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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画中仙师父

桃花坞的那位先生,剑法无双,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出剑,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是武林中吹嘘高人的常见句式。

也是人们用来形容我的固定用法。

他们说的桃花坞的那位先生,就是慕太微,就是我。

我盘膝坐在桃花树下,闭目凝神,让自己处于物我两忘中。

“师父,药喝了没?又做白日梦了?”大徒弟管理整个桃花坞,也顺带管理我,气势汹汹地杀来我面前。

“师姐,师父是在打坐。”二徒弟面慈心软,软软糯糯,素来维护我。

“他哪一次打坐不是把自己打瞌睡了?早春气候寒,桃花都还没开,又在风口上打瞌睡,药还不能停了!”大徒弟脾气一向坏,就要辣手摧师。

我赶忙醒过来,目光闪动,慈爱地开口:“天枢啊,不是为师不喝药,今天你是不是忘了放糖了?”

二徒弟赶紧护在我和她师姐之间,十分不敢置信道:“师姐,你居然没有放糖!你怎么可以不放糖?不是甜的东西,师父怎么能吃得下去?”

大徒弟冷冷一笑:“糖?整个桃花坞的糖都被师父偷了个干净,糖罐里连沫沫都刮不出来,我上哪给师父调甜药?”

我气定神闲,目光远视:“是阿福偷的。”

二徒弟蹲下来看着我:“福伯伯从来不吃甜食。”

我目光进一步远视:“是旺财偷的。”

大徒弟一步上前,生生截断我远目的视线,嗓音飘了一飘:“哦?旺财作为一只狐狸居然会开橱柜的锁,它是要成精幻化出人形跟师父谱一支人兽恋曲?”

“旺财是公的。”二徒弟纠正她师姐后,温柔地看着我,“师父,你从小教育我们,不管闯下多大的祸,都要敢于担当。”

我闭上眼睛,睫毛抖了一抖:“是我。昨晚的菜不够甜,我食不知味寝不安眠,你们睡着后,我就……”

二徒弟被感动了,抽噎着抱住我手臂:“我今天就出坞给师父买糖去。”

“天璇乖啊。”我趁机指引,“跟你师姐要钱去。”

原以为大徒弟又会找各种借口克扣我的零花钱,譬如糖吃多了,男人气概会被冲淡,嫁不出去,又譬如旺财最近长身体,要多啃几只鸡腿,我的糖钱就先挪用一下等等。没想到,大徒弟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找那些人神共愤的理由,居然对她师妹一摆手,十分痛快:“去立个字据打个欠条。”

今天的一系列计划及目的达成,我通体舒泰犹如真气行遍大小周天,顺便再关心一下小弟子的学业:“天璇啊,功课做完了吗?”

二徒弟边往正屋去边回我:“师父布置的课文都背下了,字也练了,师父什么时候教我剑法呐?”

大徒弟吭地一笑:“师妹你还不死心,你什么时候见过咱师父舞剑了?”

二徒弟渐行渐远的嘟囔声传来:“可外面人都说,咱师父剑法无双。”

一片桃林隔绝人声,大徒弟愈发不尊师重道,嘴角带笑戏谑道:“师父啊,你这白皙如玉的手提得起剑么?要是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不又得装失血晕倒趁机吃几罐蜜糖?”

我理了理衣襟,摆起打坐的手势:“天枢,为师似乎很久没检查你的功课了。”

大徒弟果然变色:“检、检查什么啊检查,我、我当然有好好做功课,我、我去洗碗……”仓惶逃窜。逃到半路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自语:“吓得我险些忘记正事。”嗓音一提,对我道:“师父,花家山庄给了您一道帖子,邀您去尝尝花家的鹧鸪宴。”

我不予理睬。这一年间,大徒弟总能收到各种帖子,以美食甜品为名,行相亲利诱之实,誓要把她师父嫁出去。我踩过几次坑,如今再不受骗了。

“这次是真的,师父您不去会后悔的!这是花家独特的鹧鸪宴,据说能甜得腻死人,这怎么能是人吃的呢!”

