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早熟的人,在别的姑娘还在青涩地远观暗恋的学长打篮球时,我已经知道如何涂着口红在交际场上如鱼得水。
又有什么办法,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是很清楚,十二岁以前就换了三个寄养家庭。十二岁以后,不再有家庭愿意接收我,我想大概是我超乎年龄的冷静乖巧和妩媚不是很受女士们的喜欢。
接着我遇到了我的情人,那时他大概还只是单纯地想帮助我。他的公司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需要接受教育的女童,而我因为出色的成绩被选中。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我,但从那之后我就交了好运,被送到英国去上了一年预科,进了寄宿学校。每个周末,会有专人来接我,给我进行额外的数学和计算机培训。所以在我GCSE三年级时已经熟练掌握基本的编程方法和基础高等数学。
我从来没有给英国的同学们提起过我的真正出身,她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出身于中国哪个富商或者高官家庭,能够初中就送来读贵族寄宿学校。加上亚洲人天生的神秘感,我简直被捧上了天,甚至高中读女校时居然没有被姑娘们折磨死。似乎西方人很追求和受欢迎的人为伍,至少表面上想做我朋友的远远多过了想折磨我的。
而我的情人,在我在英国的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本来我想像所有心怀感激的孩子一样给他写几封泪如雨下的感谢信,然而实在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寄,只好每次拜托前来了解我情况的监护人向他转达对他的谢意。
最终,监护人告诉我,他根本不认识这位我口中的大好人,我应该感谢的是基金会,是基金会为我高昂的教育买单。
再见到我的情人,或者说是曾经这个基金项目的负责人,是当我准备申请大学的时候。基金会要求我申请牛津或者帝国理工,而我一心想去圣马丁学设计。他跑来英国专门做我的工作。那时我不懂,基金会对于我的帮助不是出于人道主义吗?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设计师,而非要成为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政客或者经济师呢?
后来我懂了,人道是给你一口饭吃,而让你穿着定制的衣服学习马术,绝对是另有所图。
我问我的情人,就叫他金先生好了,这个基金项目一共资助了多少个女童?
金先生有些火大,说:“我们在你身上花了上百万人民币不是为了让你质问我。”
金先生在英国停留了十天,充分见识了我的桀骜不驯后扬长而去。我在英国被捧上天的生活已经让我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真的以为自己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富家小姐。
半个月后,监护人找到我,面有难色地说:“你成绩一直非常的优秀,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基金会决定停止对你的资助了,他们最后会给你返程机票的钱,帮你解决在中国的户口,并且提供在中国三个月的生活费。”
我一下愣住了,喃喃地说:“他们不可以这样。”
监护人很为难地说:“恐怕没有别的办法了,苏。”
我沮丧地回到宿舍,高中还有大半年才能毕业,本来是有一片大好的未来摆在面前,而现在呢?居然要被送回国安置。能怎么样呢?我甚至没有办法进公立高中继续学业,就算可以,也许我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会被保送进大学,否则我又踏上寻找资助人的漫漫长路。或者,我也许可以去找一份工作,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一个高中都没有学完的人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也许餐馆服务员?
想到这一点,就让我不寒而栗,或许我可以申请圣马丁的奖学金,可是一个设计学院,估计是没有全额奖学金的,就算有,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发给我。我开始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我没有钱了,在这个资本主义社会,这实在是个太可怕的事情。
窗外的月光冷清清地铺了我一身,我拨了监护人的电话,这几年来的头一次放下那高傲的腔调,说:“我想了想,觉得争取上牛津是个更明智的选择,很抱歉之前因为我的失误给金先生带来的困扰,我现在希望尽快地纠正这个失误,您方便替我转达一下我的歉意吗?”
监护人显然是被我的电话吵起来的,他的声音粘在一起,不过作为一个绅士,他并没有对我的失礼表现任何的不满,或者我的境遇已经让他产生了足够的同情,让他忽略了自己被吵醒的不适。
他顿了顿,说:“苏小姐,我会向基金会那边转达您的意思,也会尽力为您争取您本身拥有的权利,但在同时,我希望您做好回国的打算,他们并不准备资助您到高中毕业,这个学期结束,您就应该回国了。”
我觉得我甚至快哭出来了,低声地说:“无论怎样,我只是迷途了一小会儿,并不怎么碍事的,请一定转达我的意思,我相信事情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糟糕。”
电话那头是几秒钟难熬的沉默,监护人终于缓缓地说:“我一定会尽可能帮助您,像我一贯那样,现在,苏小姐,祝您晚安。”
我灰心地放下了电话,他甚至不再像从前那样说,“我的苏,你又得了第一,这实在是太棒了。”他只是生硬地叫我苏小姐,英国人所谓的为您争取您的权利完全是一句安慰,我知道他最多告诉对方一句我改主意了,剩下的,什么也不会做,或者说,做什么也没有用。
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开始思考这个不同寻常的项目和这个基金会。我彻底糊涂了,不明白这个基金会一切行为是为了什么,开始以为他们给我提供如此优渥的条件大概是出于税收和广告的原因,可是从来没有任何组织来找我拍过任何的宣传片,我甚至google不到这个基金会和这个项目的名字,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个基金会具体的名字。而如果不是这两个目的的话,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把我送出国来,甚至给我请专业人员教我西方人短板的数学和编程,以及提供我学习马术、击剑、滑雪的条件。
而在我终于离脱离他们的资助越来越近的时候,他们又突然要求我按照他们的要求为自己的未来做计划,似乎他们一点也不为我一点点到来的独立自主而感到高兴,反而要牵绊着我不知道多久。
不过事实证明,我也不需要追究这件事情了,因为事情已经被决定了,我改不改变主意都不那么重要,重点是我不能有自己的主意。
我坐在拥挤的飞机经济舱里,想着自己该怎么办。到达北京后,有人来接我,把我送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7天酒店就离开了,给了我一张火车票,第二天去银川。
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半个城市都弥漫着羊肉泡馍气息的地方我就无比的痛苦,有什么必要回去呢?我甚至在那里不认识几个人。
我问接我的人我可不可以留在北京,他只是生硬地回答,我的户口在那里,回去比较好,这样重新回学校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我有些无奈地问:“基金会真的就彻底放弃我了吗?彻底不管我了?”
