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瞬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就真傻着没有说话。
折清很快到了眼前，果子似是无意一般将我身边的位置让开，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打圆场的意思：“姑姑想是没留神，才将姑父的护心咒当寻常的护体结界解除了吧。”
我见过果子幼年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的模样，所以他个闷果子能说出打圆场的话来叫我分外意外，更对折清面子之大感到尤为艳羡。艳羡毕了，才回味到折清语气中丝丝的责备，神情很淡，是个古井无波的表情。
我该是魔怔了，才会在他那恒寂无尘的墨瞳凝滞在我身上的一瞬间，以为折清是给夜寻附了体，那样的气度我分明还是记得的。
复而又失笑，如果此折清当真是夜寻，我该能从梦里笑醒多少回。
冥界地府的阴气同我相斥，愈是往地狱下走，阴气便愈是浓烈暴戾。长期侵染下，我又是一介残魂，保不齐染了些，损的便是心脉，万万年也是养不回来的。
我自知自己没那么脆弱，起初也不晓这护心咒是折清给的，昨夜心里头压了事情本就闷闷，又给护心咒束缚着更觉压抑，想着明儿个让果子再给我加持一个护心咒也不算多大的事，这才解了。
而折清想必是以为我出了什么变故，才会导致护心咒解除了，这才匆匆赶来。
脑中过了一遭算是终于明白前因后果，眼神却不自觉地去瞧了梨樰一眼，心中定了定，轻声道：“此事委实是巧合，让你费心了。”
想是尴尬，连说话也无端生分了许多，折清在我身边站定，却不再回我。
我心里头无念，就只将梨樰盯着，直待将他脸色都看变了，才听得他僵硬着脸皮，呵呵介入，圆场道：“仙尊身体尚未恢复，兴许并不适宜进入十八层地狱的镜世，既然千洛魔尊无恙，则……”
“无碍。”折清动了动唇，言简意赅，声音较先前还要淡上一些。
我没什么意见，有果子在，一个伤员两个伤员都无关紧要，果子在冥界还是一介顶天立地、靠得住且方便拖累的好后辈。
一句过后，一行人长久地沉默，果子伸手过来拉着我的袖子将我扯过去了些，干咳一声，对我们的沉默进行了一番总结：“那便先赶路吧，姑姑，我来给你加持护心咒。”
他这一拽就将我拽着走在前面了，折清则和面如土色的梨樰走在后面。
走了怕是有二三里路，果子才忽而低声道：“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这孩子，怕是憋话憋得挺辛苦的。
我方才正晃神，给他一问半天才拉回神思，淡淡道：“什么怎么？”
“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的？脸色不怎么好，话也少了。”
我嗯了一声，想必我要是真哪里不好了，他也没法同木槿交代，又懒得解释，就睁眼瞎掰道：“胃疼，你别跟我说话。”
果子听罢果真会意不再作声，同我走近了些，走个崎岖的路时还会搭个手来扶一扶我，委实是个越来越招人疼的后辈。
冥界阴气愈发浓烈，拂过面容之时，纵然我无甚冷热的感官，也无由来觉着一阵寒，是直接浸入骨髓灵魂的凉，颇为难受。
又徒步走了一个昼日，才远远可见镜世的所在，好似一悬空在离地面相去不远的巨大陨月，外表包裹一层似烟似雾的结界，叫人看不清内部的损毁程度，唯剩恍恍惚惚的轮廓，隐没在浓墨似的阴沉低云之中。
十八层地狱下的东西，无论能动或者不能动的，长得都不讨喜。加之地面荒凉，若是从高处俯瞰便可见横七竖八、犹若斑驳刀痕一般深深裂开的地面，沟壑间牵连，好似一无出口的巨大而不规则的迷宫。
此间沟壑多数为“死亡之谷”，或深不可测，或爬满说道不清的阴狠虫类妖兽，再或是炎地冰谷，总也预料不到。我多年之前来这儿的时候便是想好往后再不要来第二次，进了三次“死胡同”沟壑，堪堪爬到谷峰的时候，看到一只奇丑的饕餮匍匐在临近的谷底打盹之时，我心中更是如此叨念。
这里妖兽众多，若是驾云，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倘若我修为还在，自然不惮，但我现在是个拖后腿的，便只能埋头赶路。
