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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六宝和疯和尚

晌午,往东山的小道上驶来了一驾小马车,车里坐的,正是赶往长乐庵烧香拜神的沈夫人、方一勺……以及一脸兴味索然的沈勇。

黑桃木的车身,虽然小巧,看起来却很是结实稳重,车顶是拱形的棚顶,柔韧的藤条撑开一整张的牛皮,涂上黑桃木颜色的漆彩。车厢四壁是镂空的桃木雕板,花纹简单,只是最普通的百花而已,显出一种简单的精致。里头有两卷竹帘子,是用来挡风的,只是天不凉,阳光又暖,因此高高卷着。车轱辘很大,上好的紫楠木做成,中间的横轴是一整根的乌木。

整辆车子价值不菲却又不至于过于奢华,上等而非张扬,就好像它的主人知府沈一博的性格一般,虽然也算年轻有为,但保持着一份文人的勤俭与清高,甚至是有一些些古板的迂腐。

方一勺初见这辆马车的时候,就很喜欢,上了车子,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沈勇也跟了上来,坐在车门口,对一脸兴奋的方一勺道:“有什么好摸的,我下次带你去坐描金嵌玉的大马车。”

方一勺抬眼,对沈勇笑,点头:“嗯。”

沈勇伸手搔了搔腮帮子,这丫头怎么总是在笑,有什么事好让她如此高兴的?

沈勇殊不知,方一勺现在真是万分感谢当年打晕她让她来替嫁的方老爷子,以前她无父无母四处流浪,如今她有了好夫婿,还有了疼爱自己的公婆,怎么能不高兴呢?

马车一路颠簸,沈夫人在马车的座位上垫了厚厚的垫子,还不停地嘱咐车夫,赶慢些、稳些,千万别颠簸。

方一勺和沈勇对视了一眼——果然有了吗?

……

车子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长乐庵的山脚下,接下去的山路马车是上不去的。沈夫人下了车,仰起脸看了看长长的台阶,有些担心方一勺走上去会不会有事。方一勺见状,轻轻推了沈勇一把,对沈夫人努努嘴。

沈勇有些不解,却见方一勺对他皱了皱鼻子,做了个背的姿势……示意沈勇,背他娘亲上去。

沈勇反应过来了,他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不学好,不过对他娘还挺孝顺的,就走上一步道:“娘,我背你上去吧。”

沈夫人睁大了眼睛看沈勇,有些震惊……他儿子这是开窍了还是怎么的了,竟然心疼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更加一百二十分地相信了沈一博之前说的,那个神道士说的……贤媳进宅,沈勇必然脱胎换骨!乐得眼圈都红了。

沈勇想走到前头去弯腰背,沈夫人却道:“那怎么行,娘老归老,还有把骨头呢,也不至于四十多岁就走不动山路了,你啊,背你媳妇儿才是。”

沈勇转脸看一旁已经准备蹦蹦跶跶上山的方一勺,心说……她身手比我还矫健呢,要我背?

方一勺也笑,道:“娘,不要紧,让相公背您就行,我走得动!”

沈夫人见方一勺蹦蹦跳跳的,急得赶紧拦,道:“慢点儿慢点儿,别乱动啊,小心身子。”

方一勺失笑,沈夫人把她当做那种娇滴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儿了不成?自个儿可是老虎都打得死呢。

“勇儿啊!”沈夫人沉下脸来,道,“从今日起,凡是有远路、陡坡、水潭,你都给我背着你媳妇儿走,否则就是不孝,听到没?”

“啊?”沈勇睁大了眼睛看他娘,问,“为什么?”

沈夫人瞪了他一眼,道:“明知故问,都那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呢?要好好疼你媳妇儿!”

