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安排好伙房的事,李七姑回到家里,正要上炕去睡觉,便听见薛永革组长在院子里喊她。她一边回话,一边忙着重新扣好已经解开的衣扣,向房门走去,而薛永革组长已经到达门前,想要推门进屋了。李七姑一侧身出了房门,后手把门带上,立在门口迎住他,脸上堆出笑来说:
“薛组长这是咋啦?黑灯瞎火的,有啥子急事呀?”
薛永革的态度好像有点不大自然,不过马上便自己稳住了。他告诉李七姑,没啥重要的事,只不过顺路,见她屋里还有灯,就想着来问问上村伙房的情况。
“怕我偷了粮食咋的?是来查看我屋里是不是藏得有白面馍馍咋的?”
“哪里啦!别人信不过,你李七姑还信不过嘞?队里再饿死一百口子也轮不到你李七姑呀。”
“那你深更半夜地来我这儿干啥?”
“我说了没啥嘞。”薛永革找李七姑的确没啥有关她本人的事,不过却真有一桩事促使他来到这里,这时,他不得不开口了。他说:
“我是想问问嘞,后晌到你这里来过的那个外村女人,她是……”
“那是下村李安亭家的女子呀。你不知道?嫁到张家洼去的。”
“这我知道嘞,听说她男人不行啦?”
“是呀,这咋啦?你有药给他治病?”
“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这女人怪可怜的嘞。要是男人真的没有了,叫她回李家沟好啦。”
“薛组长真是菩萨心肠呀!老天爷保佑你女人给你早日生个胖娃娃!”
“能管的就管一管嘞!”听了李七姑的两句好话,薛永革有些得意了。他便向她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我是说叫她回来吧,也莫去跟她后娘住啦,到我这儿来吧,我正缺个人洗洗衣裳、烧烧炕啥的嘞。我管她吃一阵,过些时,还叫她参加上村的生产嘞。”
“啊!”
李七姑在这一声“啊”的过程中,心里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她未露声色,马上回话说:
“你薛组长有这份善心,那还不是她李秀秀天上掉下来的福气!”
薛永革更得意了,立即向她下达了指示:
“你找个人给她带个话,就说我说的嘞,叫她男人死了就到我这儿来。就这事,我走了啦。”
李七姑嘴上答应明天就为薛永革去办这件事,便送他出了院子,心里对他安的什么心是一清二楚的。她转过身,撇嘴“呸”了一声,走进自己的屋里。一边上炕去睡觉,一边自言自语道:
“把老娘当条狗使唤,你肚里有几条蛆,老娘全知道!”
这时,她心里已经想好了对付薛永革的主意。而同时,她不由得把这位薛组长和今天跟她推了一天碾子的王组长去比较着。“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她回忆着王良这一天实实在在的干活态度,王良端给她喝的水,还有王良跟她身子碰身子俯在碾杆上时她所感受到的那股热气。她在自己心里说:“省城里来的人,到底不一样。”
第二天清早,王良听见院子里刷刷的扫帚声,推开房门,看见是秋眉嫂在扫地。她那条受伤的腿好像还有点瘸。王良连忙走过去,不等秋眉嫂说什么,一把从她手里抓过扫帚,便扫了起来。秋眉嫂并不和他争,只静静站在一旁,好像发呆似的注视着他。王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找话跟她说。他问:“明贵呢?起来啦?”秋眉嫂说:“早起来啦!披上衣服就不知去哪里了。”王良正想再找句话跟她说,忽然,院口有脚步声,王良和秋眉嫂同时转头,看见是李七姑。她婷婷袅袅地走进院里来,王良还来不及反应,李七姑却先招呼他,她说:
“王组长,早呀。你这个勤快人,是帮秋眉妹子扫院子呀。”
秋眉嫂脸红到脖子后边。王良不知道她有什么脸红的必要,但是自己也立即觉得不自在了。李七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他和秋眉嫂身上转了两转,好像在说什么,但王良没领会到。这时,李七姑自己忍不住了,又开口说:
“秋眉妹子呀,你遇上好人啦。背你下山,给你治伤,还帮你扫地,这往后,你就有了靠山啦!你这命是哪世修来的?咋不叫我屋里也住上个王组长呀!”
