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农场”是文革前就开始办了,最早是毛泽东看了解放军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给林彪写了一封信。信上说:
人民解放军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要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这个大学校,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兼起来。当然,要调配适当,要有主有从,农、工、民三项,一个部队只能讲一项或两项,不能同时都兼起来。这样,几百万军队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
工人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油田那样。
公社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这个在后来被称作《五七指示》的语录,徐长卿他们背得滚瓜烂熟,尤其是最后一段,“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他们从小学起就学军学农,插过秧,收过稻;捉过菜花蛇,偷过红薯叶;跳蚤咬过肉,蚂蟥吸过血。后来进了工厂,以为再也不会和农场打交道了,谁知文革都结束了,他却吵着闹着要去下农场。
一个“下”字,就说明了一切。“下放劳动”,“上山下乡”,都不是什么好词,那意味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还有精神上的压抑,政治上的歧视。
虽然文革是结束了,但“五七农场”一直保存在每个单位的后勤部门里,主要还是为了丰富本单位的副食供应。农场徐了种菜,也养猪养鸡,还有渔塘和鸭棚。农场职工由全厂工人轮流下来劳动,一个车间派几个人下去工作三个月,和徐长卿上次去上海学习一样。
这个年代,整个社会基本实施一套平均主义,在任何方面都平均,一旦不平均,就要引起公愤。但一项规则能够延续多久,就很难说了。有的事情,先去的得益,有的事情,排在后头的得益。徐长卿要下农场,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他一直呆在这个厂,迟早有一天总会轮到他的。但他这么吵着要去,倒是少见。
徐长卿为了要下农场,在车间里捣蛋了足足有两三个月,他捣蛋起来丝毫不弱于刘卫星和师哥舒。刘卫星捣蛋不过是说怪话唱黄色歌曲,消极怠工;师哥舒捣蛋也不过是装病号泡病假装死腔,消极怠工。徐长卿捣蛋则是花样百出,工间休息时大声读报背书之外,工作时间里绕到老工人身后去说她们这样做得不对要那样做才有效率,接过机器来鼓捣鼓捣,几弄几不弄,机器就被他弄坏了。本来机器坏了就是由他修的,那是安排他这样一个“洪常青”在妇女班里的目的,可是这个“洪常青”一旦撂挑子不干,还捣蛋,后果就变得非常严重了。他趴在那里修机器,一修就是半天,他说没修好,别人上来就硬是开不动。不久之后,台台机器都出毛病,产品做不出,车间主任找工段长,工段长找小组长,小组长找徐长卿,徐长卿一抹头上的汗,说:我不是正在修吗?要不你来?
小组长被他气得没话说。他又没有消极怠工,每天不迟到不早退的,还从早忙到晚,就是不出产品。你要说他搞破坏也抓不到把柄,他还十分尽责地在维修。
徐长卿修好的机器,用不了多久就停工,磨出的钻头,打磨不了多少零件就钝掉,因他的忙碌,专机组的进度大大落后于别的小组,整件产品组装不出来,把小组长急得嘴都起了泡。
他又去找徐长卿,说小徐啊,你要端正态度好好干工作,不能拉全组人的进度啊。徐长卿瞪着他不理他。小组长又说,你提出要调到农场去,那不是大材小用吗?徐长卿横他一眼,不搭话。小组长叹口气说,你走了,这个组的机器谁来维修?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啊。徐长卿嘴巴动不动,忍住没说话。小组长说,你看嘛,本来有两个技术骨干,一个已经走了,你又要走,我这个组长要当光杆司令吗?我马上培养一个也没这么快呀。
徐长卿啪一下扔下擦手的棉纱头,拔脚就走了。
小组长扯着脖子问,你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
徐长卿说,我去洗澡。
在工厂里,几乎每个车间都有澡堂,工厂有锅炉,便会有多余的蒸汽和热水,在车间的墙角用砖头砌一间小屋子接上冷热水管就是澡堂了。工间休息时大家都去洗澡,天天在车间洗澡的女工大把大把的,江芸就是在车间洗了澡披了湿发上班让刘卫星一见动了心。因此徐长卿一手一脸的机油,说声去洗澡就去了,小组长只能干瞪眼。
徐长卿闹了这些时候,车间里被他烦不过,下最后通谍说,你再这个样子,厂子里是要处分你的。徐长卿说,好,我巴不得呢。正好送我去农场,正是我要去的地方。你们快点处分,我等不及了。
