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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洋籼米

老叶的死,让厂领导下决心抓一抓聚众赌博的事情。老叶病了进了医院,办不成他的学习班,但他作为厂里最有名的赌徒,他的家自然就是赌窝,他的老婆自然是庄家之一。在老叶还在住院的时候,朱紫容就被当成了典型,和厂里另外几个在家里设赌局的人一起学习最新的文件精神,深揭猛批“四人帮”的流毒。朱紫容因为这件事,专机组组长的职务被撤了,而童队长早就不是武保队长了,又因他也是庄头之一,也被关进了学习班。朱紫容日子之难过,可想而知。

本来她是天之娇女,生得美,又能干,嫁个男人又体贴,不打老婆不骂粗话,又有学识,哪儿哪儿都好。在厂里本来就女性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从来都是男人们关注的目标,也是女人们嫉恨的靶子。但自从老叶一死,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女人把她当贱货,以此标榜自己是良家妇女,清白高贵。而男人则把她当破鞋,谁都想去穿一穿。以前虽然有不少光棍心里在想着她,但因为有老叶在,有夫之妇总是不会去招惹的,除非那女人有一个王八男人。但一个寡妇,额头上就等于凿了“我好欺负”四个字。更兼老叶从医院逃回来的那夜,他们夫妻的口角被耳朵尖的邻居听到了,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传得比长了翅膀还快,不过半天工夫,全厂的人都知道老童和朱紫容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把老叶气得连夜从医院跑回来抓奸,又当夜气得发了病,以至送了命。

这样的流言,有一条就可以要人的命,何况这么几条加在一起。朱紫容名声之坏,超过厂里任何一个风流女人。

厂里不是没有风流的女人,这个厂男女比例如此失调,饥渴的男人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才不会管不管她有没有男人,下流挑逗的话从来都不会少。而女人们在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非但不会再听到这样的挑逗言语脸红害羞生气骂人,反而会接过来再扔回去,有来有回的,开起玩笑来比男人们还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大多数的女人也就在口头上占占便宜,真正付之行动的,也不过就那么两三个。上次被老童抓奸的是一个,还有一个生了一张娃娃脸的女人,绰号就叫“洋娃娃”,据说她有三个姘头。还有一个人称“西施”的,家里是南市区开小烟纸店的,从小就站柜台和客人打嘴磨牙惯了的,也是一个风流人物。这时再加上朱紫容,凑成四扇屏,也快成为“四人帮”了。

老童和朱紫容同时进了学习班,把老童乐得飞起。他开始骂老叶血口喷人,说老叶那是病人多心,自己疑神疑鬼,硬要把绿帽子自己抢来戴上。他从来就没和朱紫容发生过任何关系,他和朱紫容的关系只有一个:债主和欠债人。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老叶是死了,可他欠的债不能不还,老叶欠他一千块钱,这么大笔的债务,总不能算了。老叶欠了他钱,自然该朱紫容还。于是在学习班课间休息时间,吃饭的空档,下班的路上,他只有一有机会就缠着朱紫容要账。他会在这个小小的学习班上学习上政治课的期间,打完一个瞌睡醒来,张口就大声说一句:“喂,朱紫容,你什么还我的钱?”开始一两次别人还听了一愣,学习班的政治老师还要呵斥他两句,让他遵守课堂纪律不要说话,后来就当笑话了,他一问,别的人都回答:“朱紫容,还钱。”还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不要以为人死了就可以不欠钱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有人居心叵测地说:“没有钱,拿东西抵债嘛。有的东西又香又白,抵债最好用了。”

这几个庄头都是男人,调戏起女人来,那是不用说的。老童只要起个头,喝喊一声朱紫容还钱,下面的话自有他们去说。好好的严谨的政治学习班马上就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来讲政治课的老师跟方书记一样,是个来自军队的军代表,看不懂他们的不自重加流氓习气,又和老童没什么交情,在跟方书记做了汇报后,便对他们有了一条处罚:只要是参与赌博的人员,不管输赢,统统罚款。罚款的数目就是赌博的数目。就是说,参赌的人,最后那一局最大的数额是多少,输的人赢的人都拿出这个数来上缴以充罚没的款项。就以朱紫容和老童为例,老童赢了一千,罚一千。朱紫容输了一千,同样罚一千。并且这条处分的对象不光是学习班的人,只要是参加过赌博的人统统有份。不论男女,欢迎举报。