我们在沟谷中行进，难免遇见些麻烦的东西，皆是果子一人当关一一清扫了，他动手的时候就是我休息的时候，靠在贫瘠的岩壁上敲敲腿，感觉骨头里面冷得有点厉害。
再后来是梨樰脸色苍白，步伐亦越来越慢，我们一行人一路就跟苦行僧一般，沉着脸，未有一句的交流。这沉默近一天我也是有点憋不住了，就对他道：“这里晚上睡不了人，若是撑不住了，我可以背你。”折清我不敢使唤他，果子是战斗人员，只有我有些余力。
梨樰面上的神情不晓为何有些苦涩，道：“尊上体恤，却是梨樰无福消受，我还撑得住的。”
我哦了一声，把果子给我捡来的拐杖拿在手中晃了晃：“那你腿抖个什么劲？”
梨樰一身狼狈，灰头土脸的，又是尴尬地朝我笑笑：“心理压力太大。”
嗯，这等险恶的环境，心理压力是该挺大的。
我望了一眼折清，折清淡淡回眸瞥我一眼，两厢对视，默。
“到了，你们且过来些，姑姑你慢点，走这边。”
果子真把我当个病号在照顾，见我晃着拐杖施施然地走，忙不迭地又从岩壁的那边绕过来接我，好似扶个老人般小心翼翼。他如此孝心，我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走路还就真慢悠悠了些。
一处转弯过后，眼前豁然开朗，没了弯弯绕绕，是一条笔直通到镜世底端的沟壑。
袒露在云层之下的镜世，那巨大的半圆体现在就悬空在我的头顶，那样一种压迫感是难以言喻的，总觉其摇摇欲坠。
我见了奇怪，还以为会有什么出入口，哪知整个镜世就好似一颗悬空的天体，完全同十八层地狱分离开来，同过往全是两个模样。便问梨樰：“你不是来过镜世？怎么进去的？”
梨樰也是愣了愣：“我来的时候，镜世尚未离地，只消破开外面薄弱的迷阵便可入内了。”
空间阵法有个讲究，越是高深的空间法术，甚至于一颗沙、一片叶便能装下一整个位面。镜世逐渐膨胀，便是要灵力消亡的象征，若不离地，怕是早已被诸多魔兽占领。镜世之主怕是早做好了位面尽数毁灭的打算，也不愿为妖兽栖身巢穴。
果子担负着探路的任务，包裹好结界御云而上。我坐在谷底歇脚，奇怪道：“方才见的饕餮分明也是能御空的主儿，即便镜世离地，该也不至于进不去才是。”
梨樰解释道：“镜世气息清冽，不能容妖邪之气，遂早有排斥众兽的阵法，如今想必还没有消减。”
我撑着拐杖：“倘若镜世本身还能抵挡妖邪之物，那它离地做什么？如此悬浮之力耗费起来，怕是能缩减镜世五成的寿命。”
在这一点上，我同梨樰的看法显然并不一致。
折清起初同梨樰站得近些，自从果子离开之后，他便往中间走了走，并没有多少加入讨论的意思。
我看他淡漠的侧颜，忽然才觉倘若他自己不想说话的话，正常人应该挺难同他搭话的。我也是不知道自己过去是有多粗心眼才能一面承着他的厌烦，一面孜孜不倦地麻烦着他。
且不提前世种种，在冥界的这些日子，我以为他待我也是很好的，至少尽心尽力还是护住了我的小命。哪怕并无记忆，会喜欢上自己救命恩人的老梗，无论放在哪个姑娘身上，怕也是受用的，尤其恩人还是个难得的美人。
分明，六道轮回天雷时，他说他会罩我。
他几次三番将我圈抱入怀的时候，又可曾想过此番温柔会引我动心？
这界限我若是能早些划清，实在不至于能落到这个田地。
我是个脚踏两条船的人渣，有关这点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好比犯了错，不知如何自处。
正胡思乱想时，果子从云上跳下来，拧着眉同我们道：“迷雾里面有东西，怕是不好。姑姑你离远一点，我再来破开结界。”
我都已经起身准备爬上云头了，却给他唬得一愣：“这方圆少说百里都在镜世下，你让我走哪儿去？”顿一顿，“再者，我也没那么脆弱，不会出多大事，你护好梨樰他们就好了。”
反正，我命很硬的。
果子依旧面有难色，看他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不妥了，怕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方才见饕餮，也没见他皱一下眉的。
梨樰听罢，则是整个人直接沉到了阴云中，显然这种“东西”是他所不知的，时至今日，有关镜世的异变定当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默时，果子眼光瞟了一眼折清，见他没个反应，又犹豫了一阵：“既如此，你们便先留在此处，我去解封。”