小组长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说,小徐,你的大好前途,不能葬送在一时的意气用事上。你要考大学我们绝对不拦着,不能阻碍人才成材,我可以提供收发室给你复习功课,你考上了,我们也有光彩。可是你这个样子闹着要去农场,我们是绝对不能同意的。态度不端正嘛。农场也是重要的岗位,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你这样是打乱我们正常的工作安排。厂子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徐长卿看小组长说得恳切,也不闹了,老老实实地说:那里也一样的看书,并且没有机床的噪声,还看得进去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班组丢脸。到时候一定好好考。让你们敲锣打鼓地欢送我走,就像当年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来一样。
小组长看他这么表态了,知道劝不转,只好把本来安排好的工人朝后顺延了,让他先去。
农场离厂子有八里路,徐长卿是坐运菜的车进去的。
这个“五七农场”便是上文说的“五七指示”的产物。为了解决厂里两千人的吃菜问题,厂里花重金问村里买下这块两山之间低谷地,又不惜工本雇用本地农民平整土地围筑堤坝,垒起堡坎,运来熟土,硬生生在一片全是鹅卵石的溪边谷地里改造出百余亩菜地来。
农场的场长叫老魏,徐长卿听说朱紫容去了农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场长是不是还是老魏,是老魏他就可以暂时放心。老魏这个人只有一只胳膊,做不了工,使不了力,由于少了一只胳膊身体失去平衡,走起路来微微向右侧偏去,那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是斜斜的。他有这样的残疾,按说应该病退在家,但那样拿的工资就不一样了。让他当农场场长,原是厂里要照顾他的意思。
老魏的一只手是在朝鲜战场上失去的,如果他没有被美军俘虏,就是战斗英雄了,但是一旦做过俘虏,那什么功劳都失去了。在塑造英雄争当英雄歌颂英雄的年代,做过俘虏的人的待遇几乎和坏分子没什么两样。老魏从战俘营放出来,从部队退下来,分配到了上海的工厂,受尽了白眼。厂里觉得收留一个俘虏不光彩,便把他派到安徽来建设小三线。他是军人出身,对部队建制很熟悉,三线工厂是军工厂,学的军队的管理方式,睡觉吹熄灯号,上班吹集合号,便是他的大作。基础建设完成后,机器运转起来,产品生产出来,他没了用武之地,厂部也不算没良心,派他来当第一任农场场长,手下管几十个农场工人,这一片土地上他说了算。因此这几年,活得比较有尊严了。
老魏虽说有这么一段曲折的过去,但人却光明开朗,从不以这些外面强加给他的屈辱而自怨自艾。到底是军人出身,为人正直正派,明辨是非,疾恶如仇。老童那样的流氓当武保队队长的时候,没少和他起摩擦,几次三番老魏不许他拿枪吓唬青工,直到后来调去了农场,两个人之间的争执才停止。朱紫容在农场被勒令改造,苦累脏臭免不了,至少不会再受到老童和其他人的羞辱。
从前当青工们唱着自编的小调抒发着心里的苦闷时,老魏会在一边劝导开解。“我们是人间的弃儿,我们是社会的剩余……山里没有阳光,山里没有春天……这里是光棍的地狱,这里是爱情的沙漠……”他们唱着,感叹前途无望,老魏则说:“太阳总会照到你身上的,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一天会带给你温暖”,青工们就问:老魏,那怎么阳光没有照到你身上呢?你都过了几百个三百六十五天了。老魏说,放屁,我有好几百岁了吗?青工们一想,觉得他说得再对也没有了,于是哈哈大笑。他们又问:老魏,你怎么没老婆?阳光照不到你身上,爱情总该降临了吧?难道还等着组织上给你发一个,就像发军装发枪枝发劳防手套一样?你要知道国际歌里都唱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人类的幸福就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光棍要有老婆。而老婆是要靠自己去娶的,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老魏说,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听说过没有?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听说过没有?好老婆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光棍们从小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入学的时候已经文化大革命了,从前的旧黑白电影大毒草一部都没看过,好些人都不知道天下还有可爱乡土的黄梅戏,黄梅戏里还会唱天上掉老婆的故事,便缠着他讲。老魏边讲边唱,把两个仙女的故事讲一遍讲多遍,告诉他们,男人只要老实踏实肯干正派,就会有仙女来看中,就会给他做老婆。只不过这里头有个时间的问题,慢慢等着就是了。在等的时候,一定不要歪想邪想,要干好革命工作,生产等待两不误。