紧赶慢赶到了花家别业,我才悔悟这辈子大概就是被徒弟坑的命。

由于大徒弟担心我会被糖腻死,坚持要求我带上阿福和旺财,必要的时候可以扛我回来。虽然阿福老态龙钟,须发皆白,平时最大的运动就是动动扫帚扫扫桃花瓣,旺财则是只负责在落花堆里打滚啃鸡腿,他们却依然被委以了重任。

待我们两人一兽到达花家山庄大门时,确实受到了隆重的接待。看门的几个护院直奔目标,向我表达了景仰之情,约莫是习武之人对传说中的高人总有几分过度想象。

“慕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听闻您剑法无双例不虚发出神入化千里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一盏茶时间的景仰后,我将其打断:“血腥。”

“慕先生居然是兵不血刃刀不沾血莫非是杀完人后将剑上血珠吹落?造成一种杀人艺术的凄美唯美意境……”

又一盏茶时间。

我望着咫尺的山门,回身对旺财打了个手势,对其唇语:“鸡腿。”

旺财本已被太阳晒得懒洋洋,耷拉着脑袋趴在石阶上晒舌头,与其狐狸的身份极其不符,在我的点化下,一个窜身冲到几个护院身前。见一团雪白的不明生物从天而降,龇牙咧嘴,护院们身子发软,瘫到地上。

“这这这是什么怪力乱神的生物?”

“好好好像是极北之地的罕见冰狐!”

我们两人一兽终于得以过了山门,我拍拍旺财的头以示嘉奖:“看在他们认出你的份上,就不要吃他们了。”

后边护院们惊嚎:“居居居然吃人,慕太微果然如江湖传说中一样凶残!”

“难怪都叫他桃花仙,说他十年间容颜不老,原原原来是喝人血!”

“咱们小姐千万不能嫁他啊!”

迈过山门,我好像听到了一句不太对劲的话。

江南首富花氏委实名不虚传,在清幽山色的半遮半掩下,山庄别业巍然屹立的身姿勾嵌入邈邈山岚云岫中,意境十分磅礴大气。连迎客的山庄仆人都是我们桃花坞总人口的几十倍。

山庄总管迎财神一般开心:“慕先生今日一到,顿时蓬荜生辉,快请快请!呃……这是什么生物?”

阿福颤着胡须道:“冰狐,我们先生的坐骑。”

山庄众人以一副看神仙的目光注视于我,我便不好解释这一路上旺财地上打滚撒娇撒泼,我同阿福只得轮流抱它行一程,给它充当坐骑的事实。

寒暄完了后,我们确实用了一个时辰的鹧鸪宴,之所以一句话带过,是因为我用了四个时辰来陪花家小姐谈人生。

花家小姐花似容,名如其名,花容月貌,江南第一美人。唯一不好的就是人娇体弱,一个时辰能往我身上晕倒三次,四个时辰她便晕倒过十二回。我从后厅的椅子挪到了外面亭子的栏杆上,才终于跟她拉开了点距离。

阿福被留在前厅用茶,旺财被一只鸡腿引诱了,只留我一人谈人生把人生都谈到了尽头,太阳还没有落下,人生之忧郁莫过于此。

“慕先生的人生观怎么充满着忧郁之情?”花小姐满眼关怀,又换作娇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都说桃花坞里画中仙,你这忧郁的神情更是无情也动人呢。”

“世人谬赞,小姐抬爱,惭愧得很。”我站起身,准备告辞,“今日我其实……”

“太微!”花小姐出其不意一声娇唤,面露红晕,疑似中暑,又向我身边歪来。

我此刻十分想念旺财。

“爹爹!”