“我……”沈勇还想争辩几句,却见沈夫人像是要沉下脸来,沈勇也不能多说什么了,他娘要是发起脾气来,说不定也得抽他……只好叹气点头。

方一勺也眨眨眼,心说,婆婆真好呀,怎么那么疼儿媳妇呢,自己真是有福气啊。

随后,沈夫人让莲儿扶着她,拄着拐杖上山,车夫提着两个大食盒在后头跟着。

沈勇无奈走到方一勺前面弯下腰:“来吧。”

方一勺看看他,问:“你真背啊,我可重呢。”

“行了。”沈勇瞄了一眼方一勺,也还行,不胖,个子属于偏娇小的类型,估计不能重到哪儿去吧。

方一勺见沈勇真要背自己,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凑上去,扒着他脖子趴在他背上。

“喂……”沈勇被她压得一沉,忍不住道,“你属秤砣的啊?这么点儿个子怎么那么沉啊?”

方一勺趴在他肩膀上,道:“我胖,肉多,不过都藏起来了,看不到。”

“藏哪儿了?”沈勇好奇地回头瞄她,方一勺伸手掐住他耳朵,“再看!”

“嘶……”沈勇被掐得直嘬牙花,“你怎么那么凶啊。”

上方的台阶上头,沈夫人回头喊:“哎,你俩要打情骂俏等上了山慢慢来,快些,别耽误时辰了!”

“哦。”沈勇和方一勺一起仰脸对沈夫人点头,沈勇托了托背上的方一勺,往山上走去。

方一勺双手搂着沈勇的脖子,道:“相公啊,你若是走不动了要记得告诉我啊,我下来自己走。”

沈勇鼻子皱了皱,道:“那我现在就走不动了。”

方一勺笑眯眯捏他耳朵:“什么?”

“没……”沈勇长叹一声,继续往上走,心说,他爹给他找的是媳妇吗?分明就是另一个娘……

远在知府衙门书房里头审案的沈一博……打了一个喷嚏,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嗯,一定是个孙儿!”

好不容易,沈勇气喘吁吁背着方一勺上了山顶,将方一勺放下后,沈勇瘫坐在地上,仰天不停地喘气。

再看他,就见他脸涨得通红,满脑门子都是汗。

方一勺掏出帕子来给他擦,莲儿也递上了水壶给他喝水。

沈夫人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候,长乐庵门口扫地的小姑子也看到了沈夫人,赶紧迎过来道:“沈施主,烧香吗?”

沈夫人赶紧对小姑子合掌行礼,道:“小师父,静怡师父在吗?”

“在的。”小尼姑点点头,道,“师父在里头坐禅呢,沈施主要见她吗?”

“对的对的。”沈夫人赶紧点头,道,“我先去拜拜菩萨,等师父坐完了禅,我们在叙谈。”

“好呀。”小尼姑赶紧引着众人往里头走。

方一勺跟在后头,沈勇在一旁小声嘀咕:“尼姑庙就是荒凉,香火一点都不旺,菩萨肯定不灵。”

方一勺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再胡说八道,小心得罪菩萨啊。”

“切。”沈勇撇撇嘴……刚想说他才不相信,就被脚下凸出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哎呀……”沈勇一个跟头摔到了地上,好险牙齿没磕掉。

“小心点儿啊。”沈夫人在前头走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回头看被方一勺扶起来的沈勇,“这么大人了,都没个稳当劲!”

沈勇站了起来,膝盖都摔破了,方一勺赶紧给他拍拍,道:“天呀,阿弥陀佛,佛祖菩萨你们不要怪他,他无心的。”

沈勇也摸着后脑勺看左右,心说……没那么邪门吧……阿弥陀佛了啊!

进了寺庙里头……方一勺发现这里香火的确不是很旺,大多是一些老太太在拜送子观音,还有一些大肚婆。

沈勇一看到大肚婆就紧张,站得老远,一脸的不痛快……膝盖摔疼了,眼前还满是尼姑。

沈夫人也不答理他,拉着方一勺进庙里去。

长乐庵的送子观音是白玉雕的,有别于其他佛像的庄严肃穆,这尊送子观音,慈眉善目,说不出的和善,单手捏着佛家的兰花指,另一只手里,托着一个白白胖胖、笑眯眯的可爱娃娃。