青工们听得不住点头,只是少数人会想,那看见仙女洗澡偷藏衣服以此要挟她做老婆,算不算歪想邪想呢?老魏笑骂一通,说人家是上辈子定下的姻缘,该他的就是他的,当然不算。有人说,什么上辈子,你那是封建迷信,是四旧。老魏则说,你过春节不过?春节就是四旧,那你就不要回去过春节了,就留在这里过一个值班吧。跟我换换,让我也回去四旧一回,封建一趟。
徐长卿正是知道农场场长老魏是这么一个人,才会不顾死活地闹着要调换工作,他知道有老魏在,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农场呆着,一心一意地陪在朱紫容身边。
对于他的这个行为,同宿舍的人都表示不可理解,朱紫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再留恋不舍有什么意义?按刘卫星的说法,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就算拣得起来,也沾满了灰,吹吹拍拍也弄不干净了。师哥舒则说,你师傅到底有什么好啊,你追到农场也要追去。我可没看出来。以后你不住这里,我都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他们两个,眼里只有他们的女人,你也跟他们一样,眼里只有你师傅。你们全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哪里管我的死活?我还不如搬到别的宿舍去住好了。
刘卫星说你赶快找一个女朋友,以后你的死活,由她来接管。师哥舒哼一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没出息,除了想女人,别的什么都不想。
小林养病回来之后,沉默了许多,这间宿舍来得也少,晚上也不在留宿了,这次是因为要给徐长卿送行,才过来聚一下餐。支着头听了半天他们聊天,带点笑地插话说:“这孩子几时才懂事?”她说的是师哥舒。师哥舒才要反驳,她又对江芸说:“小徐是个情种,就跟贾宝玉一样。朱阿姐就是他的秦可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克星,遇上这个人,服服帖帖,再也没办法。”
一听徐长卿是情种贾宝玉,师哥舒不生小林的气了,指着徐长卿大笑。
江芸也跟着笑,觉得这个比喻实在有趣。
江芸能够加入这个小团体,一直觉得荣幸。小团体哪里都有,但是有的有影响力,有的有号召力,有的受人瞩目,有的则悄无声息。他们这个小团体在老叶还风光的时候就聚集起来了,以老叶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们这个小团体自然是最受人瞩目的。老叶不在后,余威仍在,徐长卿仇封建刘卫星核心人物仍在,他们这个小团体还是顶尖的一拨。江芸加入后,发现每个人说话都那么有趣,见识都那么高妙,每次小聚后,都兴奋得半夜都睡不着。她自然而然和小林成为最好的朋友,小林说什么,她都认为正确无比。这时小林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而她听也听不懂,就越发地崇拜小林了。小林说的前半段关于贾宝玉秦可卿的她听不懂,后半段可是听明白了。便点头说:“是呀是呀,遇上这个人,除了服服帖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呀。”
她这话让全宿舍的人听了一阵哄笑。刘卫星洋洋自得,觉得江芸很给他长面子。
徐长卿听小林说他是贾宝玉,而朱紫容是秦可卿,这个比喻很是新奇,不觉发起呆来。想起他才到这个厂的时候,拜朱紫容为师,他吓得跑了。朱紫容当时找他找到厂部办公室去,就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说不愿意看到他成为贾宝玉,希望他能做一个坦坦荡荡、磊磊落落的男子汉。可就算是娘娘腔很严重的贾宝玉,也曾有胆子去探望病得快死的晴雯,那他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地去陪深陷在泥潭里的朱紫容,不是很应该的吗?
徐长卿带着悲壮的心情搭厂里食堂运菜的车到八里外的农场,先到老魏那里去报到。老魏这里常年的人来人去,谁来不是来,对他一点不在意,命他拿了自己的行李跟他去宿舍先把东西放下,再安排工作。
农场这里的宿舍可不比厂区的好,又是楼房又是卫生间的。这里就在菜地边修了一排平房,八个人住一间,房间被蚊香薰得发黑,墙壁上全是一摊一摊的蚊子血。这房间又脏又臭,徐长卿住了这几年的单身宿舍,早就习惯了男工宿舍的脏乱,但这样的房间,还是第一次进来。
他屏住气息站了一会儿,等鼻子慢慢适应了,才动手铺床挂蚊帐,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出去找老魏,听他安排工作。
老魏说,你就分在蔬菜班吧。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蔬菜浇肥浇水,锄草松土,捉捉菜青虫。活嘛不复杂,就是脏和臭。不过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农家肥,哪来饭菜香?你既然申请来这里,当然是把这些都考虑到了的了。怎么样,可以开始干活了吧?