对方沉默地帮我提着行李,什么都不说。
不行,不能回去,我跑到火车站,拿着户口簿去退票,我甚至没有身份证,因为中间没有回过国。
我得去找基金会的人,哪怕跪下来说我错了,恳求他们,让他们把我送回英国,我的生活,我的未来在那里,而不是哪个餐馆里。
我实在不知道基金会在哪儿,找金先生可能会更加容易。我百度了一下金先生的公司,网站做得很漂亮,公司和传说中一样大,我本来还想着如何找到金先生,结果很轻易地就在高管的照片里找到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细细地画好了眉眼,喷了一点Jo Marlon的香水,英国梨。去前台续了一天酒店,拿着地址在北京的地铁里穿梭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站到了公司的大厦前。
我踌躇了一下,走了进去。前台小姐很礼貌地问我有没有预约,我只好撒谎说有,她们接了金先生的办公室问有没有苏沁的预约,我听到电话里秘书说没有,急忙给前台说:“我昨天傍晚临时约的,麻烦让她问一下金总。”
过了一会儿,前台笑笑对我说:“麻烦您登记一下身份证,可以上去了。”
我有些尴尬,说:“我告诉你号码可以吗?我没有带。”
前台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说:“好吧,女士麻烦您看一下镜头,我需要留一张您的照片。”
上了楼,很顺利地找到了金先生的办公室,秘书安排我在门口的沙发上等候一下。我坐在沙发上,心中又默念了一遍昨天晚上背过无数遍的那些话,我想如果让我哭,甚至都不用演戏,想想自己的现状,是立刻就可以哭出来的。
过了几分钟,秘书说:“女士您可以进去了。”
秘书替我推开金先生办公室的门,我端着她刚替我倒的茶走了进去。我听到秘书轻轻地把门带上的声音,突然大脑一片空白。
金先生坐在那里看着我,似乎有些疲惫。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对他说:“我愿意去考牛津,我错了。”
金先生叹了口气,说:“小苏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了,基金会已经做出了决定,你的事情已经画上句号了。”
我抬头看着他,说:“你是这里的董事总经理,你可以帮我的。”
金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姑娘,公司和基金会是不一样的机构。”
我不相信地看着他,说:“基金会不就是你们的避税工具吗?你们还是实际控制人的,你是可以帮我的。”
金先生不置可否地说:“不是这样的,实际上这个很复杂。而且你的资金已经用在别处了。”
我觉得自己的脊梁被戳了一下,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我看着金先生,说:“一定是您不愿意帮我对不对?”
金先生似乎做好了我会如此的准备,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说:“姑娘,你弄错了,不是我为难你,而是你已经不再适合基金会了。”
我忍住眼泪,说:“你们帮了我这么多年,然后今天突然说我不适合?”
金先生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你别哭了,回去休息一下,我尽量帮你安排在银川插班上高三,凭你之前的底子,考一所重点大学还是有希望的。”
我看着他说:“我想留在北京。”
金先生站起来,一副送客的样子,说:“姑娘,你可能没有听明白,基金会已经不会管你了,现在是我个人在帮你,懂吗?不要不知好歹。”
我抬起头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说:“我好难过。”
金先生又坐回座位,点了一支烟说:“宽宽心吧,别总想着英国的事情,你该回来开始新生活了。”
我似乎有点不甘心,说:“如果我考上大学,你会帮我申请助学贷款吗?”
金先生点了点头。
我又问:“不管我考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你都会帮我?”
金先生看着我,半晌不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说:“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做你想做的吧,孩子。”
后来我回到了银川,只字不提自己在英国的事。功课并没有我想的轻松,因为我选了文科。似乎除了数学和地理,剩下的所有科目都要从头来过,一本书中有半本都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每天放学,我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想: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但是生活对我还是好的,我不能放弃。等考上大学一切就好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高考成绩惨不忍睹,不过没有关系,我考了设计。
去北京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在银川的每一天,我都想着在英国的日子,我没有办法不想那些时光,我无比的害怕,那些时光会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回忆,我的未来已经注定了惨淡无比。
但是我想,既然上帝给了我去英国的好运气,我在北京一定也不会混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