沈夫人拉着方一勺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菩萨,保佑她家可以添丁进口,子孙平安。

方一勺也拜了拜。方一勺从小就有个很奇怪的毛病,就是每次她拜拜的时候,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的,不知道要许什么愿,却是会很开心。她总觉得自己跪下去拜的时候,菩萨就能看到她的心愿,在她自己还没弄明白什么的时候,菩萨已经答应了她的要求了……于是,每次方一勺拜的时候都笑眯眯,拜完之后更是开心。她拜的每一个菩萨都很灵,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许了什么愿,所以应该大部分的愿望都实现了吧。

之后,沈夫人让沈勇和方一勺在庙里添香火、布施,再多逛一会儿,晚上留在这里吃斋菜,过了夜,第二天一大早再回去。

沈夫人走了之后,方一勺和沈勇大眼瞪小眼,沈勇蹲下撇嘴:“没劲死了。”

方一勺见他膝盖上面还有擦破,就问小尼姑,这附近有没有活水。

小尼姑说后山有小溪,方一勺就让莲儿和车夫布施,拉着沈勇去了后山。

“干吗去?”沈勇兴味索然地问,“在原地等着到天黑得了。”

方一勺拉着他道:“你伤口里头都是泥,不洗掉以后该烂了。”

“切,小丫头见识。”沈勇不满地嘀咕,被方一勺拉到了后山的小溪边。

方一勺让沈勇坐下,将裤腿卷起来,自己则是蹲下掬起水,给他洗膝盖。

沈勇无聊地坐在地上,双手支着地面,仰脸四外打量……就见这儿一面是山壁,一面是林子,还有一边是悬崖。看着看着,他突然注意到一旁的林子里,隐约有烟冒出来。

“哎,那里怎么有烟啊?”沈勇指着问方一勺。

方一勺转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的确有淡淡的烟冒出来,又不像是着火,烟还是比较稀薄的。

“去看看吧?别是火星子,一会儿要是真烧起来了那可不得了的。”方一勺用帕子给沈勇包上了伤口,两人站起来,往林子里头走去。

拨开浓密的灌木,方一勺和沈勇往里头一看……吓了一跳,就见在林子中间,有一个坟墓。墓前正有香烛在燃烧,地上还有烧成灰了的纸钱堆……冒烟的,正是那纸钱堆,可见是刚刚有人祭拜过的。

“晦气!”沈勇忍不住道。

方一勺看了看那墓碑,不解地问:“哎,相公,为什么这墓碑上面没有字啊?这人没名字吗?”

沈勇笑了笑,道:“无字碑很多啊,大概死的人生前没什么好名儿,或者是作奸犯科之类,怕殃及子孙后代,又怕有人来翻尸捣骨,所以才弄了块无字碑。”

“这么可怜啊。”方一勺自言自语道。

“这有什么可怜的。”沈勇拽了她一把,道,“走了,这儿太晦气了!”说完,拉着方一勺要走。

“等等。”方一勺道,“香烛歪掉了。”说着,跑上去,将那坟前的香烛扶正,沈勇在一旁没什么耐心地等,却见方一勺盯着地面对他招手,“相公相公,你快来看呀!”

沈勇凑了过去,问:“怎么了?”

方一勺指着地面,道:“你看这戒指,眼熟不?”

沈勇眯着眼睛蹲下去,就见地上,在焚香落下的灰堆里头,若隐若现的,有一枚白色的玉戒指。这戒指玉质细腻,一看就是上等货,戒指的上方,有一段用金线小心翼翼地裹起来了,看来是曾经断过的。

“咦?”沈勇盯着那戒指看了半晌,伸手拿了起来,吹掉表面的那层灰,又看了看,睁大了眼睛道,“这不是死掉的那个掌柜的手上戴的吗?上次抢吃食时弄断了,金丝不还是你给他裹的吗?”

“对啊。”方一勺点点头,就觉得寒风阵阵,站起来挽住沈勇,道,“相公……莫不是那掌柜的鬼魂?”

