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日过去，妖界始终没有官方的消息传来，密隐阁打探到的是木花痕醒来后没隔一日便闭关了，想是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愈是上了年纪的人，珍惜自己的身体远比身外之事来得多，一是看得淡了，二则是寿命将至，谁不想挣扎着多喘几口气。启悟道，木花痕这次勉强醒来，八成是自己的天劫将至，他的杀戮罪孽大抵同我相当，此回轮回天劫若是依照从前一样躺着，怕是十成十地躲不过了。
这事我没同木槿提，她纵然是个对亲生父母点滴情分不留的，但我就怕她有一遭突然想起这么件事心里头难过，毕竟是血缘至亲。
如此局势，木槿自然坐不住。
我同折清清静地喝茶，她就在一边拔草。我同折清在花园随意走走，她就在一边招蜂引蝶。于是，我看懂了她这暗示，喟然道：“妖界的这一趟我迟早是要走的，折清你要不要同去？”
木槿眼中顿时雪亮，热切地望着我和折清。
折清道：“你这次去多半会遇上妖界的皇族，我若是同行怕并不合适。”
我点点头，尴尬是双方的事，谁也不能说自己能把握对方的意思，他如是道，我也只能应和。
自和好的这些日来，折清的行为就好似我俩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有时候也会想，他对我说出那些话，应该是对我有点情分的意思，但是渺音……嗯，我只能说我总是在脑海刻意忽视她的存在。这样，折清的举措才会合情合理。
翌日，我、夜寻、木槿三人踏着晨光按时出发。
木槿兴致勃勃地在我的云头上拖后腿，云下千篇一律的绿色看得我有些发昏，多年没这么走过，实在有点发蔫。
若不是顾忌到木槿法力微薄，我同夜寻携空间灵石，两个长距离的幻影移位转瞬便可到妖界入口，再稍微休息调养一下就好了，怎还会似现在一般，在赶路上花去两天的时日。
这云与绿色看得久了，我亦随木槿一般往云上一躺，心中期盼地对夜寻道：“夜寻，你累不累？”
夜寻挑挑眉，很机智地没回答我。
奈何我的面皮是很厚的，他即便不搭话，我也能将这话接下去：“你看上去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嘿嘿，咱们能不能来个轮班制，就是一人六个小时御云，不然这样子多无聊。”
夜寻静了静，自然而然地转上我的云头，在云侧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嗯。”
我咳嗽一声：“这云是我现在法力掌控的。”
夜寻风轻云淡地抬头：“嗯，所以你御吧。”
“……”
于是，我的云上有了两个拖后腿的，简直要命。
木槿睡着了，占了颇大的一个地方，动不动还滚上两遭，手脚很不安分。夜寻眼见木槿已经滚到他身侧，不动声色地起了身，坐到我身边来。
我霎时感动，一面打着哈欠，几欲含泪：“你是要和我提前换班吗？”
夜寻施施然笑笑：“你想多了。”
我的眼皮又垂下去，撑着头望向前方。
忽而又想夜寻坐到前面来了，不由回身去看看木槿，眼见其半个身子都悬在半空中，呼哧呼哧地欲往外滚。霎时我的瞌睡也吓没了，跳将起来将之拎到云正中，又给其腰上系上云绳，这才安心地拍拍手回到前方来。
夜寻见我呵欠连天，眼睛也是半闭半睁，实在是对这千篇一律的景象不过敏。恰到我无聊到极致的临界点时，含一丝浅笑着问我：“要躺下吗？”
我一惊，回眸去看他，有种听到魔鬼的诱惑之声的错觉。
夜寻风轻云淡地伸手替我抹去眼角因为打呵欠而流下的眼泪：“我可以借你靠着睡觉，也可以同你交班，但是却需要你说一件事给我听。”
我看其表情立马警戒，但忽然又想，既然是朋友就需得坦诚相对，而且我好似也没那么多秘密恰好是他所好奇的。都是我想要找他倾诉，而他懒得听罢了。
我遂回道：“什么事？”
“千凉之死。”
我微错愕，心中有点不好受：“你为什么对这个好奇？”
“既然是好奇，又哪会有什么原因。我查阅过所有资料，然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翻不到有关记录，我那时就在魔界也未能听到一点风声，那应该就是我救你之后不久的事。但今日我却在这段历史之中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千凉死后，千家震慑力明显下降，不久便有下属反叛的消息传出。世人皆道千溯是魔界上古以来最为明智的君主，所以历史记载那些人叛逃前夜，便统统被斩杀了。”他朝我浅浅一笑，“但你应该也知道，千溯一贯从容且善于运筹帷幄，漫不经心地将人自心理上逼到绝境。依他的作风，在反叛之人做出最直白叛离的行为之前，是不会动手伤对方一分一毫的。所以，此史册记载的‘千溯’并非千溯本尊，而是你，千洛。”
