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泡面的香料味道充满车厢,我蜷缩在八十块买来的座位上,像一根弯弯的面条。
你父亲自己报了警,被警察押走的那夜同样大雨倾泻,你哭成五线谱,外加三个重音符号。
后来,他得以见你。
他挤出一丝力所能及的微笑,你挤出一句力不从心的你好。
隔阂是一条渠,注满了泪水,曾约定一生的人难以四目相对。
对不起,你说。
过了三个月,他再也没回过学校。
后来他也没有读大学,而是在青岛沿海的港口做起了鱼虾生意,说是为了接下老舅的衣钵。凌晨四点出海打鱼,他说一个眼睛足够,与正常人无异。
他没有再嘬谁,也没有像阿甘的连长一样及时行乐,一网打来,鱼找鱼,虾找虾,王八归王八。
我去找他,因为我家离港口太近,隔三差五就黑他几条鱼来吃。
你很担心父亲。
每个月都去看望父亲,父亲很自责,手掌的触感挥之不去,仿佛就在昨天。茶饭不思,一百五六十斤的汉子瘦成了皮包骨。
他怎么样了?父亲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说道。
那天你出现在港口,他正坐在墩柱上绑鱼饵,看到你语无伦次。
满是鱼腥的港口上盛开了一朵白色茉莉,仿佛回到了那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时代——他大声告诉老师和同学,你是他的爱人,必将共度此生,白头偕老。
你没告诉他是父亲让你来的。
他没告诉你他心里明白。
半年后,你考上了武汉最好的大学。
一年后,一双结实的手掌把你揽在怀里,你栖息在他的胸口,好像是昔日里父亲的温度。这样就会幸福了吧?你曾打电话跟我这样讲过。
他不像他那样笨手笨脚,他吻得很绅士、很成熟,可以让你完全信赖。
你觉得他是上天为你准备好的成人礼,于是郑重地告诉了父亲。
父亲叹出一口气,第一次未满一小时就走出了接见室。
你的眼泪掉在椅子上,“我只是想要一个人疼我。”你说。
你用了“人”,没有用“父亲”,你怕父亲比现在更难过。
火车开到孝感,下一站就是武汉,我感觉衣服已经粘在身上,窗外滚烫的风让我备感不适。一旦我选择分开腿的坐姿,对面坐的老太便会脱下布鞋,把一双脚丫放在我裤裆中间的座椅上,老人家坐了二十几个小时车难免想伸伸腿脚,理解。
只是这酸爽,不敢相信。
下了火车,一路大巴去了医院,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你躺着见我。
“你没洗澡吧!”你说。
“嗯,你也没洗。”我说。
“啊,你好脏,好恶心。”你说。
“你也是。”我说。
你叹了一口气:“对啊,我真的好恶心。”你笑着,划下左半边脸上的泪水。
我大惊失色。
“别这么套路,我错了,真错了,恶心的是我不是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很恶心,如果有屎在现场就好了。”
“徐良,其实那天他的眼睛失明了,我的也是,对吗?”
我没有作声,看着你的手腕上又多了一道崭新的刀疤。
你的生活为何如此多舛,手脚被束缚,只有眼泪是自由的,但那是一把杀不死人的尖刀,刀刀入肉,远比真刀来得残酷得多。
在我离开武汉的时候你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你说想回去,想看看父亲,想看看海。
母亲赶忙给你办理了出院和休学的手续,并拜托我护送你回青岛。怕你心有杂念,难得的免费卧铺我却一宿没睡着。
下了火车,潮湿的风迎面吹来,让人立刻能够分辨出海的方向。你说心病好了大半,因为这湿腥的气味曾伴着太多温暖的回忆。
家中老旧的家具显得和蔼可亲,你端详着客厅里的全家福,一家人蒸螃蟹、包饺子,画面一幕幕开始重放:客厅的电视一年无休,播放着不会让人感到无聊的声响。他会敲响街门,用脚踏车载你上学,然后对每一个老师和同学大声说,这是他心爱的姑娘。
你咽下伤怀,关上房门去看望父亲。
父亲的模样却让你吃惊。
他仿佛变回了原先那个精壮的男人,面色红润。
“爸!”你惊喜地喊道。
父亲一笑,拿起一张照片贴在了接见室的玻璃板上。
照片里是那个熟悉的人,他戴着一只独眼眼罩,头顶一只海盗帽,脚下踩着一艘红蓝相间的崭新渔船,单膝垫着胳膊骑在船头,像极了电影中的海盗船长,威风凛凛、春风满面、傻不啦唧,尚好的一只眼睛笑得弯弯的,好像从没有过烦恼。
“我是不是很酷?”照片上写着。
捧着这张照片,你看见父亲老泪纵横,这些眼泪憋了太久,等了太久,你离开座位狂奔过去抱住了父亲,狱警没有阻拦,父女两人像是旧时光中的默片,紧抱在一起,泪水交融,这条路远得非比寻常。
世界上有许多人,会行万里路,会读万卷书,会撕开千百万种伤口,为了愈合不眠不休。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陪你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赋予你千百万种呵护,且义无反顾。
阳光照进海水浴场的沙滩,又到了喝散装啤酒的季节。
父亲说,想吃点地道的海鲜。你知道哪里有卖吗?