“鬼魂什么呀。”沈勇道,“鬼魂还给自己烧纸啊?再说了,案子还是悬案,尸体现在应该在衙门仵作房里头停着呢,怎么可能上这儿来?”

“那……戒指怎么会在这里?”方一勺问。

“莫不是被人拿了……或许是,凶手?”

“啊!”方一勺叫了一嗓子,沈勇让她吓了一跳,问,“干吗?”

“哎,快走快走!”方一勺拉着沈勇就跑,“别一会儿遇上了!”

沈勇无奈,没想到方一勺还有害怕的时候呢,就被她拉着跑回长乐庵去了。

……

当天晚上,两人在长乐庵吃了庙里师父做的素斋,沈夫人跟静怡师太晚饭后一起去佛堂坐禅了。

方一勺和沈勇没地方住,沈勇又不能睡在尼姑们休息的房里,最后,只好和方一勺睡在禅堂的大柜子里。

这种柜子是出家的尼姑们平时用来放被褥的,很宽大,里头铺上铺盖,正好可以睡上人,方一勺睡在上头,沈勇睡在下面,一人一层,柜门一关,安静又暖和。

方一勺头一回睡这种地方,觉得挺新鲜,趴在枕头上,通过隔板间的缝隙瞄下面的沈勇。沈勇正仰面躺着,手里拿着那枚戒指出神。

“相公,你想什么呢?”方一勺问。

“哦?”沈勇哼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饿了,没吃饱。”

“谁让你刚刚只吃那么一点儿的?”方一勺道。

“那些姑子做的菜跟你差太远了,难吃。”沈勇不满地道。

方一勺听得眯眯笑,问他,“哎,那现在还饿吗?”

“饿啊。”沈勇点头。

“我们去找吃的吧?”方一勺轻轻推开柜门,探头看沈勇。

“现在上哪儿去找吃的啊?”沈勇道,“这里又比不得家里,清汤寡水的。”

“你看到院子里的茶花了没有。”方一勺问,“厨房里别的没有,铁定有面粉吧,我给你做茶花卷儿吃,好不好?”

“好啊!”沈勇一听到这名字就来了食欲,一下弹起来……没提防上头是隔板,撞得“咚”一声,疼得他揉着头直龇牙。

方一勺穿好衣裳和沈勇一起出门,摘了两朵大茶花,悄悄跑到后院的厨房里头去了。

方一勺惊喜地发现了发好的面,大概是准备明天一早做素包子用的,就取过了一团来揉。

沈勇按照她说的,将茶花的花瓣揪成碎末。方一勺将花瓣的碎屑都揉到了面里头,又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了一瓶子东西来,往面里撒了点,沈勇好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方一勺笑眯眯:“胡椒面儿。”

“哦,胡椒面儿还随身带啊?”沈勇好奇地问。

“是我自己调配的,吃面吃馄饨的时候撒上一点,那味道就吊起来了!”说着,方一勺将做好的茶花卷儿放到了蒸笼里头。

沈勇在一旁等着,方一勺还从厨房里头找出了一缸子腌菜来,说了声阿弥陀佛,便取出一棵,切碎,翻炒。

沈勇在一旁流口水,方一勺炒的咸菜都比别人做的肉要香啊。

很快,水开了,蒸笼也开始冒热气,方一勺将蒸笼盖子打开,一股清甜的香味四溢。

“哇,好香啊!”沈勇迫不及待地伸手进锅里拿花卷儿……烫得直蹦,不过还是送到嘴里咬了一口。

方一勺看着急:“哎,你小心烫啊!”

“呼呼……没事……嗯!”沈勇咬了几口,点头,“好香!好吃!”

茶花淡雅的清新香甜渗透到了面里,咬在嘴里绵软回甜,再加上那特殊的胡椒鲜味,沈勇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其味无穷。

方一勺自己也拿了一个,和沈勇一起在厨房里吃了起来,转眼,看到了厨房外面有一棵银杏树。

“相公。”方一勺推了推沈勇,道,“树上有百果!”

沈勇看方一勺:“百果?”

