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问世上多少嗟叹（二下）
是夜，沈阁老府上，一个小太监匆匆进了后门，然后在家丁的引领下，见到了正在园子里和老管家说话的沈阁老，对他说道：“阁老大人，稍后陛下将到。”
沈阁老听后大惊，连忙问道：“陛下到哪里了？”
“小人出宫之后一刻钟，陛下便已经出宫，半个时辰内必定会到，冯爷爷命我来和阁老大人提个醒。”小太监如此说道，他口中的“冯爷爷”，不用说，指的就是冯玉。
沈阁老寻思着这么晚陛下来找他能为了什么事，问道：“没有惊动什么人吧？”
“没有，是陛下临时起意的，冯爷爷拦不住。”
沈阁老皱了皱眉头，只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人告辞。”小太监虽然是天子近人，不过当着沈阁老，哪里敢放肆，连忙退了出去。只道天子即将到访，沈阁老没有惊动府中其他人，只是亲自来到了后院门口等候。跟着他一起等待的，就只有沈府中的老管家。几个老家伙站在一起，一动不动，果然等了没多久，就听到沈府后头的巷子外传来了马车的声响。马车在沈府家丁的牵引下停了下来，沈阁老已经急匆匆走到了马车外，躬身道：“陛下——”
马车外，老太监冯玉骑着马，马车里坐着何人，不言而喻。
冯玉年纪也大了，骑马这种事情年轻的时候还行，到了此时就有些力不从心，下马还要仆从帮忙扶着，汗也流了许多。冯玉却笑着对沈阁老说道：“陛下深夜到来，沈阁老不要声张。”
沈阁老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马车的车帘子已经撩开，从里面皇帝陛下走了出来，在沈阁老和冯玉的扶持中下了马车。万历皇帝看起来颇有一些兴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难得拍了拍沈阁老的肩膀，微笑着说道：“你这处宅院，朕可是好些年没有来了呢。”
沈阁老微微躬着身，笑着应道：“陛下深夜来，也看不了什么，臣这园子破了些，恐怕入不了陛下的法眼。”
虽说朝中诸事，沈阁老和陛下多有许多自己的想法，但是两人再加上老太监冯玉，三个人几十年的感情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抹消的，言语之间，还是有一些别的臣子所不能有的亲切感。冯玉也跟着说道：“陛下，先进去吧？”
万历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园子破一些也不是不好，走，我们进去。”
深夜的京师，繁华也渐渐开始淡去，灯火开始一点一点消失，街道上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安静地只剩下偶然响起的几声犬吠，还有巡逻士卒整齐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沈阁老的府上，却依然还是灯火通明，园子里临时摆好了一些酒菜，还有一些吃食，在亭子里，万历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此处的景致。虽然说是夜里，不过也别有一番感觉，这里不是京城最好的园子，甚至称不上是好的园子，十分随意的树木和假山，十分随意的水和建筑，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万历皇帝对此却仿佛十分感兴趣，甚至连亭子里的一些角落，都很没有天子风范地看了许久。
“这里似乎没有变过啊。”万历皇帝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一声道。
“臣每日都会来这里坐坐，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是几十年前的样子。”沈阁老柔声说道。
沈阁老常常呆在这里，不知道的人以为沈阁老是喜欢这个地方，其实这里不过是一个容易让他感慨往昔的地方罢了。沈阁老说完，万历皇帝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喝了一杯酒，就听到冯玉在一边低声说道：“说起来，奴婢也还记得呢。”
这一座亭子，对于在场的三个人而言，都有着十分特别的意义。
“不提那些过去的事情了。”万历皇帝摆了摆手，让沈阁老和冯玉都坐下来，沈阁老自然就坐了下来，冯玉却推辞了起来，他很有分寸地站在万历皇帝的身旁，帮他倒酒，并且说道：“奴婢还是站着安心。”
“你呀……”万历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沈阁老在一旁问道：“不知道陛下这一次前来，是为何事？”
万历皇帝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了沈阁老，轻声问道：“你这身老骨头，可还好？”
沈阁老道：“自然还好，陛下更应保重身体才是，深夜出宫，多有不妥。”
