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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殷城初见(1)

初夏的天亮得分外早,在通往殷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背对着叆叇朝云行进,笃笃的马蹄声打碎了黎明前最后的静谧。

驱车之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岁月佝偻了他的背脊,执着马鞭的手却十分稳。前方道路平坦,待他正欲加快车速的时候,却听到了车舆之中隐隐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公子?”老人面露担忧之色,他侧过头来看向身后的车舆,“您可是又醒了?”

“嗯。”带着些许鼻音的回应穿透车舆厚重的帷裳传来,而后那人又轻咳了几声,才开口道,“蒙叔,前方似乎有什么声音。”

年轻男子的声音,音色琅然,虽然气弱,却难掩其七分雅致三分风流。

此刻若是还有第三人在场,只怕会暗恨那马蹄声太大,淹没了这般好听的声音。

被唤作蒙叔的老人侧耳倾听了半晌之后,才蹙着眉头道:“似乎是一队马蹄声,正向着我们的方向奔驰而来。公子,您的身份不宜暴露,我们可需要改道?”

车舆内的年轻男子顿了顿,而后缓缓地说道:“晚了。”

俞云双迎着朝霞策马疾驰,绾发的羊脂白玉簪不知何时脱落,乌黑飘逸的长发随着大红嫁衣宽博的长袖翩跹飞扬,划出一道清丽的弧度。

在俞云双身后几丈远的距离,一队铁骑紧紧追随,正剑拔弩张地直指她的后心处。箭矢是浸过剧毒的翠绿色,紧绷的弓弩在朝阳的照射下泛着皎光。

“长公主!”追兵中一领头人高声喝道,“再不停下,我们便放箭了!”

俞云双回首扫了一眼与身后追兵的距离,一双比朝霞还要柔媚的凤眼微微一眯,倏然扬起手中的马鞭。身下的汗血宝马得令,风驰电掣般继续向前冲去,与此同时,那人的弓弦蓦地一松,箭矢也随之而至!

嘴角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俞云双动作敏捷地侧身躲过箭矢,身着鲜血一般嫣红的嫁衣宛若丹鹄振翅。

身侧不时有箭矢嗖嗖划过,俞云双倾身伏在马背之上,一面左右躲避流矢,一面观察前方的道路。

雾气朦胧的官道被破晓的光辉照亮,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地撞入俞云双的视野。

赶车之人是个年若五旬的老人,发丝花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因俞云双的马速过快,在她发现前方马车时已然来不及规避。身后淮陵侯的人马早已杀红了眼,若是真的与这马车遇上,只怕会累及无辜之人。

俞云双扬起马鞭,正要再寻一条逃路,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冷意向她袭来,她不由自主地侧过身避开,再抬首时心便漏跳了一拍。

那被俞云双避开的擦着她的耳畔划过的箭矢,直直射向前方马车,正中了拉车马匹的侧颈。

惨烈的嘶鸣声顷刻间划破黎明。赶车的老人倒是反应十分迅速,双手紧紧勒住马缰欲令那拉车的河曲马停下。不料那马却因为疼痛而发起狂来,在原地扬起马蹄,几乎将整辆马车掀翻在地。

俞云双瞳孔一缩,迅速出鞭死死勒住河曲马的颈项,冒着被身后箭矢射中的风险用力一扯。顿时,马颈骨支离破碎的断裂声响起,沉重的马身在原地摇晃了两下,轰然倒地。

一切变故仅在须臾之间,俞云双收回马鞭,蹙眉一瞥身后渐行渐近的追兵,她拉紧马缰改道,引着身后的铁骑向另一条路飞奔而去。

此番甩脱他们花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俞云双一路躲躲闪闪,待到身后终于没了如跗骨之蛆的马蹄声后,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冒险选择原路返回。

方才与淮陵侯手下的骑兵遭遇的地方十分偏僻,那老人家失了赶车的马,若是再寻不到其他人帮忙,只怕是寸步难行。

果不其然,当俞云双回到原地时,那老人家正托腮坐在冰凉的马尸旁,面对着车舆的方向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看见俞云双行过来,老人家站起身来向着俞云双挥了挥手,开口笑道:“公子所料极准,那姑娘真的回来了。”

公子?俞云双勒马靠近,这才察觉到有第三人在场。

车舆中先是传来一阵闷咳,而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多谢姑娘方才救命之恩。”

声音清朗温润,宛如玉石相撞。

俞云双却轻叹了一声,说话之人呼吸声虚浮难辨,有命不久矣之兆,倒是可惜了这么一副风流朗润的嗓音。

“本就是我将麻烦引给了公子,不敢承谢。”俞云双摇头道,“只是不知公子是如何料定我会回来的?”