“对!”方一勺道,“我去摘几颗下来,我们炒百果吃!”说着,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去爬树。

沈勇哭笑不得,这哪门子的才女啊,不是野丫头吗,爬树掏鸡窝样样来!

“等等!”沈勇将剩下的花卷塞进了嘴里,拉住方一勺道,“我来!”

说完,往外跑,方一勺跟出去,不忘喊:“哎,你少掰几个啊,吃多了有毒的!”

“放心!”沈勇从小上房揭瓦疯惯了,爬个树是不在话下的,爬上去之后,摘了那么二十来个的百果,直接滑了下来。交给方一勺,方一勺拿在手里,转身进厨房,放到灶台里头烘。却听沈勇“咦”了一声。

“怎么了?”方一勺抬头看他。

沈勇摸着脑袋,盯着灶台上的蒸笼看,问:“刚刚剩下的那三个花卷儿呢?”

方一勺抬头……就觉得头皮发麻,脖梗子汗毛直竖,蹦起来拉住沈勇的胳膊道:“呀,花卷儿呢?”

原本还有三个花卷儿的蒸笼里……竟然是空荡荡的。

方一勺紧张地拉着沈勇问:“相公,是谁拿走的呀?”

沈勇有些好笑地看她:“哎,你不是方大胆吗?连老鼠都不怕,这怕什么?”

“不是啊……”方一勺道,“我怕不是活的那种东西……”

沈勇嘴角抽了抽,道:“怕什么,这里是庙啊。”

“呃……”方一勺愣了愣,转念一想,“这倒是啊。”可是她的心刚刚放下来,就听到不知从哪儿,好像是墙壁里头……传来一声轻笑。

这半夜三更的,一声轻笑来得毫无征兆,沈勇和方一勺都惊得头皮发麻。沈勇本来还好的,无奈方一勺惊得大叫了起来,沈勇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也跟着叫了起来,两人撒腿就跑……冲到了院子里。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后头休息的尼姑们……毕竟这长乐庵也不大,就有两个小尼姑跑了过来:“哎呀,两位施主怎么了?”

“有,有……”方一勺指着厨房,半晌也说不出个有什么来。

那两个小姑子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一拍脑袋,道:“哎,疯和尚,是不是你又吓唬人了啊?快出来!”

沈勇和方一勺对视了一眼——疯和尚?

果然,小姑子们叫了几声,就见厨房旁边的一扇角门儿一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瘦和尚跑了出来。就见他个子不算矮但干瘦,年纪有个四五十岁了吧,满头灰白头发,咧着嘴,黑糊糊的手里抓着一个吃了一半的花卷儿,咧着嘴嘿嘿傻笑……果然,是个疯子。

“他是谁啊?”方一勺不解地问一个小尼姑。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他平时住在柴房里头的,时不时会偷施主们的吃食,你们别怪他啊,他疯病很严重的。”

“哦……不要紧的。”方一勺拍了拍胸口,觉得是人就行,差点吓出病来。

沈勇看了看那些小尼姑们,问:“呃,为什么你们尼姑庙里会有和尚啊?”

几个小尼姑年纪小也单纯,就道:“不知道呀,师太一直将他留在庙里住呢,他不怎么出来的,因为柴房和厨房是通的,所以应该是闻到了香味才会出来偷吃的。”

“哦。”沈勇意义不明地点了点头,对方一勺眨眨眼,方一勺踹了他一脚。

沈勇揉着小腿肚子看她,方一勺拉着他对两位小尼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打扰了。”说完,拉着人回禅堂去了。

……

回到了禅堂的大柜子里头躺下,沈勇打着哈欠喊“哎”,方一勺则是趴在上铺,翻来覆去睡不着……

沈勇就听到头上咚咚直响,皱眉:“哎,你睡觉老实些呀,哪儿有个姑娘样子。”

“睡不着。”方一勺小声嘀咕。

“干吗睡不着?”沈勇打着哈欠问,“冷啊?我给你条被子?”

