段的潮水一样倏然退去。忽然，他感到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个不停，一看，竟是妻子打来的。早已告诉妻子这几天自己在鸡场值班，这时怎么还打来电话？有些蹊跷。但或许有什么急事，又不能不接，如果不接，明天解释起来就更麻烦。妻子在电话里说：庞小鹰，你下来吧。庞小鹰故作镇静地说：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下来”？妻子说：少废话，叫你下来你就下来，我在葵花酒店大厅里等你呢。
庞小鹰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妻子是怎么发现了自己并跟踪了自己，只能相信这是天意。他只好说，好好好，有个初中女同学来了，我来看她，我马上就下去！他没有去敲卫生间的门，没有去跟梁霜告别，他抽出酒店的便笺，在上边写上几句话：梁霜：我走了，儿子突然发烧。看来今生无缘。不及告别，再见了！庞小鹰。
下到一楼，果然妻子和小姨子等在大厅里。常珊珊说，姐夫，姐，你们先冷静，有问题回家解决。
妻子开车开得飞快，一句话也不说。庞小鹰心虚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你，竟学会跟踪我，长出息了你。”妻子也不答话，只是脸色有几分铁青。
回家后，来到自己的房间，妻子砰地把门关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床头上，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目光又犀利又愤怒，还有几分哀怨，更有几分居高临下。他也坐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少顷，妻子气终于喘匀了，才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己老实交代吧，我希望你说实话。你要真不想和我过了，你就直说，我不会拦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