这一下全厂大多数的男人都牵连了进去,连小白脸师哥舒都榜上有名。只听得厂里人个个骂不绝口,除了骂军代表,就是骂老童和朱紫容。老叶人死都死了,骂他没用。

老童更是对军代表骂不绝口,粗口脏话滔滔不绝,军代表第一次被这样的混人缠上,哪里是他的对手,听了几堂课再也听不下去了,学习班匆匆结束,但罚款的事却没有收场。老童转回去继续纠缠朱紫容,说:你本来就该还我一千,现在赤佬模子的军代表要罚我的钱,老子没钱,都是你家的死鬼男人连累的我,我这一千要算在你的头上,你什么时候交罚款,记得把我那份也一起缴了。又说,小朱,你一下子要拿出三千块银洋钿出来,吃力伐?要我帮忙伐?

朱紫容对他的任何纠缠都不理不睬,眼睛不看他一眼,话语不回他一句,这一段时间,她成了一个聋子兼哑巴。沉默是她唯一可以举起的武器,沉默也是她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她断绝了和所有人的来往,包括徐长卿。

徐长卿在老叶病床前曾经答应过要照顾朱紫容。他当时答应了,他就要做到。老叶当他是唯一的朋友,他就要不负老叶的嘱托,照顾朱紫容不受老童的伤害。身价知道老童会半夜来骚扰朱紫容后,他给朱紫容家的大门又加了两道插销。还每天下班后就马上跑到在厂部学习班门口去等朱紫容,把她一路送回家。等朱紫容关上门拉上窗帘亮起灯,他才离开。朱紫容对他再冷淡,都不能阻止他护送朱紫容回家的脚步。

学习班下了课,老童就跟在朱紫容后面,不停地啰索。徐长卿则跟在老童身后一米远,只要是老童一和朱紫容说话,他就上前喊一声老童,说:“老童,你的地中海长出来了?”

老童的头顶有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瘌痢,在老童还在和老叶称兄道弟的时候,得知徐长卿家是中医,就问过有什么药可以治这个毛病。徐长卿写信回家让家里人买了软膏寄来送给老童,把老童的“地中海”治得生出了软软的头发,覆在头上,让他生光不少。

老童对徐长卿坏他的好事恨得牙痒,曾经在他耳边威胁说要杀了他,又说老子手里有三八大盖,你是知道的。不怕死的尽管来。

徐长卿对他的威胁丝毫不动容,只当没听到,反而唱起了一首路边童谣:六月里的瘌痢真苦恼,苍蝇叮来蚊子咬~洋洋的扯来。人民政府来号召,消灭蚊子苍蝇最重要。嗳嗳呀,瘌痢听了哈哈笑!

这首路边童谣是用上海话来唱的,上海的小儿郎个个会唱。谁要是头上有芝麻绿豆大的一块瘌痢,只要是被他们发现了,马上会被小儿郎们唱得心惊肉跳。市井歌曲从来都有动摇人心的巨大潜力。当日董卓进京想当皇帝,就被小儿郎的歌曲唱破天机: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老童对徐长卿的挑衅无能为力。有是人生就一颗赤子之心,没有私心杂念,无欲则钢。徐长卿照顾朱紫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师傅,她是老叶的妻子,她像姐姐一样的关心他,她是受污辱受损害的弱者,她更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容许老叶的悲剧再次发生在朱紫容的身上,他用他的一腔正义和无邪的眼睛来挑战老童的卑劣。

他甚至接着大声唱:二呀嘛二郎山,小猢狲爬高山。一爬爬到喜马拉雅山,一跤掼下来。屁股掼得粉粉碎,哎呀哪能办?这个歌同样也是改编的路边童谣。他用儿童式的胡闹来打击老童的邪恶,让下班路上的同事听了都哈哈大笑。

对一个纯粹的人,敌人是没有办法的。就像毛泽东著名的“老三篇”中著名的《纪念白求恩》中说的那样:纪念白求恩,是因为他是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老三篇”人人会背,有的人甚至能够真正的倒背如流,但能做到的有几个?