一声稚嫩清脆的童声贯耳,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包子,温热的小身体死死地抱住我的腿。

我愣了,花小姐呆了。

“爹爹,我再也不淘气了,你不要丢下我!”小包子衣衫破旧,两条肉呼呼白嫩嫩的小手臂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正抱在我膝盖上,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

花小姐勃然大怒:“慕太微你闺女都能打酱油了,还跟老娘骗婚?瞧着你一副好皮囊,却原来是个老色鬼!”

我顿了顿,俯身柔声问小包子:“小姑娘可是受了什么惊吓?怎可胡乱认爹爹呢?”

小包子泪盈于睫,眼内波光粼粼,湛湛生辉,将我凝视了几眼:“爹爹救我!”

孺子不可教,我顺了口气。

花小姐更怒:“慕太微原来你是抛妻弃女,欲入赘到我花家,觊觎我花家富可敌国,你简直……”

不待她将“禽兽不如”四字怒斥出来,就闻阵阵风声飒飒,自四面八方涌来,眨眼间,几十道人影里里外外占据了我们所在的凉亭。

花小姐被打断,四顾一圈,怒容顿收,立即恢复闺秀淑女风范:“列位不懂规矩么?江南花家的山庄是你们随便闯得的?还不给本小姐滚出去!”

闯入者衣冠服色各异,都是名门正派的打扮,一个个凌然大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领头的紫衣少侠看了花小姐几眼,放缓了语气:“今日打搅实乃迫不得已,贵庄还请不要干预须弥宫的事为妙。”

花小姐道:“我不认识什么须弥宫,打搅我相亲嫁人,你们担当得起么?”

紫衣少侠略觉心碎,仿佛中了黯然销魂掌。他身后一青衣少女傲然走出:“须弥宫转世灵童,杀之可解武林浩劫,护之便是千古罪人。那个道貌岸然一脸无辜的美貌蜀黍,不要看别人说的就是你,你要做千古罪人么?”

少女手中剑直指向我。我正在脑内思索有关须弥宫的种种,此时见状不由吃了一惊,歉然道:“方才略有走神,不知女侠有何指教?”

“呃……也没有什么了啦……”少女看了看天,脸颊浮起红晕,“今日天气好热……”

“兰师妹!”另一位白衣少侠打断道,“此事干系重大,耽误不得,还不速速取那灵童性命?”

少女诺然称是,端正态度开始运剑。我腿边的小身子缩了缩,紧紧攥着我衣角。

花小姐此时通透了,指着黏在我身上的小包子道:“你们说的什么灵童就是这个女娃娃?”继而又惊又喜又矜持地嗔怪我,“原来不是你私生女,你怎也不说一声。不过,这个什么灵童不过才几岁,为什么要取她性命?”

紫衣少侠为她解惑道:“小姐不知江湖事。这须弥宫乃是天竺婆罗门教传入中原的一个分支,一直致力于破解中原各派武学,以便一统江湖……”

花小姐秀眉一蹙:“一桶浆糊?要那么些?”

紫衣少侠肃然点头:“须弥宫向来贪得无厌,如今虽已式微,却贼心不死,幸好我们正派人士联手破了魔教在中原的总坛,得知这娃娃就是这一代的转世灵童。要不是须弥宫护法长老多般阻挠,我们早就将这魔童斩除了,正因为追逐最后一名长老,我们才不得不闯入花家山庄。却不知那长老躲去了哪里,还是先解决了这魔童再说。”

众人剑指衣衫褴褛的小包子,这娃娃虽害怕,却没有再躲闪。

“转世一说如此荒诞,名门正派居然根据莫须有的传说残忍对付一介孩童。”我叹息一声,“不太好吧?”

紫衣少侠瞪视我一眼:“这么说,你要救她?”