Run,run
文/叶小白
Run,叶小白,Run!
那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喜欢在地上滚我,我说不清她怎么会有这种爱好。那年我妈二十九,这个神奇的女人,每天下午都会来到操场,把她两岁的儿子摊在地上,用手一推,然后她儿子咕噜咕噜地滚出去。
这时,她就朝我喊:Run,叶小白,Run!
她的儿子滚了没多远就停了下来,万般无奈地看着这个女人。
我妈喜欢在地上滚我,大概也有我的原因。我患了一种病,无法行走。
医生对我妈说:死不了,但是平时多运动,否则身上长蘑菇。
我妈开心地说:儿子,你辛苦一点,这样咱们可以天天吃蘑菇汤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妈还是谨遵医嘱的。那是千禧年,我妈买不起那些昂贵的运动器材,于是她经常双手举着我,从客厅这头跑到那头。
她大声说,儿子加油啊,快跑完八百米啦!……
结果我老娘那几年身材越来越好。单位里的那些阿姨,刚生完孩子的,普遍身材发福。她们向她讨教,我妈摆摆手,说:把我儿子当举重练的。
于是那些阿姨们疯狂地爱上了我。她们也举着我在单位奔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不忘夸我:加油,今天又跑完八百米啦!……
而那时的我已经四岁了,我伸出双手,咿咿呀呀地学着超人。那时天空时高时低,时光忽远忽近。我虽一生都只能是个瘫子,可在那几年,我坚信自己是一个超人。
被抱在臂弯里的超人。
二
今年,我二十五岁了。
我的病情不断恶化,医生说,是骨癌。只要脖子还能动,就还有一线生机。少年时代,我尚且还能动一动,坐上轮椅,也和别人一起享受了九年义务教育。那时,每天在我放学路上,我妈背着我的书包,一边唱歌,一边活力四射地推着我回家。
她看见我的老师,道声,老师好。她看见班上的班草,快乐地喊声,帅哥放学啊。
老师同学们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说:妈,晚上我们吃什么?
她低下头,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叫姐姐。
这个活力四射的寡妇推着我来到放学要经过的一个坡道上。
我说:亲妈,你放过我吧。
我亲妈——不,我亲姐姐,摸摸我的脑袋,温柔地说:叶小白,你一定可以的。
她松开手。我坐着轮椅,手舞足蹈地飞流直下三百米,她跟在我身后,一边跑一边大喊:Run!叶小白,Run!
后来,我在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天空,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天空有多美丽,而是我完全被吓傻了。我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问我:怎么样?这次肾上腺素分泌得多不多?我回过头,像个二百五似的说:妈,我心好累啊,你能不能去福利院换个儿子?
三
大学毕业后,我确诊得了骨癌,癌细胞扩散,扩散到了胸部。
我在工作岗位报到才两天,就被我妈接回了家。
当时我躺在火车上,斜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想念自己早夭的职场生涯,还有对我横眉竖眼的女上司。
我妈给我削了个苹果,她问我:吃吗?
我张开嘴巴。
她把苹果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我深吸一口凉气,差点没被我妈当场气死。
她一边吃苹果,一边摸着我的头发。
她说:儿子,真好。
我说:什么真好?
她说:才上岗就休年假,真好。
我说:嗯。
我突然笑出了声。
她说:怎么了?
我说:我刚刚想到的,以后同事说起我,他们就可以说,那一年叶小白敬业奉献,燃烧自己,最后光荣地死在了这个试用期岗位上。
说完,我就忍不住又笑了。
我妈拍了下我的手:闭嘴,乱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也笑了,她支着下巴看着我,说:真好。
我说:嗯?又真好?
她说:你回家了,真好。
四
这半年来,我的病情愈来愈重,只能卧在床上,全靠那个可爱的女人抱住我的脑袋,喂我吃点流食。
那个女人可爱依旧,脸上却悄悄有了皱纹。她挥舞扫把干家务的时候还是那么活力四射,只可惜,不知何时开始,她弯了的腰再难以直起。毕竟已经年近五十,她总不能永远举着一个瘫痪的超人让他振翅高飞,这可真叫人感到无力。
有一天,我对她说:放弃我吧。
她拍拍我的脸,说:美国有句谚语,生活就像一块巧克力。
我说:这破电影你都看了二十年了。还没完啊。
她说:一直没看结局。
我说:结局是……
她说:不许剧透,剧透给雷劈。
我说:妈你别这样……
她说:不许剧透,剧透的人没小鸡鸡。
我说:妈你别这样啊……
她固执地说:不许剧透,不许剧透。
我说:不剧透,我们不剧透了。
她抹了抹眼睛,说:不说这个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于是她给我说起了那个故事,那个很遥远的小红帽和狼外婆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温和,五月的风吹过家里的阳台,吹皱窗帘,吹拂过她可爱依旧的脸庞。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那一天的午后,我就那么安静地死掉了。
尸体凉了多少天了?长出虫子了没有?