不管外面有什么流言在讨论徐长卿对朱紫容的保护,但他不让步就是不让步。老童遇上徐长卿,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禁赌之后,厂里的风气好了不少,确实没有人再开赌局了。这时厂里有了两个回上海进修的名额,进修的内容是学习精密机床的操作,学习的地点是中国钟厂。中国钟厂生产的产品是当时中国高端的奢侈消费品:上海牌手表和宝石花牌女表。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缝,全厂两千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两个名额,不知道多少人去找厂长党委书记车间主任送过礼表过态,闹得沸沸扬扬小道消息不断,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没人记得朱紫容的事了。等最后的名单公布,尘埃落定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名额落在了徐长卿和申以澄的头上。

当有人提出质疑时,厂里的回答是:一,要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们学得快记得牢吸收能力强。二,平时表现好,工作出色,从没有出过残次品,并且还有技术革新。三,政治思想正确。凡是参赌的人员一律没有资格。徐长卿和申以澄两名青工在进厂一年多的时间里工作出色,政治过硬,每一条都够得上,因此厂部开会经过研究一致通过。

这些理由每一条都站得住脚,在议论了一阵后,不满和失望情绪慢慢消退,所有的人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可以想像得到的是刘卫星师哥舒他们对这个消息的愤怒。徐长卿回到宿舍,那两个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把搪瓷饭盆和不锈钢饭勺刮得吱嘎乱响,一边把菜里带着黑猪毛的猪皮拣出来,扔在铺着报纸的桌子上。

师哥舒拔拉拔拉碗里的米饭说:“噶许多大米,夹了一粒洋籼米,叫我哪能吃得下去。”他念的是一首小儿童谣,意思是在一群同样的人中间,有一个不合群的,就显得那么扎眼。像是一群小女孩在玩,中间要是有一个男孩子,就要被同伴念这首儿歌来嘲笑一番。而徐长卿卿正是这一粒洋籼米,他杂在专机组的女人们中间,老早就让人家看不下去了。

刘卫星再扔出一块老胖肉,接口道:“白斩鸡嘛白切肉,酱油蘸蘸嘛红烧肉。”他也念一首路边童谣,意思是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蘸点酱油,白煮肉就可以混充红烧肉了。

仇封建和他女朋友在角落里用煤油炉子煮一小锅蛋花汤,用一根筷子沾了点芝麻油放进锅里去捣了捣,回头说:“白切肉酱油蘸蘸就成红烧肉了?这么简单?我们也试试?”仇封建一惯脑子没他们好使,凡是转弯抹角含沙射影的话都不会去多想一层。刘卫星说酱油蘸蘸红烧肉,他就真的以为白水煮的肉在酱油里滚一滚就是红烧肉了。

他女朋友小林点他一下头,娇嗔地说:“人家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人家是说小徐这块白切肉,回去上海的酱油造坊里蘸一蘸,就和我们这些白切肉不一样了,就成了红烧肉了。红烧肉总比白切肉要好吃要香,是不是?”

“那当然,”仇封建关了煤油炉子,用块抹布把锅垫着端到桌子上,小林忙在锅下塞进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你一说,我都想吃红烧肉了,星期天我们去镇上买肉,回来烧虎皮蛋烧红烧肉你吃。你说好不好?”

