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这天中午，小硕拎着两网兜东西进来了。他放下网兜，对如柔说：“今天我们发了五百块钱，我就买了些皮皮虾和小螃蟹。”
如柔不禁对一旁的宏远说：“爸，那你就把它们拿厨房弄熟了吧，我去打电话叫小茵他们上这吃来。”
小茵两口子来了。
“哟，螃蟹，正馋了。”小茵探着头往厨房看了看说。
正洗菜的如柔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小茵，你打电话把妈也叫来吧。”
一会儿，桂兰也来了。
秋杰吃完饭，抓了两个螃蟹进屋看电视去了。
小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如柔说：“刚才你叫我们过来的时候，人家秋杰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呢。”
如柔笑着看着她，期待着她下面的话。
“人家说，大八月十五的空着手去像？我说：‘那不像了，咱们就买点东西吧。’你猜人家说什么？他说‘我还有点儿舍不得。’”
如柔笑着说：“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嘛，咱们不弄那一套。我叫你们来，你们就来，这就挺好的。”
桂兰一边给文凯剥小螃蟹，一边说：“你们看，小文凯都吃了三个了，他还是真爱吃。”
“敢情，谁不爱吃呀。”小茵瞥了一眼母亲。
如柔问：“妈，给你一打电话，那个老太太就叫你来了？”
“哦，那时候我已经给她做熟饭了，我跟她一说，她说：‘前两天你不刚从你儿子他们过的节吗？’我说：‘前两天是我儿子给他爸过的生日，今天是我闺女叫我。’她也没好说什么，就叫我来了。”
“哦，妈，你看这皮皮虾也吃不了，走了你就给她拿一些去吧，下次有事儿了也好请假。”
吃完饭，桂兰和秋杰匆匆地走了；宏远因为要上夜班，回家睡觉去了；而小文凯也搅觉了，如柔只好开始哄儿子了。看着那满屋的狼藉，她不禁对正在屋内津津有味看电视的小茵说：“小茵，你不行帮我收拾收拾桌子呀，如果有人来了，这多乱呀。”
“我以为就是叫我吃来的呢，还用我收拾桌子呀。”小茵满脸的不高兴。
她一边哄着文凯，一边说：“你就帮我把桌子收拾了就行了，呆会儿我刷碗。”见她还是未动，又说：“你说哪次你从我们吃饭，我用过你呀，要不然你就帮我看着文凯。”
小茵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好歹把桌子收拾了，说：“呆会儿你刷碗吧。”刚要进屋看电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兜中掏出了二百块钱，“再还你们二百，还差你们一千六。”
小硕捂着肚子从厕所回来，说：“唉，又拉肚子了。”说着，径自从抽屉里找了两片肠炎灵，用热水送了下去。忽然看见了床头的二百块钱，不禁说：“小茵，哪有你这么还钱的呀！你要是没有，你就先别还呢。你说你二百二百地还，还不都让你嫂子零花了呀。”
小茵最怵的就是哥哥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哥哥那才叫翻脸不认人呢。她只好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还不是还哪。”
“你们秋杰也是，骑五分钟的车子就到他们厂子了，非要买摩托车，啥是有钱！也是，骑摩托车多美呀！一溜烟就到了。”说着，小硕已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小茵，我告诉你，别这么还钱了，等你攒够了再还我们！”
见哥哥上班走了，小茵才出了口气说：“怎么还还不一样啊。我心想，我也攒不下钱，这样，过几个月倒可以还你们了嘛。”
“你怎么攒不下钱？秋杰一个月开两千，你还一个月开五百块钱。你又不买衣服，又没孩子，你还总说你没钱没钱的，我也真是纳闷。”
小茵红了脸，说：“哎哟，秋杰哪开两千呀。他懒得像头猪似的，人家都拉了好几车了，他才刚到那儿。他们班长老说他，可他真懒嗨。而且一个月一个月地也上不全班，哪个月都要呆上几天，他还开不了一千块钱呢。”
她把睡着的文凯放在炕上，说：“我还以为你二百二百地还我们，是存了一些钱，然后从零花钱里一点儿一点儿地还我们呢。要真是这样，我也不嗔着。”