“不是。”方一勺道,“相公,那个和尚身上有酒味。”

“呵呵。”沈勇道,“闻到啦,那个什么师太啊,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偷偷在庙里养汉子。”

“你别瞎说。”方一勺认真道,“那和尚真的是疯的。”

“你怎么知道啊?”沈勇微微不解,“要装疯很容易的嘛。”

“才不是。”方一勺赌气回了一句,就不说话了,闷头继续睡觉。

沈勇只是随口回了一句,见方一勺突然没动静了,伸手抠抠鼻子,心说,这丫头怎么说睡就睡啊。也没多想,翻了个身,继续蒙头大睡。

上层,方一勺则是单手托着腮帮子,侧躺在被褥之上,发着呆。

次日清晨,沈勇半梦半醒间就听到外头有撞钟的声音,还有木鱼和铜铃有节奏的敲击声,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柜子虽然挺宽敞,被褥也够厚,但毕竟是直接睡在了硬板上。沈勇觉得全身筋骨痛,揉着后背和腰,问上铺:“哎,醒没?”

上头,没人回应。

沈勇就索性又往被褥里头缩了缩,本来还想睡一个回笼觉,但是外头已经有念佛诵经的声音传来,这可要了他的命了。赶紧就爬起来,沈勇抬头往上铺一看,就见方一勺那个柜子的被褥都叠好了,可见是已经起床了。

沈勇来了几分精神,觉得肚子很饿,回味起昨晚上的那几个花卷儿就更饿了,有些埋怨那疯和尚,好歹给他留一个啊。

沈勇伸了几下腿脚,跑出禅堂,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好吃的素斋,最好是方一勺做的。

然而沈勇前前后后整个长乐庵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方一勺的踪影。沈勇觉得纳闷了,人上哪儿去了?莫不是去了他娘那儿?正想着,他看到莲儿拿着两个素包子跑了过来,边啃边哼小曲儿。

沈勇叫住她问:“莲儿,看见少奶奶没?”

莲儿眨眨眼,道:“没见着啊,不是还没起吗?老妇人说等您和少奶奶睡久一些才回去。”

沈勇微微皱眉,莲儿问:“少奶奶不见了吗?”

“呃……”沈勇摇了摇头,心说,这要是让他娘知道方一勺不见了,那非捶死自己不可。赶紧道:“哦,没……你让娘再坐一会儿,我们很快过去。”说完,沈勇便急匆匆跑出了长乐庵,开始围着山找了起来。他边找边向路人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个子小小、眼睛大大、穿着鹅黄袄的丫头。

一路打听一路找,沈勇从前山跑到后山,最后在一个山坡上停了下来,哪儿有方一勺的影子啊。

沈勇双手支着膝盖弯腰喘气,心说,这野丫头,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没影了,真是的……应该好好管管,这还像个样子?

想归想,但沈勇还是知道得接着找,毕竟是跟他一起的时候丢的,若是找不到,他爹非宰了他不可。

喘匀了气,沈勇直起身子想走,却愣住了……

只见眼前是一个没有山阻挡的豁口,前方是一个陡坡,而远处便是整个东巷府的全景,清晨的日头正一点点升起来。东巷府现在清清楚楚地在他眼前呢,哪个是县衙门、哪个是酒楼、哪个是飘香院,都一目了然……城中间那条东巷河蜿蜒回转,打了个弯流向远方的农田。田里,已经有绿油油黄澄澄的浪头在晨风中翻滚了。

沈勇站在那里,直看得心旷神怡,不禁伸起胳膊做了一个大字,舒服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就感觉心中那份隐隐的担心也缓解了不少。

又看了一会儿,他就准备回去继续找,却听上方突然传来了一声短短的轻叹……那声音,还有些熟悉。

沈勇惊了一跳,四下寻找,没发现有人,不过他刚刚的确听到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

只见头上有一大片的树冠,是身旁那棵老槐树的枝杈,而在那一片翠绿之中,若隐若现有一点鹅黄……

沈勇一愣,皱眉顺着一旁的树干往上爬,待他攀上一根树枝,往里头一瞧,果然!就见方一勺正坐在一根粗粗的树枝上面,晃着双腿,胳膊支在旁边的树枝上,双手托着下巴,这姿势倒是看着挺舒服。

方一勺呆坐着,双眼看着前方,浓密的树冠里头,有一个窟窿,正好可以看到外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方一勺掰出来的。

沈勇看到她后,终于是松了口气,还好没事……不过很快,又有些闹不明白,这疯丫头怎么一个人上这儿来了?