小林笑说:“那当然好。”又对徐长卿说:“小徐,你不要多心啊,你去他们去不了,他们总是不会高兴的。还是小仇好,小仇没有嫉妒你的意思。我们嘛,也没那个希望能够回去,也就不眼热你的机会了。小刘,你也不要生气,厂长说了,参赌的人员都没有机会,你和老帅都榜上有名,怎么也轮不上你们。明知道没你们的份,你们生气也是白生。你们要是早晓得,就不去赌嘛。小仇当时就劝过你们的,你们又听不进去。是吧小仇?”

“是呀,我当时就劝过的嘛。我说可怜兮兮的就这点工资,买肉吃都不够,输了就太不合算了。你们又听不进,还笑我是小农思想。结果你们看,小农占了上风了。老人家早就说过,农村是要包围城市的。”仇封建把汤里大片的鸡蛋舀到小林的碗里,自己捞几片菜叶淘饭。“还是老徐有定力,说不去就不去。当初你们那么拉他,他就是不去。老叶家赌局通宵开着,他和老叶关系那么好,都没去赌过一次。这凭这个,你们也没道理嫉妒他。就像小林说的,我们不眼热老徐的机会,我们就死了心在这里住下去了,每天就想想怎么烧烧吃吃。我说只要死了心,日子也就好过了。是吧小林?”

小林笑笑,又把鸡蛋分一半给仇封建,“不死心也要死心,这心老是半天吊着,只有让自己不好受,也没意思。”

徐长卿坐下吃饭,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小林和仇封建的好意。

刘卫星到底还是忍不住,朝徐长卿说话了。“党代表果然是党代表,任何时候都是额骨头高的。分配的时候分到专机组,进修全厂就两个名额也就你有份。你一定要这么出淤泥不染的,就不要在我们宿舍了,自己找个地方搬了吧。老子看了就生气,眼不见心不烦,你走了老子心里清净,省得生闷气。”

师哥舒却说:“不对呀,不是有两个名额吗?另一个不是申以澄嘛,你怎么不提她了呢?对喔,这一阵都没见你说她是你的了。老刘,怎么,死心了?这一下申以澄回上海去了,更加不会理你了。”

他不提申以澄还好,一提就戳了刘卫星的痛处。他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还在车上就看中了申以澄,花了这一年多的时间献殷勤,都没有换来美人的一个笑脸,而仇封建呢,已经和女朋友把钱都放在一起用了。他把饭盆往桌子上一扔,指着徐长卿说:“你要是敢和申以澄有什么,你看我把不把你打得来七荤八素!”

小林又笑着插嘴说:“小刘,你放心,小徐不会对小申怎么样的。”

刘卫星瞪她一眼,没有好脸色。他从来都看不惯她在他们宿舍住得像是自己家一样的随便,晚上制造声音出来让他难受不说,还老是煮出香的甜的来,又不请他吃,看得他只好干瞪眼干咽口水。这时却忍不住要听她的高论,以求心安。

仇封建也看着小林,小林这姑娘时不时的总能让他觉得高深,他想不出的她想得出,他想不到的她想得到,有时他想到了却说不出,而她总能把他想说的说出来。这样一个能理解他归纳他总结他并且描述他脑子里面想法的姑娘,怎么能不让他喜欢呢?他都奇怪这么通透的姑娘怎么会喜欢他呢?全厂这么多男的,他又不比谁聪明,又不比谁有背景。这么好的姑娘肯来他的破宿舍和他一锅吃饭一床睡觉,叫他怎么能不感动,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呢?他看着小林的小红嘴唇,着迷地等着从那里说出什么有见解的话来。

小林慢吞吞地说:“小徐的一颗心都在他师傅身上,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别的小姑娘一眼,你们这些男的,眼睛都瞎了吗?”

仇封建刘卫星师哥舒都瞪着她,像是她讲了什么冷笑话,却一个人都没听出来好笑的地方。小林看看这几个人,笑一笑,低头吃饭。

仇封建第一个忍不住,说:“朱紫容比老徐大,是他师傅。”

师哥舒说:“朱紫容是结过婚的。”

刘卫星说:“那不是老童那个瘪三造的谣吗?我还为老徐和别人吵过架,就是为了他们说老徐和他师傅的事情。”

小林看效果达到,这才又接下去说:“小徐和他师傅嘛,确实是老童在造谣,不过呢,他造的是事实的谣,而不是心里的谣。小徐对他师傅,那是敬爱有加,心情复杂得很。小徐,”她叫一直不说话、脸色很难看的徐长卿,“你不会犯傻,为了师傅要留下来,就放弃这个名额吧?”