徐长卿说:“魏场长,可不可以过两天我再去蔬菜班上工?”
“怎么,你想先休息两天,适应一下?”老魏颇为惊奇,一来就要求休息的人他还没见过。
徐长卿摇头说:“我想去弄点石灰来,把房间粉刷一下。这样子的房间住下去,人要得病的。为了有健康的身体,为了更好地为农场种出菜来,农场的工人需要干净的环境。”
老魏听了看了一眼这一排平房,实在不怎么像样,点头说:“好,是个好主意。以前来的人以为住三个月就走,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居住环境搞得好一点。我要他们保持干净都很难做到。主动提出来要搞卫生的,你是第一个。我当了这么多年场长,你这样的我没见过。好,好,我同意你的建议,农场确实需要搞爱国卫生运动了。下午我就回厂部,去领几百斤石灰来,这里我安排人砌个石灰池,让农场改头换面。”
徐长卿大喜,说谢谢领导。下午老魏叫了两个人和他一起去厂部,徐长卿和农场工人找地方砌石灰池。农场别的工人对他很是好奇,说你真多事,三个月就走,刷什么墙。徐长卿说那到底也要住三个月呢,让自己住得舒服点,有什么不好?再说马上就要天热了,蚊子多起来,吃不消的。万一得个疟疾,那可怎么好。别的工人就说,后来的人享福啰。徐长卿笑笑不说话,继续砌池子。
农场工人不多,一共才三十来个,同样是男多女少。吃中饭时三十多个工人聚在一起用餐,徐长卿以为会看到朱紫容,但所有人吃完饭,洗好各自的碗,回去睡午觉了,也没看到朱紫容的影子。
他想起老魏说的把他安排在蔬菜班,那是不是还有别的班呢?他随口一问,就有工人说,那边还有养猪班,养鸡养鹅养鸭班,养鱼班。农林牧副渔嘛。徐长卿又他们不来吃饭吗?那人说中午全来了,都在一起吃了。徐长卿隐隐觉得不安,所有的人都来了,那朱紫容呢?朱紫容难道不在这里?要是不在,那他不是白起劲?还好没等他悬多久的心,那人自己说,还有一个没来。养猪班有个疯婆娘,各人煮各人吃,不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也不许她跟我们在一起,万一被她传染上疯病,那可怎么办?
徐长卿知道朱紫容的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没想到会难过成这个样子。他早上提出要泡石灰水粉刷墙壁,是看了这里的宿舍条件后,想朱紫容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她原来那间小屋子是那么的温馨干净,有人家没有的一对单人沙发,有“蜡克”[14]打得锃亮的家具,所有可以搭钩针花边的地方都盖着她手织的花边。连他都不能在这样的宿舍坐卧休息,何况朱紫容呢?可是依朱紫容来监督改造的身份,一定不能张口为自己争取什么,那能改变一下这种状况的人只有他了。
知道朱紫容在这里,徐长卿放了心,他也不急着去找她,因为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朱紫容肯定要埋怨他,而他又能做什么?如果他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找朱紫容,让别人误会传出闲话,于朱紫容同样没什么好处。他是朱紫容徒弟的事,厂里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人一时没把他和朱紫容联系起来,那是没人会想到在这个世界这个年代,还有人为了一句故去的人的嘱托,会放弃一切遵守诺言。还有一个原因是来农场工作的人是全厂各个车间轮派的,车间和车间之间,不是有工作交集的话,有好多人不碰面就不认识,平时在生活中又不来往的大有人在。彼此看了脸熟,叫不出名字很正常,等老魏带了生石灰回到农场,徐长卿他们的池子也砌好了。毕竟当年曾经平整过土地砌过山墙,有基础在,这个池子又不要什么过硬的要求,只要能够把石灰围起来就可以了。生石灰倒在池子里,泼上水,等烟尘过去,石灰冷却,工人们就用为蔬菜浇水的木桶盛了石灰水去刷墙。刷墙的排笔老魏也一起带了来。这一个春天的下午,农场工人嘻嘻哈哈地刷着墙,为他们晚上要住到一个干净的房间里而充满期待。
一遍石灰水刷上墙,等干一天,再刷一遍,两天后一排平房白白的亮得人眼睛痛,外墙和内墙都粉刷了两遍。在一片青山绿树中,煞是耀眼。老魏是场长,一个人住一间房,徐长卿帮他把房间刷得雪白,老魏十分高兴。一只手到底比不上两只手,做起活来,徐长卿是很能干的,从前在车间是这样,现在在农场同样如此。
这里粉刷完毕,徐长卿不等老魏吩咐,装了石灰水就往养猪班那边去。老魏对这个年轻人做事很放心,不去管他,任他自作主张。
徐长卿走近养猪班那边的猪舍,表面平静,心里却激动。他为了这一刻做了这么多准备,花了这么多时间,总算让他等到了这一刻。朱紫容见到他,会说什么呢?