“哎。”沈勇叫了她一声。

方一勺正在出神,让沈勇一叫,还惊了一跳,转脸看他,“相公?”

“找死我了!”沈勇爬上来,往她旁边的树枝上一坐,不解地问,“你干吗一大早上这儿来也不说一声?害我好找!”

方一勺眨眨眼,抬头看了看……沈勇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见正好可以看到山顶的庙门口。

方一勺道:“我以为你还要睡一会儿呢……再说了,你找我怎么不叫唤啊?在庙门口喊一声娘子,我不就听到了吗?”

沈勇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伸手搔了搔腮帮子,暗骂自己是猪啊,跑得腿都快断了,早知道喊一声多方便。

“你干吗上这儿来?”沈勇见方一勺还在发呆,就问,“这里能看到宝啊?”

“哦。”方一勺点点头,托着下巴继续看。

沈勇瞄了她一眼,问:“哎,你干吗昨晚上见了那个疯和尚之后,就变得怪怪的啊?”

方一勺听到后,抬眼,吃惊地看着沈勇。

沈勇见她一脸的意外,就摸了摸鼻子,道:“干吗,我又不傻,这点都看不出来啊?”

方一勺看了沈勇一会儿,随后挑起嘴角笑了,挪了挪屁股,坐到沈勇的身边,搂着他的胳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道:“相公,你真有心。”

沈勇仰脸看别处,脸上热热的,就问:“说呀。”

“嗯……你昨天不是说装疯很容易吗?”方一勺问。

“对啊。”沈勇道,“多喝几口,随便怎么发疯,别人都分不清真假的,这招最好使了。”

方一勺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爹以前也这样,喝多之后就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到最后,就只剩下娘亲的银铃铛他认得了,别的都不认得。”

“哦。”沈勇道,“所以你想你爹啊?”

“本来是……”方一勺摇摇头,“我刚刚起早了,就想出来逛逛。”

“然后?”沈勇问,“就逛到这儿来了?”

“我刚刚看到那疯和尚了。”方一勺突然说。

“啊?”沈勇一愣,问,“他在哪里?”

“我从庙门口往下看,看到他在这个地方坐着呢,从树洞往外看。”方一勺道,“你看这里……”边说,伸手指眼前那个枝杈之间的树洞,道,“你看枝杈旁边已经抽出了好些芽了。”

“这是别人特意掰出来的吧……而且应该是经常被人掰的,也就是说,经常有人上这儿来看。”沈勇也发现了,道,“他是为了看前方东巷府的全景吧?”

方一勺微微皱皱鼻子,道:“不过哦,有一点很奇怪呀。”

“什么?”沈勇看她。

“你看。”方一勺指着那个洞,道,“这里看出去视野一点都不好,还不如在树下面看得全呢。”

沈勇从树洞看了出去……半晌,突然一愣,“咦?”

“怎么了?”方一勺看他。

“这里望出去不是出事的那家酒楼吗?”

方一勺听后一愣,又看了一会儿,半晌才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是啊……这里看酒楼好清楚呀。”

“那个疯子那么多年都坐在这里看酒楼?”沈勇睁大了眼睛看方一勺,小声问,“哎,还记不记得昨天在坟前找到的那枚戒指?”

方一勺觉得又有些发毛了,凑近了沈勇一点,问:“你是说……那个疯和尚是凶手?”

沈勇想了想,道:“不然多古怪?”

“嗯……我们回去把这事情告诉爹吧,让他来处理?”

沈勇点点头,道:“不过最好马上回去。”

“对哦!”方一勺也有些担心,“你想啊,他若是发现我们知道了他的秘密,会不会害我们。”

“呃……这我倒不担心。”沈勇揉了揉肚子,道,“不过我好饿啊,我想吃肉!”