她这话一出,比她刚才说的徐长卿眼里只有朱紫容还让那三个惊奇。

这下是师哥舒先说话,推推身边的徐长卿,问:“真的吗?你是真的不想去,还是小林在胡说?”

刘卫星愣了一下,才说:“老徐,不叫的狗咬死人。你真沉得住气。不过,你不会真有这个想法吧?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就没话说了。你小子是个情种,老子对你甘拜下风。”

仇封建听他们两个一来一回的话,像是徐长卿真的有这个打算,马上说:“不行不行,老徐你这样可不行。一来机会难得,二来她是你师傅,你不可以打师傅的主意。小林,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同意你的说法。”

小林揉揉仇封建的头,用哄孩子的语气对他说:“你真可爱。”

仇封建听了咧嘴一笑。她在所有人面前说他可爱,那让他十分得意。虽然他不知道他哪里可爱了,哪一句话让她觉得他可爱。

小林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又在犯迷糊了,为免他半夜三更一觉睡醒叫起她再来问这个问题,她特地讲给他听:“第一你很厚道,第二你很善良,第三你觉得我是正确的。”

“问题是你是正确的呀?”仇封建听她一解释,就更糊涂了。

小林在他脑门上亲一下,说:“我知道我是正确,可是要让人承认就难了。有的人就算心里承认了,嘴上也不肯说。你不单心里承认,嘴上还说,行动上还明确表示。这个就是你可爱的地方。”

仇封建哈哈一笑,一颗心上像是开出了花。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表现他对她的喜爱,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问:“你这件衣服要不要洗?吃完饭我帮你洗了吧。”

小林点头说:“好的,吃完饭我们去洗衣服。”转头对徐长卿说:“学到没有?心里有想法,就要用行动来表示。你光是心里喜欢你师傅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知道。你就算放弃了回上海进修的机会,她也不知道你在为她牺牲。你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你看你师傅的男人就没这个机会,你看小仇,也没这个机会。不光是老叶可惜,小仇不一样也可惜了?他要是在上海,也许就进了篮球队呢?我要在还在上海,也许就进了越剧团呢?还有小刘,也许会是个好丈夫,还有老帅,也许会是个药剂师,还有你,也许是个大学生。我说徐大学生,你还想着考大学吗?我看你整天都在背英语,应该是还想的吧?趁这个机会,回去好好找个老师辅导一下功课,比在这里靠你一个人背单词有用多了。”

一屋子里所有的男人都看着她,仇封建简直要是膜拜她了。徐长卿还是沉默不语。刘卫星忽然豪气冲天地跟他拍胸脯说:“你去吧,老童有我盯着,我绝对不会让他得逞的。这个王八蛋我从来都看不顺眼,老子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

师哥舒忙说:“还有我,童瘪三欺负我,老子还没跟他算过账呢。下次往他饭里下巴豆,拉死他这个王八蛋。小林,我为什么会是药剂师?”眼巴巴地看着小林,看她能说出什么高见来。

“因为你有奇妙的真知灼见,看问题常常一针见血。”小林半笑不笑地说,听得师哥舒和仇封建都摸不道头脑。

只有刘卫星还在和徐长卿搞脑子,“老徐,你去了帮我盯着申以澄,看她是不是在上海会交什么男朋友。说不定就搭上什么有来头的人,调回上海去了。”

徐长卿这饭终于是吃不下去了,拿起碗筷来,把饭菜都倒了,洗了碗,离开宿舍,到外面躲清静去了。

屋里仇封建在说,小林,你就是林副主席说的,一句顶一万句。我要不要拿个笔记本记下来,给你订一本《小林语录》呢?

