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张望屋里、炕上,还有他妻子的动态,显然是在极力掩盖刚才的事情,但又不时向来客转过一张装出的笑脸,显得有点尴尬。
王良无法推辞,便同意先住一夜。女主人则一声不响,低着头麻利地从炕上把他们的被褥收走。她把一大卷被褥拥在胸前,还没走到门口,被褥便差一点落在地上。她把那卷被褥送到厢房后,又回到正屋来,从炕头上拿起一本书,正要走出去,只听她丈夫李明贵大声呵斥道:
“你拿它干啥!”
“我要看的。”那女人回答的声音里带着胆怯。
“你不知道煤油多少钱一斤吗?”李明贵又是大声地呵斥。
“我明天天亮了看。”那女人一边说一边低着头匆匆走出去。
她走后,李明贵帮王良打开行李,又向厢房大喝一声,叫妻子给炕洞里添把柴火。他对王良是热情的,只是刚才他对妻子的凶恶态度和他窥探王良的眼神,以及他脸上堆出的过多的笑容,让王良很不舒服。
李明贵建议王良早些睡。王良也想让这人早点走开,好吃两口他带来的炒面,因为他实在饿得厉害;而且这位主人又显然没有为他做晚饭的意思。王良把两腿已经捂在被子里,李明贵却还是不走,仍贼眉贼眼不停地打量着他,王良真有点害怕了。或许这个人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的情况?王良便把挎包打开,给李明贵看了工作证,又送他几张他所在的编辑室主办的群众文艺小报。见李明贵还是没有走开的意思,王良看看手表,刚八点半钟,便决定与他聊几句。王良问他,那“咚——咚——咚咚”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而且现在坐在这炕上,那声音仍清晰可闻。李明贵告诉王良,那是东边山脚下的李永旺家。李永旺的女人年前死了,留下两个娃,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半,前天一下子又都死了。李永旺想用一口橱改成两只小棺材装殓两个儿子,便拿着把斧头不停地敲,已经敲了一天了。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大家都说他已经发了疯,也没人敢去望一眼,怕是要敲到他也断气为止。
“敲到他也断气?一家人就这样绝了?”王良的耳边这时正传来那“咚——咚——咚咚”声。他想,李永旺还没有断气啊。
“应该去看看!”王良犹豫了一下,再想想,自己刚到这里,最好少管闲事。但是又觉得不应该不管,便一边要下炕去,一边对李明贵说:“我们去看看。”
“算了吧。你路不熟。”李明贵一边说,一边伸手拦住王良。从这人说话的语气看,他不肯带王良去。李明贵又说了一句,“薛组长知道的。他吩咐过,不要去管他。”
这下子王良当然不能去了。
李明贵还是不走,他又告诉王良一些有关这个生产队的事。这里的人全都姓李,没一户杂姓,老祖宗上是一家。原先有近百户,三百来口人,分上、中、下三个自然村,夹于两山之间,贴着那条大沟壑,依山势而下。去年到今年,死了有百十来人。“奔”的,也就是逃荒去外地的,也有百十来人。现在全队大约还剩四五十户百十来人。王良趁机问李明贵牛庄大队那位秘书的名字。李明贵说,那人叫冯万利,在大队部里很吃香的。王良想再问他刚才他们夫妻之间那场对话谈的是什么,但是这样做太唐突了。本来王良还想告诉李明贵自己下午在牛庄遇上的那个奇怪而吓人的女人,并问李明贵是怎么回事,但是王良什么也没有说,只把这些疑问都留在了心里。
九点多钟时,王良已经说不动话。李明贵可能也察觉出王良想让他走,便告辞了。李明贵吹灯走后,王良听听门外没有动静,立刻把枕头扯开,伸手进去抓出一把炒面来塞进嘴里。真香啊!只是塞得他牙齿舌头都移动不得,喉咙里呛得难受,半天咽不下去,唾液也出不来。有点水喝就好了,但是没有。他想,怎么这家人不给客人吃饭,连水也不给喝一点?第一口炒面好不容易吞下去,他已不想再吞第二口了。
2