果子今天倒是很热情活泼，活儿都揽着做，我点点头，受用道：“去吧。”
梨樰本就是个追随者，也想不出更安全又不费力的法子，只能将目光一直追随果子，显得很是担忧。我思忖着果子话中那句“迷雾中的东西”怕是鬼魅云云，便也随着抬头去看，看有没有来头更大的鬼魅。可我最不好的便是眼神，睁眼天际压着一团黑，根本什么都瞧不见。
望了一阵，直将脖子都仰酸了，我低下头晃晃脖子，忽而便感觉有一滴水滴落在手臂上，冰凉。
我一怔，便问：“梨樰，十八层地狱也撒无根水吗？”
梨樰想也没想就接嘴道：“这得看冥王的布置。”说完人就愣了，狭长的媚眼瞪大，直勾勾地瞅着我。
这时，折清的身影一闪来到了我的跟前，我看他的反应，直觉是发生什么了，但是我的视力实在太差，尚不清楚情况。
呆了一瞬，就听得果子在上头传音道：“到谷峰上来！雾中的东西是冥水！”
我听罢，拉住折清扣上我的手：“你先带梨樰，我能自己上去。”
不是我小看梨樰，而是根据经验来看，一般的鬼魅给冥水一泡基本就成渣了，还是我耐磨一些。
折清该也是想起我能在冥水中蹦跶的事端，闻言稍稍敛了敛眉，松开我，拎起一边准备往岩壁上爬的梨樰，不过转眼就到了三十丈高的谷峰之上。
这三十丈不算高，若是平常也不算太难，难就难在这里是十八层地狱，有力气使不出来，法力被极度暴戾的阴气压制着，无法充足控制反而容易出大错。
我朝岩壁上踏了两步，由于是选着自己适合下脚的地方准备靠自己攀登上去，便根本没看折清是在什么位置。将踏第三步的时候，已经有若雨帘一般的冥水从上头倾泻下来，冥水之中的鬼魂能侵蚀一切，果子能撑这么久也是出乎我意料，看情况，这上头冥水的量怕是极为壮观的。
第四步，第五步，我承了冥水的肩膀已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灰暗的天空猛地亮了一下，我这才瞧见，自己将要攀登上的谷峰处一个人都没有。偏首打量一番，才发觉自己弄错了方向，折清和梨樰在另一侧的山谷，雨帘冲刷下，不过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
雨声中，我仿佛听见一声极沉且急切的声音：“洛儿！”
随后便是铅铁一般的沉重猛地拍击在我身上，我脚下踏着的岩块无法承力，塌了。
整个过程很快，就好比是给几百倍于狂奔中的马给撞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待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拍回了谷底，人就似沉在瀑布的下方，摔下来后的水流极乱且沉，耳边伴着森然的鬼泣声，甚至可匹敌水声。
我曾试图抓住岩壁上的石头固定自己，但我实在是低估了十八层地狱的冥水。假如说，被冥河中的冤魂咬一口就像是被蚂蚁叮一下的话，那现在这感觉，就是有人拿着锤子和钉子往骨头里头砸了。要说感受的话，我那时真的求死的心都有了。
我随着奔腾的水流一路不晓得被冲出去多远，感觉被狠拍在岩壁上四五次，应该是转了四五次弯了。
瞧着自己皮肉被啃噬的全过程实在叫人反胃，但我骨头至少还是比我想象得要坚硬许多。我甚至庆幸在想，倘若掉下来的是梨樰，那这一趟就算白走了，木槿需要他做的事也没了可能。
在这种时候不能晕过去无疑是件痛苦的事，我沉在趋于平缓的水底，一面撕心裂肺地疼，一面却想，方才是不是出现了幻听。我好似听见了夜寻喊我的名字，纵然记不清他的声音样貌，却能无由来地笃定这就是夜寻的声音，他就是这样唤我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将折清错认为夜寻了。虽然曾经也有过这种情况，但不会给我这么强烈的感觉，自从得了璃音的残魂之后，这感觉便愈发清晰。
四周黑得厉害，不晓得是日头沉了，还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反正我的眼珠子是早就没了的。
水声渐缓，鬼泣声便愈加汹涌，我没力气地站起来，就想等这个水流干了，流到别处去了，我自然就上岸了。