对于小林的话,徐长卿并没有听进去。小林的作风在他看来很有问题,一个姑娘家,时不时的在男青年宿舍里留宿,完全不顾他们的感觉,常常搞得他不知怎么面对她。好比说,说话时是看她呢好呢,还是不看她为好?说话不看对方的脸吧不礼貌,可是在晚上听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后,白天在看着她的脸跟她说闲话,也很让他难堪。他不像刘卫星那样脸皮厚,有一次他被吵醒,骂他们说你们再来闹醒老子,老子就睡到你们床上来了。他也不像师哥舒那样没开窍,会对仇封建说女人有什么好,你这么听她的话,你算个屁的男子汉。

他当然知道女人的好,女人的手温柔地触到男人身上时,血液都会倒流。女人的关切像春风拂着他的脸。当然这个女人要是这个男人在乎的那个女人。像老叶的朱紫容,像仇封建的小林,像刘卫星的申以澄。

他亲眼看见刘卫星在骂粗话唱黄色小调时只要看见申以澄的一片衣角就噤声的情景,也看见小林的手在抚摸仇封建的头发时仇封建陶醉的脸,那就像他小时候养的猫在他挠它的耳朵后面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他更时常看到朱紫容在对老叶微笑时老叶回护呵爱的神情。他也希望他能得到同样的关心,那关心出自他在乎的也在乎他的女人。但是在他,已经不那么有奢望了。他的女神高高在云端,不会落下来。他也没幻想过她会落下来。他只要她过得好,不受流氓无赖的欺辱就行了,他从来没想过要对她说什么。

徐长卿心里敬重师傅朱紫容,更敬重老叶。老叶大笑着脱光衣服走进雪地里的情景,在他心里无数次地回放,像电影一样。那形象是高大英雄的。就像手托炸药包勇敢地喊“为了新中国前进”的董存瑞,就像头戴无线话筒,手握爆破筒无畏地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王成,就像在烈火中永生的许云峰江姐,不受敌人的凌辱,昂头赴死。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他心折?徐长卿是受英雄主义电影熏陶长大的一代人,骨子里是有英雄情结的。在这个没有战争的年代,要成为英雄是一件困难的事,雷锋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去成为的英雄,而老叶,则是为了他的人格成为了英雄。朱紫容,则是因为沉默地反抗,在他心里也是英雄。毛主席他老人家曾写过一句词,叫“遍地英雄下夕烟”,当时不过是歌颂农民高产增产,但现在,在经过文化大革命之后,倒是可以用来形容那些扛过各种风浪,仍然活着的人,那真是“遍地英雄”。

所以小林的话他不会听得进去。

徐长卿闷闷地离开兄弟楼,往六车间深处走去。去年老叶曾说要带他们来六车间这边打枪,后来没有成行。六车间这里再往里走,就是没有人住的深山沟了,山脚有大片的竹林,春天有本地人来挖竹笋。山上有大片的野生百合,夏天有村民来挖百合。徐长卿去年无事可做的时候,周围的山都转遍了,哪里有柿子树哪里有板粟树他都知道。他进山一般只带两个馒头,肚子饿的时候就摘果子吃,六车间后面的山上的百合他也挖了不少。

这时已经是六月了,百合开得正好,他先采了一大把百合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光明日报卷了,在地上找了根木棍掘泥土刨百合。作为从中医家里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一些常见药物的知识。百合是地面上一株如果开了三朵以上的花,就表示地下的鳞状茎有足够大了,可以挖出来吃了。有些女青工在他们的男友陪同下也曾到这后面来过,在开花的时节,也采边一些百合回去插在花瓶里,但像徐长卿这样还知道可以挖百合吃的人就没有了。去年他就挖了好些送到老叶家,和朱紫容坐在桌子边上剥了半天的百合,剥得两只手上全是黏乎乎的沾液和泥土,剥出来一洗脸盆,煮了一大锅,三个人吃百合就吃了个饱。剩下的朱紫容用来煮绿豆汤,煮糯米粥,徐长卿天天上他们家去吃。