“也许。”

脸色通红的青衣少女被她后方的白衣少侠一推,手中的剑便朝我刺了来,看似普普通通一招,却被那白衣少侠灌入了极厚的内力,激得四方杀气凛凛,将花小姐、小包子与我俱都笼罩在内。

即便是不会武功的花小姐也感觉到了凛冽的杀意,顿时花容失色。小包子则是面色惨白,一时间松了抱我膝盖的手臂。我替她把破败的袖子理了理,才等到那一剑到来。

抬手一挡,并指夹住剑身前端,少女来势不减,也面色大变,我倒没有怪她。剑势一鼓作气递来,刺在我双指间,直至少女的剑柄没入,我指后长剑却未进分毫。

一串清脆的断裂声后,长剑自我两指间寸寸坠落,叮叮当当砸到青石地面。

少女愣愣看着我的手,一时间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我的手,我也从善如流地看了一眼。平时就没什么血色的手指,此刻更加通透了,倒不像正常人的手。我很抱歉地将手收回袖子。

就在众人发愣的当口,一道窈窕人影倏然而至,道袍飘飘,一掌甩到青衣少女的脸上,沉沉一嗓子道:“混账!还不快向师叔祖道歉!”

青衣少女捂着脸,被扇蒙了:“长老,您说他是……我们蜀山的师叔祖?”

蜀山女长老一袭道袍,仙风道骨,眉目如画,故人依旧,向我跪下一膝,行了大礼。

“饮冰拜见掌门师兄。”

九嶷派服紫,君山派服白,蜀山派服青,其余各派也都各有标识,山庄凉亭内外满是各派弟子,却只蜀山君山九嶷山三派弟子站于人前,可见是近些年比较出风头的门派,余下众派于是被代表。

紫衣少侠、白衣少侠与青衣少女非常默契地目瞪口呆了,各派弟子也都无比和谐地一起惊愕了。

小辈弟子们有些弄不清江湖势力与蜀山传统,天真发问:“师兄,蜀山派的掌门不是飘涯子么?”年长一些的师兄担负起教育师弟师妹们尽快学习江湖史,振兴本派,以免被貌合神离的其他门派吞并的重任,遂语重心长:“飘涯子当了十来年的代掌门,却始终不是真正的掌门。”

“为什么呢师兄?掌门还可以代么?师兄我可以找个人代替你么?”“因为只有佩有蜀山令的掌门才是真正的掌门,而飘涯子没有,所以在真正掌门神隐的情况下,只能做个代掌门。师弟你今日回去把本门武功心法默写五十遍。”

跪在我面前的人没有起身的意思,青衣少女跟着也惶恐不安,不知当跪不当跪,语声都发颤:“掌、掌门师叔祖?”

我稍微侧身,不太想受那一礼,望向凉亭山色外:“什么掌门,想来你们是认错人了,我也不认识什么蜀山的人。”

女长老面不改色,跪得身姿卓绝:“方才掌门师兄接下兰若那一剑的手法,难道不是我们蜀山的无相指?”

“无相指?”青衣少女刹那变色,看我一眼,无比果决地与女长老对我进行合围一跪,形容激动,“上等心法的无相指?蜀山剑法的不破法门无相指?唯有掌门可修炼的无相指?您、您果然是我们蜀山的掌门!”

我拂过袖子看了看手:“在下练的其实是铁砂掌,所以才能把你们蜀山的宝剑给砍了,请不要有这个美丽的误会。”

自称饮冰号称是我师妹的女子不屈不挠,仿佛自己跪的不是青石砖,而是一块豆腐:“身为蜀山派的大长老,饮冰当然知道无相指与铁砂掌的区别。”

我哦了一声:“阁下知道无相指与铁砂掌的区别,是阁下练过还是见其他人练过?”