“哎哟，我的好嫂子，要真是那样，我还不先还你们呀。”
“小茵，你要是真没钱的话，那你还真得攒点钱，你说你也不能老租着房子吧，现在房价是一天一个价。”
“唉，当初要是把秋杰他父母邮来的那一万五千块钱买这儿的房子，钱也就够了，可当时以为这儿的破房子会降价呢，心想等便宜再买。唉！”
她下了炕去刷碗，碗还未刷完，忽听电话铃响了，忙擦了擦手，接过了电话。“喂，秋杰呀，找小茵吧，她在这儿。小茵，电话。”见她接过去了，就又去刷碗。
小茵接过了电话，“干啥？什么？我有钱？滚你妈蛋的。”就把电话挂了。
“怎么了？”她问。
小茵笑着说：“你说我这还不知道从哪找钱呢，还跟我借钱！啊，是秋杰的姐姐想盖房，跟我们借钱。”
晚上，小茵见秋杰一进家，就气势汹汹地冲他吼：“你他妈的，你缺心眼吧，你明明知道咱们还欠我哥他们的钱呢，你还把电话给我打那儿去？”
“我知道你在那儿，不给你往那儿打往哪儿打呀。”秋杰嘻皮笑脸地说。
“告诉你，别从我这儿拿钱！我还没房子住呢。跟我借钱？她算是找错庙了。”
他一把搂过她，说：“好了，好了，姑奶奶。你说，咱们结婚时，我姐就给了咱们两千，现在她想盖房子，跟咱们借钱，总不能一分不借给吧！再说，姐说了，过几个月就可以还咱们。”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说：“不借就是不借！你说，咱们明明有钱，我还跟我哥他们借呢，你说，我能借给你姐吗？”
“你和你们娘家人怎么说我不管，但这钱，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我看你敢！”她瞪起了眼。
他理也没理她，起身走向抽屉去找存折。
她猛地去拽他，见他已拿到了存折，忙一把夺了过来，紧紧地攥在手中，并突然流泪了。“你知道这是我怎么挣来的钱吗！这是我跟我妈赶集挣的钱。那时候，不管挣多挣少，我妈每天都给我存上20块钱，说算我挣的。我整整跟我妈赶了两年零三个月的集，我妈就给我存了16000块钱。那时，我妈因我哥结婚还欠着债呢！那么难的日子，我妈都没花过我这里的一分钱。后来，我妈赶集，养猪，好不容易把债还清了，又省吃俭用地给我攒了一万多块钱，在我结婚的时候给了我。”她哽咽了，长泪短泪地流着，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弯着腰顶着风骑着三轮车去赶集的情景。她抹了抹泪，异常坚决地说：“我告诉你，这三万块钱我谁也不借给！我妈说了，不买房子，这钱就不能动。”
他则说：“我不借你那三万块钱，我借我自己挣的行嘛。”
“你挣的不是我的呀。我不借！不借！就是不借！”
见她如此，他也气急了，上前就去夺。“我叫你不给我！我叫你不给我！”
可她即使被他按在了地上，她的手也不撒，存折还被她死死地攥在手里。
气急的他把存折抢到了手里，装进了兜里，又解恨地踢了她两脚。“借你的又不是不还你，我看你整个人都钻钱眼里去了。不教训教训你不行了！”
她自然也不甘示弱，爬起来用空出来的手使劲儿地抓他的脸。“你竟敢打我！你竟然打我！”
看着她，他放开了手，对着镜子照了照被挠破皮儿的脸。
她则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拿起了秋杰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麻烦你帮我找一下白桂兰。”当她听到确是母亲的声音时，她又哭着说：“妈，秋杰打我！”
接到电话的桂兰急匆匆地来到了女儿家。一进屋，看见女儿趴在地上哭，不禁一个健步扑到秋杰跟前，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他两个耳光。“你敢打我闺女！你也不看看，哪家的闺女结婚没房呀？你给我闺女啥了呀？你还敢打她？你那手长齐了吗？你看看我闺女跟着你委屈呗，连间房子都没有哇！跟着你东搬西搬哪！”她一连串说了一通，语气才缓和了些，接着说：“你说你哥脾气那么不好，你看他打过你嫂子呀！……你知道你们怎么搞的对象，怎么结的婚吗？你都忘了吗？那时怎么拆你们都拆不散，现在可好，结婚才一年，就开始打老婆了？”
他叹了口气，从兜中又掏出了那个存折，扔给了她，说：“那我就说咱们没钱，不借给他们了，行了吧。”