想起老叶,徐长卿忽然想朱紫容是有理由恨老叶的。有他在,朱紫容的世界就是完整的,不是一定要老叶有男人的功能才是男人,老叶在精神上和生活上给朱紫容的空间,就足以让他成为一个男人了。可是老叶身在其中,反而忽视了这个,他的病成了他的盲点,让他视而不见,他深深的自卑一手导致了这个悲剧的发生,如今没有老叶瘦弱的身躯作为朱紫容的依靠,朱紫容才是真正的身在悲剧之中。

徐长卿拿着木棍狠狠地掘着土,把一大株百合的根部都刨了出来,刨出老大一个百合,他拣出来,接着再挖。直到天色昏暗了,他才收拾了挖好的百合,用报纸包了,往回走。下山走到溪边洗了手脚,再洗一把脸,也不回兄弟楼,直接去了老叶家。

他知道朱紫容为了避免有人捣乱,下班回家后都不出来,别人敲门也不应门,便敲了两下之后就大声说:“师傅,是我,小徐。”

朱紫容过了一会才来开门,放他进去后,马上把门关了。徐长卿把花亮一亮,也不交给她,而是自己在五斗橱柜上拿了个花瓶,去厨房接了水,把百合花插进去,放在桌子中央。又拿了一个淘箩来,把百合摊开在报纸上,在桌子边上拖出一张方凳,坐下剥起百合来,剥好的扔进淘箩里。

朱紫容也坐下来,拿起一个百合来剥。把鳞片先一瓣一瓣分开,再摘下瓣尖上焦掉的一点,轻轻向下一撕,就把内膜一层像竹衣一样的薄膜撕下来了。撕的时候会听见微弱的一声“咝”的一声轻响,有时会撕下一大片内膜,那让人有一种快活感。徐长卿分瓣,朱紫容撕膜,两人配合得很好,就像是在车间小组的流水线上,一个人完成一道工序,再传给下一个人,比一个人做完所有的程序要多快好省。徐长卿和朱紫容在工作流程上合作得很好,在这里也是一样默契。

徐长卿没话找话说:“其实百合的这层薄膜用不着去的。”

朱紫容“哦”一声,“是吗?可是我从小跟我外婆剥百合,从来都是要剥这个的,外婆说这层衣衣最苦了,还是去了的好。”

“是啊,是苦。”徐长卿同意她的说话。

两个人又一言不发了,剥了一个来钟头的百合,听到五斗橱上的钟打了八下,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一下,徐长卿停了手,心里知道是几点了,仍然转头看看钟,说:“师傅,那我走了。”

明明有很多话想跟朱紫容说,面对着她,却一句也说不出。从来都只有朱紫容教他、指导他、提点他,他不可能转换得过角色来。

朱紫容把剥下的内膜和根块泥土用报纸裹了,说:“你等一下。”把剥好的一瓣瓣雪白的百合放在淘箩里装了,端到厨房去,洗去手上的泥和浆汁,用一块干毛巾擦干手,对徐长卿说:“你也把手洗了吧,我有东西给你。”转身进了卧室。

徐长卿听话去洗了手,回来朱紫容已经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盒子。这盒子的大小样式一看就知道是一块手表,他们厂里有一部分原是从手表厂出来的,徐长卿这次要去的也是钟厂,自然是一看就知道。朱紫容这个时候拿出一块手表来,肯定不会是好事。

果然朱紫容说:“你这次回去,帮我把这块表带回去放在寄卖商店卖了吧,上次回去葬老叶,走得匆忙,没有带上。”