方一勺无语……

随后,方一勺和沈勇匆匆跑回了庙里,接了沈夫人回知府衙门。沈夫人因为求的几个签都是上上签,因此心情极好,美滋滋就跟着两个小孩儿回去了。

入了府衙,沈勇推方一勺去跟他爹说,方一勺道:“我给你烧肉去,你自己跟爹爹说。”

沈勇长这么大都没跟他爹正经说过什么话,就道:“我……他万一不信我怎办啊?”

“怎么可能?你去说,我给你做顿好肉吃!”方一勺将沈勇推到了书房门口就跑了。沈勇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跑也不是,正在犹豫,就听方老爷子问,“勇儿,你在门口干什么?”

“呃……”沈勇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道,“爹……我昨天……在长乐庵遇上些事儿。”

“什么事?”沈一博有些意外,沈勇从来没主动找他说过什么事情。

沈勇抬头看了看,就见沈杰也在,壮了壮胆。

沈杰想要出去,让爷俩自己说,却被沈勇拉住了,道:“哎,你不用走,是跟案子有关的。”

“啊?”沈一博和沈杰都是一惊,这案子他们正没头绪呢。

……

沈勇再从沈一博书房出来奔向厨房的时候,手上多了沈一博赏给他的十两银子,他以前尽挨揍了,还是头一回得赏钱呢,刚刚沈一博还狠狠夸了他一顿。

沈勇想着,五两银子留着自个儿用,还有五两给方一勺吧。转念又一想,算了,自个儿留三两吧,七两银子给方一勺买个金的玩意儿戴戴,之前答应过她的。

离厨房还有老远,沈勇就觉得一阵酱香扑鼻,立刻……肚子里叽里咕噜猛叫了起来。

跑到厨房门口,只见一大群下人丫鬟们扒在厨房门口擦哈喇子,沈勇兴冲冲跑了进去。

果然,方一勺正在炒菜呢……那个香啊,一闻就是肉香味。

“娘子,你做的什么肉啊?”沈勇凑过去看。

方一勺笑眯眯,道:“昨天府里的人不也是吃的素菜吗?今儿做个全是肉的!三凉菜、三热菜、二点心、二汤锅、一热煲、一炒饭。十二个菜,用的是猪、牛、鸡、鸭四肉,名字就叫御肉十六宝。”

“嗬,这名字带劲……香死了。”沈勇有些受不住了。

方一勺边将热菜出锅,边给沈勇讲,“三凉菜是红油肚丝、香辣牛肉、滇味凉白鸡,口味偏酸辣,所谓凉菜酸又辣,爽口又开胃嘛。”

沈勇叼着块凉白鸡直喊好吃,方一勺笑着盛热菜,道:“三道热菜是宫廷洋芋炖肉排,肉鲜汤浓洋芋糯;豆豉五香盐焗鸡,皮脆肉嫩豆豉香;红葱头闷牛肉丸,丸酥肉烂葱头辣。”

“嗯嗯。”沈勇现在只顾得吃和点头了。

方一勺接着往外拿点心,道:“点心一个是花雕牛肉蛋包,将上好的牛肉放到花雕里头腌制,然后热油里头一滚,加上细细的葱丝和豆干丝,抹上牛肉酱,用香脆的芝麻蛋皮包上……哎,小心烫啊。”

“没……素……”沈勇边吹边吃,道,“好吃,继续说,这个是啥?”

“还有一个是栗子糯米鸡,有鸡脆骨的裹在酱拌糯米里头的。”方一勺道,“两汤是清汤篱笆鸭、八仙牛肉汤,最后还有一个无锡排骨煲,炒饭是葱香碎肉蛋炒饭。”

说完,方一勺双手一拍,对门口那些馋鬼道:“开饭!”

“是,少奶奶!”沈府的家人们在沈勇的带领下,一起答应,那声音又齐又响……震得门口的鸣冤鼓呀,嗡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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