这女人嘴利得过分了,但是王良也拿她没办法,只好不说话。见王良和秋眉嫂逆来顺受,李七姑也知趣,便对王良嫣然一笑,拉起秋眉嫂进屋去了。两人一进屋,便关起门来低声地谈说。她们谈了好一阵子,李七姑才出来,朝正房王良的屋里瞥了一眼,便急匆匆走了。秋眉嫂马上就来向王良请假,说她有点事要去中村一趟,还要去后山张家洼找李秀秀,上午不上工,该挖的菜她下午补上。
找李秀秀?王良心里动了一下,却没想更多。秋眉嫂立刻就动身了。
9
王良要在队务会议上汇报他去上村李七姑处“取经”的情况,他很想跟秋眉嫂一路去中村,又觉得不大方便,特地等她走了一阵才动身。但是一个人走在沟边小路上,他又悄悄地后悔,为什么不跟秋眉嫂一同走呢?他很早便来到中村队部办公室门前等着。中村的清晨和下村一样死寂,这里人口比下村还少些,好半天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一个上上下下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黄色的、静悄悄的、狭窄的世界。王良等得实在无聊,只好在院子里踱步。他把队部院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仔细观察过,包括墙角处堆放着的几块烂牌子,那不知什么时候作废了的,上面的仿宋字写着“李家沟生产队卫生室”、“供销社李家沟生产队代销站”、“李家沟生产队爱国卫生委员会”等等。这些大概原先都存在过,或者计划过,现在全没有了。
李山梁是从坡上来的,他一大早便上山兜过一圈。他扛一把锄头,走到哪里就干到哪里,随处看到不顺眼,就修整一下,他每天都这样跑一趟。薛永革组长睡到九点才起床,他来时已快十点了。李山梁利用这段时间对王良讲述了下村每一块耕地的历史和现状,远比李明贵那天在地里介绍的仔细多了。李山梁对李家沟的每一块土地,都像对自己那两个亲生孩子一样了解,也充满着信任、爱护和希望。薛永革一到便开会,就他们三个人,李江玉老师也应该来的,但他这两天肝痛得厉害,就请假不来参加了。哪里是开会,实际上是李山梁和王良两人听薛组长训话,接受他的一条条传达和指示,让王良生动地体会到李山梁头天一见面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现在“他是这里的领导”。“议程”有好多项,不过也进行得快。反正薛组长咋说咋办,这是李山梁对待领导的原则,而王良当然是没有发言权的。王良奉命首先汇报了李七姑的碾粮新方法和昨天的成绩。薛组长说十斤原粮出六斤粉还是太低了,公社传达过,外县经验是一斤出一斤,这样每天每人就有三两多粮。李山梁插话说,哪怕是小麦包谷吧,就那也出不了一斤,燕麦就更不行了。除非往里添土,听说有的地方为完成任务就是这样干的。薛永革说,添土不添土不管,反正有原粮分量在,碾出来的粉也得要这个分量。他说,依他看是做得到的。现在做不到,可以逐步做到嘞。他说,李七姑就是能干,她已经比别人多出好些,叫这女人把过了罗的燕麦糠再下锅炒,炒完再碾,一遍遍地炒,一遍遍地碾,不就全都变成粮啦?李山梁把薛组长的这项指示记下来,说叫三个食堂都尽量去做。这个议题到这里结束。关于群众议论李永旺家孩子吃豆种死掉的事,薛永革气愤地说:
“这些人有没有组织观念嘞?是公社布置叫拌药的啦!”
薛永革的指示是:用“忆苦思甜”的办法来反击这种怀疑领导的行为。问他们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要是共产党好就听党的话,在李家沟里也就是听他的话,他说的话要一切照办,不许反对!至于怎样具体开展这种“忆苦思甜”的教育,他没有再说,只说反正一切照他布置的办。他说,做好这项工作,就说明李家沟党的领导是坚强的,就是社会主义在李家沟取得的伟大胜利。这项议题便就此结束。县里有个文件,叫各队追查去秋谎报产量的责任。薛永革那时还没来,他因为自己对此没有责任而感到轻松。李山梁说,是大队刘书记叫他和满坡两人把数目“往大里闹闹”。他们报过三个数,刘书记都嫌少,最后报了三十万斤,平均全队每亩要产一千多斤,比实际数目大四五倍。刘书记还不满意,说:“人家《人民日报》上登的,‘湖北麻城出现天下第一田’,每亩产四万斤粮呢。你们一千斤都不敢报,实在太不像话!”薛永革听到这里,思忖了一下,便决定说:那就压一压,先不管它,上面再问了再说。他说有些事一拖就过去了。下一个议题是缴纳本年度的《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农民日报》、《工农文艺报》、《农业机械化报》、《中国妇女报》、《中国儿童报》、省报、县报和其他许多上面派下来叫订的报刊的费用问题。去年已经拖欠了,今年仍是交不出,要是再不交,下个月邮局就不给了。李江玉有过一个意见,主张只订几份主要的,费用请公社统一垫付,以后再还,他认为报纸杂志非订不可,否则不了解国家大事和党的各项政策。薛永革快刀斩乱麻,一句话:全都不订。他说:
“没有钱,看啥子报,党的政策自有我传达,看报纸干啥。要看报,叫看报的人自己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