第二天早晨,王良推门一望,不禁为眼前这山沟里的天地而愕然。昨天一路上,他只感到一种死寂沉重的黄色;今天,在这个深深的沉静的峡谷中,他才体会到这大自然的荒凉、凄惨,以及令人慑服的威力。王良的眼前是一层又一层的黄土山,这山谷两旁也是两条不算太高的土山,从而夹成了这个峡谷。峡谷当中,贴着西边的山脚还有一条又大又深的黄土沟。远远望去,村落的南方有两座并立的、一般大小的山峰,它们是黄色的,通体是圆锥形,顶端尖处略呈圆球状。说不出它们像什么,但是王良觉得它们非常像是一对某种极富吸引力的东西。总之,他觉得这两座山峰很美。在这个被一层层黄色的土山包围着的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单调沉闷的黄土世界中,这两座山峰好像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物。这片黄土世界,连同这一对引人注目的山峰,仿佛只是开天辟地以来存留至今没有变化的一片洪荒。这里没有一间像样的住屋,没有一块平整的场院,没有一点吸引人的色彩,没有一丝召唤人听觉的声息。虽已是暮春,但这里的山冈从头到脚仍是一派灰黄。好不容易看到几株树,却都已经枯死。李明贵家屋边的一株死树,枝干是淡黄色的,它竖立在那里,像一具不穿衣裤的死尸。仔细一看,才知是剥光了皮,当然也不可能希望它发芽生叶了。在这太阳初升的早晨,农村中应该是一幅牛羊欢叫、炊烟袅袅、人声喧哗、儿童嬉戏的活跃景象。王良走了百多公尺,经过几户人家,却不见一丝响动。昨夜那咚咚声已经停止,但好像仍然震响在他的耳边。王良心中怵然,不敢向东边山坡下走,便向西边的沟壑旁踱去。立在沟边,他向沟下伸头一望,不由得立即缩回身来,心也绷紧了。他脚下是直立而上的深褐色的峭壁,到沟底至少有二三十丈深,底部有点水潭的反光,却没有流水的潺潺声。沟上沟下都没有丝毫的绿意和生机,令他不禁畏惧。再加上四周死一般的沉寂,让他更是不寒而栗。
而这时,王良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只见两个人,一男一女,远远地从沟外向他这边走来。那男的从面容看,年纪不大却满头灰白的头发,他的脊背微微弯曲,像是走得很累;那女的,呀!那女的正是昨天拖他的那个“一个馍”的女人呀!王良一转念,回身便走进下村,躲在一处墙头的后边,看这两人从大沟边走过,继续向中村走去。那男的用手拉住那个年轻女人的手,像是怕她逃掉,不过,她倒不像要逃的样子,乖乖地让那人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不断地在脸上抹,似乎在擦眼泪。这时,王良真有些好奇了,更是悄悄注视着他们。他们可能没有看见他,也可能远远看见,但是因为有自己要办的事顾不上注意他,而且他已经躲开,他们便从下村边上一直走过去了。王良等他们的脚步声已经走远听不见了,才从那墙头后边走出来。
王良正想再走到大沟边望望那一男一女的背影,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又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黑衣黑裤、脊背佝偻的人。这人挑一担木桶,左手杵一根树棍,正一步步迎着王良的面向下村里走来。这个人的步履真是艰难,好像两条腿不归他使唤;而他左手的木杖又老是戳不准地面,造成身体的摆动,于是肩上的两只木桶便更大幅度地摆动,使他无法走稳。这人走到王良跟前,没等王良说话便停下来,抬起一双混浊肿胀的眼睛望着王良,那张山里人所共有的扁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是——”王良问道。
“我叫李山青,管食堂的。”这人已经作出判断,认为王良一定是上面派来的人,他立刻又说:“组长是驻下村的吧?十二点吃饭。”这里人把上面派下来的人都称作“组长”。
那桶里有水,但不满,顶多是桶的三分之一。这一担连桶带水估计只有三四十斤,但是这个名叫李山青的人已经竭尽全力了。他不等王良说话,挑起水桶继续向村里走去。王良走在他身旁,边走边问:
“这水是供应食堂的?”
“嗯啦,做饭用的。我一天挑四担。”
“一天才挑四担?”
“嗯啦,难挑啊。也够了,一顿饭两担,三十多号人。”
“井在哪里?”