万历皇帝沉吟了片刻，道：“你问朕来你的府上，所为何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一来见你几天前称病不上朝，来探望一下；二来警告一下某些有心人。”万历皇帝口中的有心人，自然说的不是沈阁老，至于指的是谁，在场三人，都是十分清楚的。沈阁老听罢，心中蓦地涌起了一股感慨，他知道自己的圣眷，并没有因为权势的增大而消失掉，这位看起来神情淡然，一副万事都在掌控中的样子的皇帝陛下，寻遍朝中最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沈阁老了。
沈阁老自然要谢恩一番，万历皇帝没有立刻拦着他，看着他做完了一番动作，然后才说道：“此外，有一句话，朕要亲自问一问你。”
沈阁老已经回到了自己坐的地方，低着头道：“陛下请问。”
万历皇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沈阁老，你老实回答，若太子即位，你可会贪恋权位。”
沈阁老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不辞辛劳跑过来，是要问这个问题，这实在让他有一些措手不及，一直以来，这就是横在他和陛下之间最锋利的一把剑，稍一不慎，就会造成极大的后果。万历皇帝这一句问，便是将一直无人敢捅破的窗户纸给捅破了。
沈阁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会。”
虽然只回答了两个字，虽然也只是开口说出了这两个字，虽然皇帝也好，冯玉也好，沈阁老也好，都不知道这两个字在将来，会不会如现在这般肯定地说出口，但是万历皇帝显然松了一口气，他似乎十分容易地就相信了沈阁老的这两个字。
陛下到底还是念着旧情啊，冯玉心中暗暗感叹道。
“朕知道了。”万历皇帝回了一句，便又道，“天色已晚，阁老要好好歇息才是，朕也该回宫了。”
这就要走了么，沈阁老将皇帝陛下送出了沈府，然后却和冯玉趁着空说了几句话。
“陛下今日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不过，有一句话，我也要问一问你。”沈阁老对冯玉说道。
“阁老什么话？”冯玉问道。
沈阁老问道：“我请你向陛下说的话，你可说过了？”
“是关于江南那些事的？”冯玉问道。
沈阁老点了点头，问道：“陛下怎么说？”
冯玉看了周遭一眼，小声道：“陛下的性子，阁老还不知道么？陛下来这一趟，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阁老当真以为陛下对阁老在江南的布置毫无所知？”
沈阁老皱起了眉头，冯玉没有继续和沈阁老继续说下去，道了声谦，上马追上皇帝陛下的车驾。沈阁老站立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老管家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在丫鬟的侍候下，更衣躺下。
京师的街道四通八道，经过数百年的建设，已经十分完备，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城市，这里居住了数以百万计的人口，每天运往京师的粮草货物，就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巨大数字。天下能够和京师比肩的大城，首先便是金陵城，金陵也曾是南朝古都，有帝王气，此间繁华，不输京师，甚至商业繁荣比起京城还要胜过许多。金陵多富人，京师多贵人，大抵便是如此。
夜晚的金陵城，繁华更胜白天，秦淮河上花船往来，街道上人来人往，簪花少年，青春女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脂粉气。大大小小的青楼楚馆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热闹自然和别处不同，这里是人间红尘里最为纸醉金迷之地。
同样是这一夜，金陵城中，一座青楼里。
吴王正在宴请北方来的宾客，在座的有几个北方的异族人，也有几个是金陵的官员，如果更详细点说的话，那么在座的都是手握兵权之人，无论是那几个异族人，还是金陵的官员，都是手中掌握着一些军队。那些异族人其实是北方草原当年臣服于朝廷的归附胡人，后来被准许在草原上放牧，他们的军队也保留了下来。
而那些官员，则是金陵城中和附近驻军的将领，他们此时都聚集在一起，并且十分恭敬地等待着吴王开口说话。
吴王的大本营，其实是在关中，但是万历皇帝有意不让吴王回到关中，到此时，吴王已经在金陵居住了接近二十年。
吴王年纪比万历皇帝要稍小一些，不过看起来也是有一些苍老了，不过精神气还好，一举一动也是十分干净利索，没有什么拖泥带水。给在座诸位都斟上一杯酒，按住要起身的一人，笑着说道：“诸位，今日一同请过来，也是难得，本王就不废话了。”
说着，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然后开口说道：“京城那边，越逼越近，我再不做一些动作，恐怕就要束手就擒。”
“不知道王爷打算如何做？若有什么吩咐还请明言。”一人道。
吴王森然说道：“本王已经决定，不打算让京城那位皇帝陛下，过好明年的年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