饮冰长老花容顿失,知道自己失言,有些后悔放松警惕的样子:“掌门师兄不要误会,饮冰和飘涯子师兄绝没有觊觎掌门之位,我们绝没有练过无相指!只是,见方才掌门师兄的手法与当年师父和师祖的无相指颇为相似,故而,斗胆猜测。”

“唔,猜测而已嘛,不要太当真。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回去吃晚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后会无期。”我将脚边蹲着的小包子随手捞起来,抱入臂中,对久久张口无言的花小姐打了个招呼,“今日多谢款待,小姐请留步,无需远送。”再向亭子内外各派人士招呼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小娃我带回去扫地了,保证不让她生祸。就这样,各位不必送了。”

我抬脚便要出亭,忽然一片白色晃到眼前,原来是方才暗施内力到青衣少女剑上的白衣少侠。君山派崇尚白色这个毛病不知道从哪一代传下来的,翩翩白衣少侠固然比较吸引女孩子注意,但在阳光下也未免太闪瞎人的眼睛。我眨了一眨眼,白衣少侠的长剑已锁住我前路。

“虽然不太清楚前辈的来历,但我们武林正派铲除奸佞,乃是职责所在,前辈若真是蜀山掌门,难道是要让蜀山跟武林正道划开界限,势不两立?”

饮冰长老见我始终不睬她,也只得站起身,事涉蜀山,更得搭话:“柳贤侄,我们蜀山乃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千万弟子更是谨守清规戒律,从不做为祸江湖的勾当。掌门师兄离开蜀山十余年,兴许不太清楚近些年须弥宫的小动作,但我相信掌门师兄做事情一定有自己的考虑,绝不会与大家为敌。”

女人说话就是这么绕,绕来绕去你都不知道她在哪挖了个坑等着你。这一席话连环坑,既谴责了不负责任蜀山掌门的恶劣属性,又揭露了不负责任蜀山掌门对江湖事务不熟,做事情不过大脑,最好是不要跟大家为敌,纵然是跟大家为敌,那也只是恶劣掌门一个人的事,跟蜀山没关系。当然了,蜀山是大门派,千万弟子,十分之一的人口就能砸死君山全派,若是导致了灭门后果,江湖从此少一门派竞争,实在是可喜可贺皆大欢喜。不愧是千万蜀山弟子的大长老,一举威胁多方,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可惜我踩惯了徒弟挖的坑,就不太想踩别人给挖的坑:“多谢长老通情达理,老夫一介乡野村夫,当然不会为祸江湖。就这样,告辞。”

又可惜君山弟子年轻气盛,眼看着就要剿灭魔教须弥宫,一举成名,自然不容人从中作梗。白衣少侠长剑一挽,横掠刺来,直取我臂中一眨不眨望着我的小包子。似乎感觉到了寒气侵骨,小包子打了个寒颤。

我将小包子挪到另一只手,空袖一甩,隔空卷飞其长剑,再一收,袖摆甩了他一个耳光。白衣少侠被打,脚步不稳,跌到亭外,很觉受辱:“你们还不拦住他!”

一经提醒,各派侠士纷纷持剑,而蜀山大长老也并未阻拦。众人嫌车轮战浪费宝贵光阴,直接采用以众敌一战术,摆出各派精妙剑法。

我垂衣步步出山亭,夕阳西下,再不回去只怕大徒弟不给我留晚饭。身后剑气激荡,气势纵横,吹得我发丝也乱。

身后众人群攻:“上!”

我继续往山亭台阶下走。

一声唳啸,从旁蹿出一团白毛,扑向了人群,各派弟子丢盔弃甲,剑法瞬间毁于一旦。

“啊师兄救命——这畜生咬断了我的宝剑——”

“师弟快逃——”

“九嶷师妹救我——”

“放手啊君山混蛋,别拉着我——”

一时间,哭喊叫唤,人声鼎沸,一片混乱。旺财戾气大发,尾巴横扫,利齿撕咬。我径自出了山亭,往山下走。山腰处,阿福颤颤巍巍地等我。我将怀里包子递给他,继续往下走。

“先生你身上戾气很重呐,这样不好,不利养生呐。”阿福唠叨开,“这哪里捡的娃娃?先生乱捡东西,大丫头又要唠叨开销大了。”