徐长卿打开盒子,那进口机簧仍然十分有力地弹开,里面衬着珍珠色的丝绸,座子上是一只美丽的女式手表。徐长卿看那表的牌子,居然是浪琴牌。表不是很新了,估计有几十年以上的历史,那应该是比老叶和朱紫容的年龄都要大。他母亲也有一块浪琴牌的手表,那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他只见过他母亲戴过一次,还是在结婚十周年的时候打扮好了,一家人去中国照相馆照像才特地从抽屉里取出来戴上。在旧时的上海,有一点家底的人家,男方有送女方浪琴表的习惯,劳莱克斯欧米茄那是男士们戴的,女士多用浪琴。要的是“浪琴”这个名字带来的一点罗曼蒂克的情调。

朱紫容看着这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用手指摸摸表面说:“这是结婚时老叶送我的表。”徐长卿问:“那原来是他姆妈的?”如果是老叶母亲的,朱紫容这个时候拿出来换钱,道理虽然说得过去,但于情理上就有些不合。毕竟叶家姆妈还活着,她的东西,虽然给了儿子,儿子又给了媳妇,但总觉得不合适。

“不是,”朱紫容仍然在摸那块表,“是老叶在寄售商店买的。文革初期,好多大资本家大老板家都被抄了,存款冻结了,他们家的那些姨太太少奶奶们只好卖东西。金银首饰不敢卖,也卖不出,没人会买。只有手表人人要戴,寄售商店的手表多得眼花,什么牌子都有,也不贵。老叶存了几年的钱,给我买了这块表。听说现在好些资本家都发还了抄家物资,存款也解了冻,这些老东西又值钱了,你帮我拿去卖了吧。”

徐长卿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被抄的那些家庭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家也是卖过一阵东西的,差不多好的东西都三钿不值两钱地卖了,一来是怕打砸抢抄,二来也确实需要钱过日子。据他母亲说,当年生下他后,家里情况也是不好了,就只好把她的一只翡翠戒指卖了,去黑市买了老母鸡养身子,又调换了外汇券去华侨商店买进口奶粉来喂他。

“厂里那一千元的罚款催得急,我又实在拿不出,只好卖这块表了。”朱紫容解释说。

徐长卿想那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收起表合上盖子,机簧嗒的一声轻响,利落地闭合起来。他本来是想来说不走了,留下来陪她,陪她渡过这一个艰难的时期。可是他能陪她一辈子吗?他真的不考大学了吗?如果他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的目的又是为了离开这里,最终他总是要走的,那这时再说什么,都是矫情了。以他的能力,对改变目前的情况没有丝毫的作用。他最多能够自救,那还是中央和邓小平的英明决策,跟他本人毫无关系。老叶的路是他自己选的,而朱紫容的路,却不由得她做主了。

他想起他在挖百合时对老叶的恨来,不禁问:“师傅,你恨过叶哥吗?”

朱紫容像是吃了一惊,问:“为什么问这个?”

“要不是叶哥,师傅不会像现在这样。”徐长卿想,像现在这样难过。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白天黑夜,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有的也只是女人的嘲笑和男人的挑逗,都在等着看,看她最后会落在哪一个男人的手里。

“我当然恨他,恨他自己逞英雄死了,留我一个人。”朱紫容说。痛苦在她脸上闪过。留她一个人,凄凄惶惶,好不可怜。没有老叶的扶持,朱紫容像是个缺胳膊断腿的人,站都站不稳。“我也恨我自己,那天不该逞意气先走了,他一个病人,说几句难听的话有什么关系?总是他的命要紧。”在老叶离去之后,朱紫容忘了当时受的委屈,只想起他平时的好处来。

徐长卿看得心痛,只能安慰她说:“师傅,叶哥说过,请你原谅他。”他也原谅你。原来他心里,仍然是相信了老童信里的内容的,也许他只有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了,才能原谅自己的冒失,才会让自己的离开心安。老叶啊老叶,如果你死了之后有灵魂,如果你放心不下又回来看,看到朱紫容的生活是这样的灰暗,是不是还会走那样一条路?徐长卿这样想着,嘘唏不已。

朱紫容淡淡一笑,说道:“原不原谅,有什么分别吗?”转过话题说:“你这次回去,我没有东西送你了,只好让你空着手回去。我现在的情形,走到哪里都是谣言,还是不出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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