车舆中的人轻咳声不断,过了半晌才气息虚弱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料定,只是见姑娘方才在自身危难之刻也不忘出手相助,才会有此猜测。”

被人以简单的两句话将心思点透,俞云双顿了顿,而后几步走上前,将手中的马缰递给一直在旁边静立的老仆道:“既然是我害得你们主仆二人失了马,自然要赔一匹给你们。若是不嫌弃,便请先收下这匹。”

那老仆连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荒郊野岭的,姑娘没了马,这后面的路可不好走啊……”

“不打紧的,我脚程快。”俞云双道,将手中的马缰硬塞给老仆,“听公子的声音,情况似乎不大好,还是莫要在此地耽搁了。”

“这……”老仆将缰绳拿在手里,松开也不是,攥紧也不是,只好目带求助之色看向车舆之内。

那年轻公子似是能察觉到老仆求助的视线一般,口吻柔和道:“姑娘无须介怀,方才出了意外之后,我们已然向殷城方向放了信号,相信不久便会有人前来接应。”

“殷城?”俞云双眉心一动,“若是我没有记错,殷城离此处甚远,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两日的工夫。”

“此路有一条捷径,不出一日便可到达。”老仆回答道,脸上却浮现犹豫之色,“公子,这姑娘说的没错,深林之中露气湿重,以您如今的情形,确实不宜久留啊……”

俞云双将注意力放到了那老仆的前半句话上。

在淮陵侯封地发生的事情太过蹊跷,俞云双已然可以确定是那人陷害与她。事已至此,她是一定要回到都城凌安去找那人算个清楚的。而要回到凌安,殷城是必经之路。她前几次屡屡被淮陵侯的人马围追堵截,便是吃亏在对路途的不熟悉上。此刻听到了这条捷径,饶是俞云双一向谨慎,也忍不住心念一动。

见那车舆内的公子似乎并不愿意收下自己的马,俞云双改口道:“其实我亦要前往殷城,既然与公子同路,不如允我与你们同行一段。我记得殷城有卖马匹的市集,到时候便一切都好办了。”

车内之人顿了顿,这回倒也没再拒绝,开口温声道:“三人一马,既是同路,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俞云双效仿着寻常人家的女子敛衽道:“叨扰二位了。”

将新马换上马车,俞云双凤眸瞥向车舆的方向,而后拍了拍手上的污渍,与那老仆一同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老仆自然注意到了俞云双的动作,歉意道:“原是应该让姑娘去舆里歇着的,只是我家公子身体不好,不能见风,委屈姑娘了。”

俞云双毫不在意地笑道:“这算哪门子的委屈,坐在这儿与老人家说说话也是好的。”

“快莫要叫我什么老人家。”老仆麻利地一扬马鞭,马车轻颤,开始缓缓前进,“我姓蒙。”

“蒙叔。”俞云双从善如流道。

蒙叔布满皱纹的眉眼弯了弯,笑起来分外慈祥。

俞云双身为宁国长公主,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出行不是骑马便是坐软轿,哪里坐过车夫的位置。只是她却十分随遇而安,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懒洋洋地靠着,一双明若秋水的凤眸迎着清晨暖融的朝阳微微眯起,薄唇轻翘。

蒙叔又扬了一鞭,转过头来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笑道:“看姑娘的样子应是奔波了许久,若是累了,便靠着这车栏休憩片刻。老头子我别的不行,赶车却是极稳当的,姑娘不必担心一觉醒来趴到了路中央。”

俞云双“扑哧”一笑,眉宇间的绰约气质竟比初阳还要夺目几分。

蒙叔不禁心头赞许,不禁将俞云双上下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在她身着的大红霞帔上,他有些迟疑地问道:“看姑娘这容貌气质,应不是落魄之人,方才为何会被人步步紧追?难不成……是在大喜之日逃了婚?”

俞云双闻言嘴角的笑意一僵,而后融化成连连苦笑。

蒙叔瞅着俞云双这副模样,便知道事情必然没有那般简单。

果不其然,俞云双柔媚狭长的凤眸微微一凝,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开口缓声道:“倒也不瞒蒙叔,我如今倒是情愿自己昨夜逃了婚,也要比现在的境遇好。”

蒙叔闻言一怔,便听俞云双继续道:“如今堂也拜了,喜帕也挑了,夫君却在洞房之夜暴毙而亡,倒是一切都说不清了。”

蒙叔执着马缰的手一抖,缰绳险些脱手而出,他愕然地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白皙的面容上,神色不是惊恐,亦不是自怨自艾,镇定到仿若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

“这……”蒙叔瞠目结舌,只觉得舌头在嘴里面直打转,连话都说不清了。

车舆内此时传来一声叹息,年轻男子温润的声音传来道:“姑娘节哀。”

俞云双闻言,不由得向车舆处瞥了一眼,而后摇头道:“我与他素不相识,连他长的是圆是方都没有看清,倒也谈不上什么哀。只是平白无故地背了一条命案在身,也只能感叹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蒙叔重新执稳了马缰,半侧过脸去对着车舆道:“公子,您醒了?”