我卷起长衫前摆系到腰间,抬手拔了束发木簪收入袖中,吹着山风畅快许多:“我不生戾气,旺财哪能这么乖,一叠小辈,老夫实在不好动手。”

“先生当真不再拿剑?要是旺财不在,你又被一堆人拿刀砍,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山风清爽,我鼓着袖口往下跑,仿佛真有人在后拿刀追我。这样一想,觉得很乐,乐极就要生悲,从天而降一道身影杵在我前路。突然拦路的实在是不地道,眼看着我就要撞上去,或者被撞下山坡发生意外阡陌事故。

我脚下发力,生生踩入草根,入土三寸。步子住了,散乱的长发同衣袂一起荡得彷如一副狂草。

“掌门师兄功力如昔,风采亦不减当年。”蜀山的女长老直直注视我,“师兄不用剑,可还是介怀当年之事?”

我吁出口气:“你这般缠人的功夫倒也不减当年。剑在心中,何须表象。”

“这么说,二师兄还是怨我和飘涯子大师兄当年做下对不起你的事,你迟迟不归蜀山,神隐多年,让飘涯子师兄即便做了掌门,也入不了蜀山正统。他这辈子都是个代掌门,这辈子都拿不到蜀山令。”

山风凌冽,我不得不整理一下衣衫,抽空答道:“这话不要说得让人误会。你们爱怎样怎样,我早已不理会。至于你们做得对不对,且问蜀山葬骨台,若能安然无恙走入葬骨台,那枚蜀山令自然会佩到试骨人的身上。”

女长老似乎生了气:“师兄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糊弄人的传说?根本不可能有人安然走入葬骨台!师兄你不也没走过么?你的蜀山令还不是当年师父直接传给你的……”

“嗯?我的簪子呢?”好不容易在山风中挽了个髻,却发现袖子里找不见了发簪,想来是刚才颠下山把簪子给颠掉了。

女长老却变脸了:“师兄你丢三落四不会是把蜀山令弄丢了不敢回蜀山,故意拿骗三岁小孩的鬼话来骗我吧?”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在草堆里扒了一会,还是没找见,只得放弃,很可惜地放下挽得不错的发髻,严肃地看着女长老,“蜀山令,要么师承,要么舍身试骨。当初我有师父在,傻了才去葬骨台试骨。如今师父不在了,你们除了去试骨,还有其他选择么?”

“有。”女长老沉默片刻,又扑通跪下,“请太微师兄回蜀山归掌门位。”

我绕过她,直接奔下山:“我要赶回去吃晚饭了——后会无期——”

“师兄你收养魔童,纵兽行凶,明日就得上江湖恶人榜榜首,带累我们蜀山,我们后会有期——”

火急火燎赶回桃花坞,当头被大徒弟抓个现行。

“师父你又跟人打架了?头发都打散了!师妹快给师父灌药!药不能停!”

旺财虽然是只懒狐狸,但只要进入战斗模式,就非要把敌人一个个啃趴下才住嘴,只要站着的都趴下了,它的战斗模式就会自动关闭,它就会大摇大摆地甩着尾巴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当然,旺财啃人只啃衣裳,越名贵的衣裳啃得越彻底,让你无处遮羞。人类的臭皮囊,它是不屑的。所以我同阿福回到桃花坞的时候,旺财已经蹲在桃源渡了。这说明一件事,我同阿福半道上迷了路,岔路口上,我们决定抛铜钱选择一条路,两人各自掏了一阵袖兜,才想起来桃花坞的人从来没有私房钱。就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捡来的小包子撒开两条短腿替我们做了选择。相当显然,捡来的豆丁就是不可靠。

走时我们两人一兽,回来时我们三人一兽。一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大徒弟二徒弟齐齐吃了一惊,接着便往我嘴里灌了一碗我还没来得及分清是什么的药。

二徒弟一边给我梳头一边泪流满面:“师姐嘱咐师父多少回了,不要跟人打架呜,疼不疼呜,师父身子这样弱还被人打呜……”