离猪舍还有一段距离,就闻到十分难闻的气味,这里比蔬菜班的宿舍又要脏许多,朱紫容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吃睡都在这里,这样日子,过一天都是在受罪。
再走近一点,听到猪进食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徐长卿实在受不住这里气味,摸出手帕抖开来斜角拉着包在脸上在脑后打个结,给自己做了个口罩。他身上的工作服上全是石灰水的白印子,连头发上都是,脸上又蒙了手帕,朱紫容见了,一定认不出。
就算环境再差,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朱紫容,还是让他心情激动得,忍不住要恶作剧一下。他要等到了朱紫容面前才把手帕取下来,他要用实际行动来告诉她,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看不起她,还有他徐长卿站在她身边。
猪舍是一间长而四面半空的长屋子,中间一堵矮墙,靠矮墙边又隔出四间猪圈,猪圈里有大大小小的猪在吃食。猪舍的另一头有一个人在用水管子冲洗地面,这个人脚上穿着高帮的黑色雨靴,身上是一件旧而破的大号工作服,长得直到膝盖,头上戴了一顶蓝布工作帽。这个人远看一点分不出男女,衣服盖到膝盖,高帮雨靴直到小腿肚子,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稍稍具有一个人的影子。
徐长卿想这个人肯定不是我师傅,但心里却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朱紫容。他被她这样一身没有性别的穿着打击了。他脑子里想的朱紫容,是那个在所有人的蔑视下依然抬起头来走路的朱紫容,是千夫所指时仍然衣裳鲜亮神情不屑的朱紫容,是那个面对老童的淫威丝毫不屈服的朱紫容。她像江姐一样的英勇不屈,她像冬妮娅一样的高贵美丽。她不是这个被生活打倒的人。
徐长卿站在猪舍门口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另一头的人影。猪舍里光线暗暗的,只有两头有光线射进来。他站在这一头,朱紫容在另一头,光影的剪刀把那头的朱紫容剪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像,薄薄的扁扁的,像随时会在光线中化着一道青烟。
徐长卿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最后这五十步,他走不动了。
这时那头又有一个人哼着小调进了猪舍,拾起靠在墙上的一根绑了长木柄的硬刷子,刷起地来。朱紫容用水管冲着地上猪只的排泄物,那个人就把长刷子伸到水管出水口那里,把冲过地洗刷干净。两个人一冲一刷,像是配合得十分默契。
徐长卿看了这个情景想,想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就听见那个男人说话了。猪舍空旷,说话有回音,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徐长卿来了两天,已经和这里的人都见过了,听声音,是一个背后人家叫他做“瘦骨鬼”男人。
“瘦骨鬼”说:“小朱,晚上我来陪你好不好?小朱,春天来了哦。小朱,母猪发情了哦。”他用长柄刷子捅捅前面的一只小猪说:“小朱,哼哼一下嘛。哼了哼了,哼了哦。答应了是吧,那我晚上来哦。”他捅的那只小猪发出哼哼的声音,打着转,甩着打了圈的小猪尾巴。不知是他指的是哪个,是“小猪”还是“小朱”,那个男人被自己的话乐得咯咯地,又说:“小朱,红红白白的……”他话还没说完,朱紫容把水管子一拨,出水口转向他,一股又急又猛的水流朝那个男人的脚下射去。
“瘦骨鬼”一个不提防被水溅了一身,狼狈地跳了起来,骂道:“死疯婆,死猪婆,只配和猪猡一起睡!”扔下手里的硬刷子,抖去身上的水。
朱紫容听了这话,就像和听到的所有的话一样无所谓地随他去,拨转水管继续冲地。
徐长聊听了却笑起来。他笑的是那些男人的痴心妄想,他笑的是朱紫容毕竟是朱紫容,哪怕到了猪舍,依然不减她的一身傲骨。
“瘦骨鬼”听见他的笑声转头过来,骂道:“谁?谁在哪里?敢坏老子的好事,没你的好果子吃。”
徐长卿正要过去,却见朱紫容扔下水管,疯了一样的跑了出去,徐长卿要追上去和她说话,却被“瘦骨鬼”拦住,说:“你是谁?新来的?不知道这个疯婆是我看中了的?哪里轮得到你?”