一天，洗衣服的如柔突然发现公公的手指上多了一枚亮灿灿的带着“福”字的戒指，那么夺目，不禁问：“爸，新买的戒指呀？”
正逗着孙子玩的宏远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笑着说：“啊，前两天小茵把她的那条项链给毁了，毁了一条小点的，就用剩下的金子，还有你给你妈的那枚戒指，给我打了这枚戒指。”
她突然心酸起来，记得她当初要把那戒指、耳环毁了的时候，母亲和妹妹都曾劝她，要她别毁，怕她看着别人戴的时候心里眼热，而想起婆婆和小茵说的那句话，她毫不犹豫地把它毁了。其实谁能知道，那枚订亲戒指，母亲陪嫁的耳环，都曾经是她最看重的。只是后来又想，只要心中有，就不在乎是否戴在手上，挂在耳垂上了。就这样，她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毁了。她也曾记得父亲曾经指着母亲手上的两枚戒指说：“你怎么不把它们毁成一个大戒指呢？”而母亲说：“不毁，这是我大闺女给我打的，我还给我大闺女留着呢。”其实，她并不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还能够得到那两枚戒指，而是希望她们能明白那是她的一颗孝心，她们能够时时刻刻地感受到，希望她们能懂，能珍惜。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想：唉，反正那是自己送出去了的东西，又不图她们给自己留着，又何必耿耿于怀呢。这样一想，便又释然了。问：“爸，这几天小茵怎么没过来呢？”
“她，她，”宏远似乎有些不便说，又终于还是说了，“她又流产了。”
“什么？又流产了？”她着实吃了一惊。
当如柔拎着刚买来的两只鸡进来时，发现小茵正在用凉水洗衣服，不禁说：“你说你正坐月子呢，怎么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呢？你不知道这样会落下病吗？”
“秋杰懒得都比猪还懒，我不洗谁洗？没事儿，我没那娇性。”
“不是娇性不娇性，若真落下病，是你自己受罪。”她把鸡放进厨房，说：“来，我给你洗吧。”
“行了，就快洗完了。”她还是自己洗。
“要是秋杰不给你洗，你就也别洗了，等我给你洗，反正我也得天天给文凯洗，多几件也不费事。”
她把衣服挂上，进了屋。
她也进了屋，坐在沙发上说：“你怎么总这么不小心呀，又流产了。伤心不伤心的，你多受罪呀。”
“不是流产，是我自己弄掉的。”
“为什么？”她又吃了一惊。
她照照镜子，说：“你看！”
她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烫了，也染黄了。
“我们班上的小赵，要弄头发去，非要让我也弄弄。这不，就弄个这样子，当时也没想到怀孕这件事。后来，这个月的月经没来，用试纸一试，才知道又怀孕了，只好打掉了。”
她看着她的黄卷发，又有点儿羡慕地说：“不过，你也别说，这么一弄，倒真显得好看多了，还显得有点儿高贵。”
“是嘛。”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高兴地笑了。
秋杰下班回家，洗完脸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起来！”小茵把他拽住，“你看你这身脏衣服。”
他只好坐在了地上。
“唉，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见他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又猜到了几分，忙高兴地出去把门关紧了，进来异常兴奋地问：“卖了多少钱？”
“我偷了半车焦炭，偷着卖了，就快跑回家了，可吓死我了。”他似乎还有些胆颤心惊，“卖了五吨半焦炭，那个黑心的老板就按五吨算的，给了四千块钱。四千就四千吧。我揣起来就快回来了。”他掏出钱，递给了她。
她数完钱，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偷白不偷。”说完，把钱藏好，从厨房里端来饭菜，高兴地说：“老公，今天奖励你，给你炖的鸡。”
“哪来的鸡？”他瞥了一眼问。
“啊，嫂子买来的。”
恍然大悟的他苦笑着说：“你可真行，月经推迟了一个多星期，就愣说自己流产了，就为了吃两个鸡？”他又坐正了，拿了一个鸡腿啃着说，“要是我呀，还得怕吃这鸡肉会噎住！”