我被满嘴药苦得发颤:“你们再这样给为师灌药,为师早晚一天被你们药死。”

大徒弟仔细检查我有没有把药喝尽,一滴药汁也不准剩:“两年前师父出去跟人打了一架,回来不喝药,结果呢,整晚发烧说胡话,那时师妹还小,以为你要撒手人寰,吓得哭晕过去。一年前师父出去又跟人打了一架,回来喝药,偷偷倒掉了半碗,结果呢,后半夜发烧神志模糊连话都不会说了。师父今天打架回来,谁知道今晚会不会再闹一场,为了保险起见,师妹,再去熬一碗。”

生无可恋。我靠在桌边,撑着头看桃林。

大徒弟片刻不让人安宁:“师父先不要摆出你那生无可恋的样子,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一手指向矮几。

矮几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肉呼呼的家伙,将头埋进一个大海碗里,握着一双长度超越她脑袋的筷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着饭。以正常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埋头吃饭的后脑勺。

我险些忘了还捡回来这么一个活物,原本是打算喝完药就去用饭,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份饭已经被人扒拉到了底部。她见吃到了海碗的最底层,抬起脑袋离开,立即投入到另一碗番茄鸡蛋汤里埋头吸允。

大徒弟此时有些痴呆了,我不能跟她一样痴呆,立即上前从那小饕餮手里抢回半碗汤,汤碗里鸡蛋花被吸了个干净,番茄堆在左边,葱花和姜末堆在右边,泾渭分明。我实在无法以自己的现有知识水准推断这是用什么嘴法做到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这小半碗番茄汤喝完,当然,葱花姜末留一边。

小饕餮站一边看我喝汤,顺便打了个带有蛋花味的香嗝。我放下碗,略犀利地看着她。所谓无知者无畏,她便大无畏地迎着我的视线,两只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纯粹得无一丝杂质,黑白分明,明亮异常。原本以为是个人人得而欺之的小包子,谁承想竟是个碗碗得而食之的小饕餮。我略忧郁。

跟大徒弟略去前因后果只捡细枝末节讲了一遍,表示这是个被人欺负的走失儿童,碰巧被我捡到了。

大徒弟当即表示:“走失的小孩啊,定要寻到她父母,还给人家。”

我点头赞同。

小饕餮微微垂下脑袋,不知想些什么。

晚饭毕,交代两个徒弟给小饕餮洗澡更衣,再看顾着她一起就寝,我便回到自己桃林深处的独立住所。月色清淡,桃林上方笼着一层薄薄的雾色,显得清冷。这里的景致看了十来年,按说早已没有了新鲜感,可还是驻足观赏了一会儿。总觉得江山风月的恩赐有限,也许看一眼就少一眼。

回到房中,看了一小会儿书,便浑身乏力,倦意来得比预料中的快。倒回榻上,头一沾枕便快速入了眠。梦境里,旺财为了一只鸡腿跟我绝交,不再担任我的坐骑兼恶宠,将我抛在茫茫山颠迷了路。山雾中,却有无数的鬼魅在深情呼唤:“慕太微……蜀山欢迎你……”“掌门,我死得好惨呐!”

无数的触手自山雾中伸来,拽住我手腕:“掌门,快下来陪我……”

去你二大爷的!我一个翻腕,将那鬼手一拍一拧一扭一甩。

“哎唷,你个慕小微,烧成这样还如此凶猛,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恶鬼现出熟悉的嗓音,一指点住我额头,“醒来!”