我瞅着夜寻良久，揉了揉眼睛，靠着他的腿躺下，徒然放松下来道：“嗯，是我。我原以为这件事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我翻了个身，闭上眼，“那时千溯受了很重的伤，千族威信本就岌岌可危，若给旁人知晓他也倒下了，我们便无活路了，那时木槿也正处于危险状况中，根本离不得药物的滋养。所以是我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掌过一段时间的权，好在没给人发现了。”
我不知道夜寻为何会在意我的过去，但普天之下，这种事我也只能对夜寻开口了。他亦是从上古时代便认识我，认识那个环境的人。该怎么说，大抵是“同龄人”，没有代沟吧。
记不得是多少万年以前，我初生的时候和千溯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势力，亦没有绝对的实力，就那么过着被围剿追杀的日子，颠沛流离。
也因为我身体虚弱，成长得格外缓慢，让千溯吃了不少苦来照料我。印象深刻的一回，是我们被人追杀，在深山里躲了半月，千溯为了给我采药材，被守护兽所伤。为避免再遇怨恨追逐的魔兽，不得已，我们只好回往城镇暂避疗伤。
相邻的城镇有四，千溯抱着我坐在树枝上，问我：“洛儿想去哪个城镇？”
我从他的外衣中露出头来，只多动了两下都嫌吃力，伸出手遥遥一指：“那里。”
那是临着山的小镇，最不起眼的一个。
千溯伸手包住我的手，像是怕我着凉一般赶紧塞回衣服中去：“好好，你不要乱动，我们去那儿。”
三日后，千溯带着我走上街，一面摸着我的头，一面含着几许苍凉的浅笑：“洛儿你果真是个福星。”
后来在茶馆，我缩在千溯的麾衣里头，听闻妖兽被某两位“大人物”好玩一般驱逐出山，恰好兽潮涌过旁近另外的三个城镇，那里莫说是人，就连肉屑都不剩一点，着实是凄凉。
人命若蝼蚁。
再后来，我才听闻，那两位“大人物”其中一位就是千凉。
千溯道，千凉她终会回来寻我们，言辞之中多有对千凉的维护。
我想起当初那个从母后手中将我抱回的姐姐，她将我放置在地底的时候，也曾经道，等我从“蛋”里面爬出来的时候，她就会来接我的。
可我没能等到她。
我“唯二”的一次见到千凉，着实是一场巧合。
她喝得酩酊大醉坐在路边，笑得痴狂，身侧横七竖八的尸体染红了河流。
千溯将我按回怀里，同我道：“不要看。”
可即便是听声音，我也知道那就是姐姐，她攥住千溯的手臂，声音似哭也似笑，我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探头，对上她那双寂黑的双眼，悲凉黯然犹若一片极黑的沼泽，寻不出什么凛然的杀气，却让人打心底地忌惮。
千凉似哭似笑的声音顿了顿，尖尖的指甲挑起我的下巴，刺在皮肤上格外地疼，她道：“千溯，这是你女儿？”
我心里头一颤，难以言喻地疼痛起来。
千溯让开她的手，难得一见地颦眉：“她是千洛。”
千凉的眸光疑惑地扫过我，吓得我直往千溯怀里缩：“哦，是吗？千洛。她娘亲是谁？”
看来她不但忘了我的模样，连我的名字也忘了。
我原以为她还会来寻我，怎晓却是这样的下场，所以怯生生地笑着：“姐姐，我从蛋里面爬出来了。”
她一怔，恍似终于记起来。
当夜千凉随我们回了家，我早早地被哄“睡”下了，放置在内屋，头一回独自躺着。千溯则和千凉在前屋，我几度自千凉嘴中听到“负心人”一词，咬牙切齿，哭得撕心裂肺。亦醉醺醺，犹若一摊烂泥一般，像是伤心至极。
然第二天我醒来，却没见着千凉了，千溯道她去办别的事去了，神情之中竟至于黯淡受伤。
我凑上去亲亲他的脸，吃力地将之紧紧抱住。
千溯揽着我，在我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洛儿，你昨夜是不是都听到了？”
我乖乖承认：“嗯。”揉了揉欲哭的眼，“洛儿以后不会遇上负心人的，不让哥哥伤心。”
“嗯。”
千凉的确是个足以称帝的魔，她与木花痕的那一战几乎将妖界逼退魔界，木花痕沉睡万年，而她作为彼时最具声望的帝王，却忽而低调了许多。
千溯原就只比我大千岁左右，一路泥泞地蹚过来，成了魔界最年轻的魔尊，号召力急升而上。而我仍是废材一介，终于从生死线上翻身。
又千年，战事时急时缓，一念之间，旦夕祸福难料。我知道千溯身边能人越来越多，而那些人对我的排斥也愈演愈烈。
我曾担心，也曾偷偷同千溯道，让他将我放置回那个阴暗的地底，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有个盼头也能顽强地活下来。直到有一天他凯旋，再无顾忌的时候，再将我接回来。
我可以等，我不想拖他的后腿。
然当夜，千溯将我带到一处山谷，高高的梧桐树下有一个简单的秋千。他将我抱起，放在秋千上，轻轻推着。
耳边的风清凉，拂面而来很是舒服，千溯站在我身后，终于大力推了几把，我在风中咯咯地笑出声，开心道：“哥哥再推！”
千溯依言陪着我荡秋千，等到了差不多要睡觉的时辰，他才从我身后绕开，站到秋千的前面，浅浅笑着，朝我张开手。
我会意，哈哈不住笑着，在秋千荡到最高点的时候，一跃跳进他的怀里。
便是他揽着我，在我开心得无法自抑之时，低低道：“我费力去夺得的，穷尽心血去建立的，都是给你的。你若不在，又有何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