“井?我们这里没有井。”
又走了几步,李山青才喘过气来,接着说:“沟底舀来的。今年旱一些,沟底水也不多。”
原来是从沟底取来的。一想到那可怕的深沟,王良有些明白了他的艰辛。
“你走不动?有病?”王良又问。
“没啥,这腿一向不行。”
隔着一条补疤裤子,王良看不见李山青的腿,只见他脚上穿一双缠着许多破布的麻鞋,像两只椭圆形的兽蹄。王良跟他走进一间矮屋,这就是厨房。其中最多的东西不是餐具厨具,也不是食物,而是苍蝇。虽然还是春夏之交,但那锅台上、案板上、柴草上、墙壁上,密密麻麻,一片一片,全是苍蝇。稍有响动,它们便满屋乱飞。一把木勺挂在灶头,王良以为它是黑色的,忽地一下,变成了灰白色,因为他的走近,惊起了歇在那上边的蝇群。他心想,这里的苍蝇大约一年到头都有,过冬也是不死的。李山青把水吃力地倒进一口大锅里,王良顺手帮一把,李山青那感激不尽的神色令王良直想把手缩回来。当李山青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扶膝、低头喘气休息时,王良朝他的脚腕和小腿望去。这哪是人腿哟!真像是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中装满了黄色的液体,一戳破便会流出来。从脚踝向上一般粗细,皮上肿胀得没有皱纹,只有一团团长年积存的垢甲,被肿胀的皮肤撑得一片片像鱼鳞般裂出了细纹。王良再望望李山青的面庞、眼圈和手臂,都是肿胀的。他的眼边和嘴边也有三个白圈圈。
“你还能下沟挑水?”
“能。不挑咋行?我还要碾粮食、做饭呢。”
王良无言以对了。便换一个话题:
“午饭吃什么?”
“菜饼子。”
“什么菜饼子?”
王良从李山青这里开始了解这山村中的生活状况了。菜饼子就是把以苦菜为主的野菜煮熟,挤干,捏成团,表面上薄薄滚一层粮食,再压扁炕黄。每人每顿一只,一天两顿。野菜由队里能动弹的人每天上山挖来,交给食堂,按斤计工分。政府每月借给每人十斤粮。如果是小麦就好了,可惜是燕麦,只能出五六斤粉,平均每人每天不到二两。这是开春以后才有的,平时主要靠野菜维持。
“苦菜,好东西啊!”李山青递给王良一苗苦菜,满含深情地慢腾腾说出这句话。那株根部微红、叶片绿绿的草本植物,在这个山里人的心目中,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为拯救生灵而给予人类的神圣而宝贵的赏赐。
“能把人吃壮呢!”李山青自己也拿起一株这救命的植物来,举起放在眼前,又说,“一到这时节就不怕啦,有它就饿不死人啦。”
王良把手中的苦菜往嘴里送,想尝尝它的滋味。李山青立即止住他。
“吃不得的,要煮过、挤干,才能吃。”他喘一口气又说,“要用淡水煮就好了,可惜没有。”
“这水?”王良指着锅里。
“沟底渗出来的。苦的,我们这里的水都是苦的。吃水靠下雨。食堂没有水窖,又不叫各家自己煮。没法子,只能用这水煮。”
“不叫自己煮?”
“是不叫嘛。那是小农思想、资本主义道路。上头说的。”
“……”
稍停一停,王良又问李山青:“苦水煮苦菜,能吃?”
“捏干挤净,苦味总比生的少。再说,生的麻人呢。”
“麻人”,王良后来知道,那是“有毒”的意思。
王良这才朝那大锅望去,仔细察看了李山青担来的水。黄褐色,有些混浊。他想尝一尝。李山青不让,说这水不能喝。听王良说他昨晚住李明贵家,李山青便告诉他,这家水窖大,几十担总是有的,叫他回去喝。
他们算认识了。李山青连王良的姓名也没问,便对他说了这许多话。他那恭敬而朴实的态度中,透着信任和亲切。告别时,王良伸手去拉拉李山青粗糙肿胀的手,李山青很不习惯地缩了回去。
王良回到李明贵家大约八点钟,房东嫂子正在打扫庭院。按照王良在河北省下放时的规矩,他应该去帮她干这个活。但是他昨天刚到,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不便插手,只好立在院口,考虑着如何与女主人招呼说话,正在这时,男主人李明贵从他身后走进院中。李明贵先对王良说了两句客套话,问他睡得好吗,怎么起得这样早,便马上转过身去对自己的妻子说:
“李秀秀又叫李老师给找回来啦!”
他妻子的第一个反应是:“阿弥陀佛!”接着又叹一口气,然后再询问似的望着她丈夫,等他再说更多。李明贵便继续告诉她:“山青叔说的,他早晨挑水看见的。”
王良知道李明贵指的一定是自己也看见的那一男一女。因为自己是生人,不便插嘴,便没有说话,只转身去观察这家院子的环境。
这是一幢两厢一正间的凹字形农舍,这里的房舍全是如此建造的。有的人家只有一厢,也有的只有一间正房,另外搭个斜顶的棚子,堆柴草和放农具。猪牛羊圈和厕所(这里叫茅房)设在院子里正屋对面的地方。一旁的空处便是出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