我自鬼境中挣脱,朦胧中见一个黑影立在我床头行不轨,当下招呼他一记黑掌,他还手来挡,我倏然起身再挥出一掌,他撤开一步,右掌与我回击,左袖一扬,点亮了桌上油灯。

“啪”的一声脆响,两人合掌一击。灯火下,我退坐回榻边略感无力,他亦退到桌边手扶桌缘。

“慕小微多年不见,你的身体还是这么乱七八糟。”桌边的人立即恢复翩然貌,假装方才没有被我击退的狼狈,一身紫衣略显风骚。

我稍稍平缓气息:“扰我清梦,没打你个魂飞魄散便该知足。”

“你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慕小微,强弩之末就不要这么逞强了,再这么凶残小心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紫阙轻侯千岁忧是送来给你打的么?”这夜半来客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上,“你确定做的是清梦,不是鬼梦?”见我不理睬,他倒了杯茶水送过来,“哎呀不要这个样子嘛,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表达一下对我的思慕之情什么的?我扮个鬼吓吓你也是情趣啊你懂不懂?”

“废话少说,来做什么?”我夺过茶水灌下去,嗓子顿时好受些。

“来看看慕小微还有几年可活呀,免得某一天骤闻你芳逝的消息,我没有心理准备不堪打击……”

我作势要躺回榻上:“抱歉得很,老夫很困,没空陪你诉衷情,桃花坞出门右拐小镇有青楼。”

“我紫阙轻侯千岁忧万里迢迢跑这一趟的确是有事情相托,快告诉我你能活多久?”这货难得的严肃脸。

我直接倒回榻上:“你不要又拿什么破事来烦我。”

“这绝对是一件可升华你这些年碌碌无为混沌度日境界的大事件。”

“升华境界的事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慕小微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以残忍的方式!”

我翻个身,呼吸平缓,即将入睡。我的态度很显然,凡是千岁忧逼迫我干的事,我一律不干。这货在江湖上号称本时代最后一个君子,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都混得开,从紫阙轻侯这尊贵不可方物的名号上就能看出。但是在我面前,其君子风无所遁形,实打实的本时代最后一个无耻之徒,毫无江湖操守。每每想到我死后,来给我刻碑的将是这个无耻损友,我便不敢死。

房内乒乒乓乓响了一气,好奇促使之下,我转头看了一眼。就见,这货拆了我一只床脚,正拿在油灯上烤火。对其行径我还是有些不解,便发问:“你要给我烧炭?”

“烧你个蛋!”千岁忧撸起袖子,扬起一根冒着青烟的木头,“老子要拆掉你的床,烧掉你的房!”

鉴于这货强烈的报复心,极有可能说到做到,而且显然他已经在开始做,我撑着因发烧而昏沉沉的头坐起来:“你最好说完这件事就滚到三千里以外去。”

“好说。”这货一扔木头,掸掸衣衫,温文尔雅地坐下,“你领回来的那个丫头,你要负全部的责,不能让她生事,不能让她接触须弥宫,否则你便趁早解决了她。”

“我懒得管江湖事。”

“那你带她来桃花坞作甚?”

“总不能见一个小丫头被一群武林正道欺负。”

“很好,有慈父之心。”千岁忧微笑地点点头,“那么你就活得久一点,好好教养她,让须弥宫从此绝迹,也就化解了一场武林之乱。”

“就这样?”我略怀疑。

“当然在这之前,你得用实力说话,令武林各派折服,让他们不再打灵童的主意。”

“他们不过是打往世书的主意,没了灵童继承须弥宫秘笈,他们便可放心抢夺。”我抬眼,“用实力说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千岁忧出指如风,点在我胸前,锁了穴道,再将我推到一边,两掌抵到我背心,“老子先帮你疏通真气,你再自己修炼,千万不要指望老子送你内力,不过老子实在看不过你这多愁多病身。”

真气疏通得极辛苦,昏睡过去前似乎听见千岁忧咕哝一声:“要是能寻到往世书,兴许能救救你这身子骨。”

第二日清早,大徒弟二徒弟来叫我起床,见到了令她们人生观发生剧烈转折的一幕。

大徒弟震惊之余不忘赶紧捂住师妹的眼睛,不过似乎也来不及了。

从此,大徒弟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某种微妙色彩,以及,忽然之间的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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