记不得了。骨头里很痛,但我没法发出声音。
原来死掉是这种状态吗?像是困在衣柜里动弹不得。
再后来,周围的景象慢慢有了颜色,我看见了森林,看见了懒洋洋的动物趴在地上午睡。
我心想,八成是投胎成功了。
而这一世的我也终于能奔跑了,我喜极而泣,从山的这头跑到那头,肆意地欢呼雀跃。后来,我更喜极而泣地发现,我这一路狂奔,居然是四脚着地跑过来的。
妈,我投胎成畜生了。
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告诉我,我是一匹狼。
它们说,在遥远的森林边上,住着小红帽,住着小红帽的后妈,还有后妈的魔镜。森林里还住着小红帽的外婆。至于我,它们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传说当中那个掉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的天使。
五
那是个晴天,小红帽的后妈在家里梳妆打扮。
她问魔镜:魔镜啊魔镜,请问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魔镜说:哪个肥婆,安敢在此饶舌?
后妈高高举起锤子,说:老娘砸你个四元八次方程组。
魔镜赶紧说:别别别,本来最美的女人是你,现在最美的女人变成是小红帽她外婆了。
后妈很生气,命令小红帽去给外婆送一大篮子高热量高脂肪的蛋糕。
于是小红帽带着蛋糕,在森林里懵懵懂懂地走着。
她路过一棵树,看见树底下趴着一只大灰狼,四脚朝天,睡得满嘴哈喇子。
她蹲下来,戳破它的鼻涕泡。
大灰狼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
她摇摇大灰狼,说:醒醒醒醒,别睡了,猎人该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戴着红色帽子的小姑娘。
她说:你为什么睡在这?你不抓小兔子吃吗?
我不说话,只是摇晃脑袋。
她说:你护送我去找外婆吧,我的蛋糕分你吃。
我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好吧,她算是找对人了,投胎后,我在这片森林里生活了很久,虽然对地形依然不是很熟,但再没有比我更热爱吃甜食的老司机[1]了。
一路上,小红帽告诉我,最近森林里不太平,经常有猎人打小动物吃。连她养的小兔子都被猎人抓走了。
而我帮她打跑了眼镜蛇、小狐狸、豺狼虎豹之类图谋不轨的动物。
她摸摸我的头,夸我:你真厉害。
我兴高采烈地摇晃起了尾巴。
她说:别那么快骄傲呀,碰到猎人有你好受的。
我朝她亮出我的獠牙。
她一块蛋糕塞到我的嘴里。
她拍拍胸口,说:我的天,你牙口真好,吓到我了。
我委屈地吃着蛋糕。
六
我们沿着森林里的小路一直往里走。
沿途有许多千疮百孔的小动物,死了有很久了。小红帽让我小心点避开它们,她难过地说,都是被猎人们打死的。
有时她会停下来,转过身问我:大尾巴狼,你从哪里来?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往事,可惜都记不清了,记忆似乎只能停留在上一顿午饭里。我头痛了一会儿,放弃了思考,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她叹了口气,拿出一块蛋糕,喊了声:喂,你吃不吃啊?
我又屁颠屁颠跑回来。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我茫然。
她说:没事的,跟我走吧。
我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心里感觉很安心。小红帽的脸色有些忧愁,大概是终于发现,她的蛋糕早已经被我一个人吃光了。
那个下午,我们来到了外婆家。那是一座矮矮的木屋,摇椅上躺着一位和蔼的老奶奶。
外婆说:呀,这不是小红帽吗?
小红帽举起手中的篮子,说:外婆,我给你带了点心……虽然一口都没剩了。
外婆开心地抱起我,说:小红帽,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狗肉呀。晚上吃佛跳墙?
我吓尿了,小红帽赶紧解释。外婆笑呵呵地去厨房里给我们煮饭。
那个下午我和小红帽就在外婆家里,吃着外婆家的米饭,听外婆说起那些遥远的故事。
外婆说小红帽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外婆说小红帽睡觉的时候怕黑,外婆说小红帽的妈妈死得早。外婆说,大概是童年阴影,小红帽的爱人后来出了车祸,撇下母子两人走了,小红帽什么都不要,只想把孩子好好抚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