那这么躺着也挺好，我现在连动动指尖都难。
疼得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骨，拉住。
我一个激灵，以为是水里头还有什么成了精的大冤魂，那就是要了命了，瞧这触感，冰冷得根本也不似人能有的体温了。
但时至今日我也没力气挣扎，就在他抱着我开始往上浮的时候，干笑道：“那个……我骨头硬，你咬不动的。”
我没想到这个鬼魂其实是个不服输的主，我这一句话说完后，两人双双就出水了，我被什么压在石滩上，紧接着锁骨上一阵剧痛袭来。
就凭那前所未有、无与伦比的痛感，我也感觉到这骨头的确是裂了。我瞧不见也不知道他长着一嘴怎样的牙，凭感觉咬得很整齐，我就怕自己一块骨头都给他咬下来了，毕竟是成了精的大冤魂，这一口力道使我差点疼死过去。
正是万念俱灰，寻思着自己终于碰见了个碎骨界中的翘楚，以为命不久矣之时，那个“成精的大冤魂”却松了嘴，声音竟是有些低哑的，近在我的耳边，问道：“洛儿，你今天在生什么气？”
我心中啊了一声，半天才模糊地意识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谁。
可就这形容，当真算是我在生气？
我一时没想好台词，就没答。
折清躺在我身上一直没起来，我怕他靠在我这一身的骷髅上硌得慌，有点不好意思。
他见我没答，又继续低低道：“方才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
这个我还是明白，他说的是我方才爬岩壁的时候爬错地方的事，但这……又是一个刚愎自用、犯蠢的巧合，而不是赌气而故意所为，我说了他会信吗？
迟疑间，折清似是喃喃一般，在我耳边道出了第三句话：“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
我隐约觉着他说出这句话时，淡然的语气之中有了些许微妙的不同，说不清那种感觉，莫名让人听着就会心揪起来，紧缩地疼着，故而下意识地问：“记起来什么？”
我的声音已经完全不是我的声音了，但我现在没空关心这个，折清听罢突然就消了音。我以为他是没听清，就清了清嗓子再问了一遍。
他再出声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也松开了扣住我的手，我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他起身坐到一边揉了揉眉心：“没什么，你现在还好吗？”
我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之前是不确定着什么事，见我如此的态度便是瞬间确定了，才定下心来，我傻不啦唧地失去了一个套话的机会，也明确折清同我之前又多了一个秘密，这让我觉着轻微的不舒服。所以即便知道他十成十不会回答，还是发问道：“分明是有什么的吗？折清，你既然说的是‘记起’，那迟早有一天我会想起的。这都是早晚的事，你为什么要瞒我？”
可能是我几下试图翻身的小动作让折清终于意识到我一身光溜溜的骨头躺在石头堆上委实是不好受，他才伸了手举在我的腋下，将我似个小孩一般抱了起来。我顺势挂在他身上，总算是好受一些。
“你生气是为了这个？”折清的声音淡淡的。
我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
我没法证明给他看，就只能让自己嘶哑的嗓音更真诚一点：“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左右这件事你上辈子应该也是知道的，却也说不定我没能好好同你道过歉，才到了后面这个结局。”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怎样一种不怕死的信念，才能说出自己前一刻才突然想通的话语的，兴许经历方才一通冥水的洗礼，反倒是从容了。
我道：“我想起，我曾经喜欢上了夜寻。”
折清的身子猛然一僵，凝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