徐长卿并不想和他打架,他耸耸肩,把手里的石灰水桶亮给他看,一手拿起桶里的排笔,搅了搅沉淀下来的石灰水,举起排笔刷起墙来。徐长卿来了两三天,刷墙刷得农场里的人都知道他。“瘦骨鬼”看他不过是来农场里新来的刷墙的,嘴上骂了两句,也不打算和他争执,回转身去,不知是打算捡起硬刷刷地,还是继续去找朱紫容的麻烦。
朱紫容这时又回来了,一手藏在身后,一步一步朝这边过来。
“瘦骨鬼”被朱紫容的气势所唬,竟退了一步,问道:“你要干什么?你手里拿得是什么?你别过来,我告诉你,你是来接受我们监督劳动的,你要是敢不服从命令,后果如何,你自己知道!”他色厉而内荏,声音都变了。
朱紫容走近,一亮手腕,手里居然攥着一把大剪刀。
“瘦骨鬼”再退一步,惊骇地问:“你……你要做什么?你要剪什么?你要是敢动一根汗毛,老子把你扭送公安局!”
朱紫容眼睛里闪着怒火,她瞪着“瘦骨鬼”了半晌,忽然张开剪刀,使力合上。“嚓”地一声,利刃破空之声凛冽得瘮人。
“瘦骨鬼”再退一步,嘴唇都发了抖,俯身要去捡他扔在地上的硬刷。
朱紫容再次把剪刀在手里“铮”地张开,瞪着“瘦骨鬼”,一蹲身,把身边一头屁股朝着她的公猪的雄性器官给剪了下来。“喀嚓”一声,剪刀锋利的刀刃合在一起,公猪痛得往前一冲,倒在地上,猪身下的地上,血水流了一片。
“瘦骨鬼”被吓得大声嚎叫,像是他的男性器官被剪掉了。他捂着下身站了起来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叫:“疯婆剪卵子了!疯婆剪卵子了!疯婆剪卵子了!”
朱紫容瞪着“瘦骨鬼”跑远的身影,一动不动。从头到尾,她没有朝徐长卿看过一眼。
徐长卿看着朱紫容,又是心痛又是敬佩,他想喊一声师傅,却发不出声音来。
“瘦骨鬼”被吓跑时喊叫的内容,把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了。三十多个人乱纷纷从田间地头赶过来,有的快有的慢,嘴里问的是一个问题:
“剪了什么?剪了什么?剪了卵子?剪了谁的卵子?”
众人看到“瘦骨鬼”跌跌撞撞从猪舍跑出来,忙拦住了问:“剪了谁的卵子?”问的人不怀好意地瞄一眼他的腰下,看他衣裳裤子倒是好好地穿在身上,虽说裤脚边有点湿,却不像是被人剪了卵子的样子,才放了心。但他的样子又实在恐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忙又问:“怎么了?到底是谁剪了谁的卵子?”
“瘦骨鬼”惨白了一张脸说:“疯婆……疯婆剪卵子了!”
众人问:“你的?”
“瘦骨鬼”下意识地捂住裆部说:“不是,是猪猡的。”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肯定是你去调戏疯婆了,你也不想想她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一个疯婆娘,你哪里斗得过她?”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声说:“对,神经病打人不犯法,就算剪了你的卵蛋,剪了也是白剪,你还能怎么办?”
众人回头看,正是才来两天的徐长卿。他已经摘了脸上的手帕,一手拎了石灰桶,一手高举沾满石灰水的排笔,正一下一下在刷猪舍的外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