“我还未睡。”厢内的男子道,“无意间将姑娘与蒙叔的谈话听了去,还请姑娘莫要介意。”

俞云双笑道:“本就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况且这般离奇的事情,坊间最爱相传,就算今日我不说,只怕不久之后你们也能从坊间传闻中听到。与其让他们以讹传讹,倒不如由我亲口说出来。”

“姑娘你为何不去报官?”蒙叔仔细斟酌了一番,开口建议道,“既然命案与姑娘无关,还是交由官府处理比较妥当吧?”

俞云双抿了抿嘴,正思忖着应该如何开口,便听车舆内那清润的声音回答道:“方才那些追踪的人下手狠辣无所顾忌,寻常的官府定然压不住。她若是不逃,麻烦只会更多。”

“公子所言甚是。”俞云双道,狭长凤眸中却有一道冷凝的光芒划过。

三人一路向东直行,即便俞云双没有见到车舆内那公子的模样,却也可以确定他的身体十分孱弱。这一路行了许久,他的低咳声从未停歇过,到了最后,竟然隐隐有渐渐加重的趋势。

蒙叔见自家公子的情况实在不好,勒住了马将马车停在林荫道旁的一处空旷场地,一来算是小憩,二来打算趁此空闲为自家公子煎药。

俞云双注视着蒙叔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拿出药壶与几个棕色牛皮纸包,动作麻利地将纸包中的药材分类倒入药壶中,便知道他早已习以为常。

心头有些感慨,俞云双向蒙叔问道:“为何不将药做成药丸,这样服用起来也不会这般麻烦。”

蒙叔笑呵呵地说道:“公子服现煎的药效果会更好一些,所以我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常备的。”

俞云双疑惑地问道:“公子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不在家中安心养病,反而跑到这样偏僻的荒郊野岭中来?”

蒙叔长叹了一口气:“公子这个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时好时坏。其实出门的时候公子身体还是健朗的,怕是因为这几日太过疲累,今日才会如此。”

俞云双原本以为他只是患了什么急症,却没有料到竟然是陈年宿疾。

虽然俞云双与那公子交谈不多,但从他说话的口吻中能看出他应是一个举止文雅的翩翩公子,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自出生起便被如此病痛折磨,俞云双不由得心生惋惜。

向着停靠在不远处马车的方向轻瞟了一眼,俞云双起身,从附近的密林中寻了不少枯枝干草回来,当作蒙叔煎药的柴火。

蒙叔抬眸看向她,眼神和蔼温暖。

将一切做完,俞云双又转回到马车旁边,本想将马牵到草木茂盛的地方让它自己进食,却看到马车车舆的帐帘浮动,竟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了,因着俞云双站在车辕的位置,便只能看到那人的手。

手宛如象牙般皎白,修长的五指弧线流畅,仿若一块精心雕琢的温玉一般。

俞云双一怔,便听到那人道:“姑娘请留步。”

俞云双原本就立在原地,自然谈不上什么留步不留步,开口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车舆内又传来了一阵低咳声,那双掀着帘子的手也随之颤了颤。

俞云双迟疑了片刻,快步走上前去将帘子扯回来重新掩好,待到咳嗽之声平息了之后,才开口道:“蒙叔说你不能见风,还是小心些好。”

车舆内传来一声轻笑,而后如潺潺清涧之水般的声音响起:“方才姑娘路过车舆的时候,在下似是隐隐闻到了暗香。”

俞云双凤眸微睁,呆怔在原地。她这是被人调戏了?

那公子说完,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话语间的不妥,顿了顿,口吻带着朗朗笑音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因为自幼体弱,于医理方面倒也有些研究。方才说的那暗香,其实是百毒中的一种,可依靠气味在无形之中置人于死地。在下想到姑娘方才所说关于新婚夫君暴毙一事,这才会冒昧将姑娘唤住。”

俞云双面色一凝,抬起手臂正要去闻,那公子似是早就猜到她的动作一般,出声提醒道:“莫要深吸。”

隔着衣袖浅浅嗅了嗅,俞云双确实闻到一缕有别于平日的淡淡香气。她平日里不爱用香,这味道,只能是洞房花烛那夜厢房里燃的所谓的安神香。

垂下了手臂,俞云双视线平移,落到被厚厚帷幔遮掩的窗牖上,问道:“公子可能确定?”

“七成以上的把握。”那人口吻笃定道。

俞云双沉吟:“可若是如此,且不说蒙叔方才与我相处了许久,就连我自己也一直浸在这气味之中,为何全然无事?”

“蒙叔无事,是因为这暗香的毒早忆挥发了许多,况且我们一直处于旷野之中,他受到的影响自然十分小。”那人声音朗朗,宛如玉石坠地,“至于姑娘是如何沾染上暗香的气息,又如何避过暗香之毒,要么姑娘本身百毒不侵,要么便是早就服用或者佩戴了什么解毒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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