“去你妈的！”她用筷子向他砸去。
转眼又是暮秋，枯萎的叶子已多半从树上飘落。有风的时候，这种飘舞便成了一种洒脱的情怀，使人向往；花已谢尽，瓣瓣落红依稀留有股股碎香；只有那一排排寂寂的树，被风刮过时发出的那种呜咽，让人听了，不禁感到些许凉意。
如柔刚从娘家回来，便提着一食品袋从娘家拿来的花生，带着文凯去小茵家了。这时的小文凯已会迈步走，只是走得还不稳健，走一会儿就跌一跤。她只好一只手领着他慢慢地走。
正坐在家中织毛衣的小茵见他们进来了，便冷冷地问：“我哥包了一段工程呀？”
“啊！”她明白她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他借钱来了。”
“我哥还跟我要那一千块钱呢呀？我有钱？”她简直就是勃然大怒。
还是如柔在娘家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小硕的电话，说他现在被调到了镇政府所管辖的一个钢厂，工作还是开车。他还说他和赵子朋准备包一段工程，想听听她的意见。她知道赵子朋是他来到这里交的一个好朋友，她也见过，为人挺憨厚，讲义气。她当时就表示支持。真的，她总认为，一个男人不管成败，总应该有上进心和事业心。作为他的妻子，理所当然地应该支持了。要不怎么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呢。她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可小硕说资金不够，怎么也得两三万。当时他们的钱，算上婆婆还的那五千，也就一万三。她说，不够的，从如雪那里拿吧。而小硕说：“从小茵那拿也行，她也应该有定期的钱吧。”她当即就说：“你别跟她说了，她成天没钱没钱的。还是从如雪那拿吧。”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想必小硕还是跟她提了。但看她那动怒的神色，她也立时不悦，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就是没钱，就是你不欠我们的钱，当哥哥的，当嫂子的上你这儿借来，也得说个软和话吧。再说我也没跟你要那一千块钱，我刚才也说了，钱已经借来了，你咋还脾气这么大呢？”
“我不就跟你们借了两千块钱，还差你们一千吗？你还怕我会不还你们呀？”
“小茵，别说是一千，就是两千，五千，我也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只是我觉得，别说你是小硕的亲妹妹，就是换别人，她也不能这么说话。你知道吗？”
小茵一阵脸红，就像她自己织的那个火红的毛衣，但一会儿又变成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小茵，本来我不想戳穿你。你说，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我们当哥嫂的，我也没觉得哪点儿对不起你，你说你怎么？唉，你说你有哪呀？除了父母，你不就剩你哥你嫂子了嘛，你为什么老把我们当外人呢？你总说你没钱没钱的，你是觉得没钱好呢，还是怕我们向你借钱？我实话对你说，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没有向你借过一分钱，以后更不会。”
“我是没钱，难道我还非得说我有钱？”
“那好吧，我问你，妈不是从你这借了六千块钱嘛，你怎么说没有呢？”
“妈是从我这借了六千块钱，可那是我从同事那给妈借来的，妈还我了，我就还别人了。怎么了？”她还在试图狡辩。
“小茵，说句实话，有的时候，我真不想理你，可你是小硕的亲妹妹，我不能太自私，为了他，我也必须得容忍你，不和你计较。可你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怎么了？”
她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那好吧，你别觉得没面子就行。”
“面子几块钱一斤？”
“可我怎么听妈说，那钱根本就不是你从同事那借的，那就是你的钱呀。”
她顿时无语，一时间沉默。只有小文凯在满屋子走来走去，摸摸这看看那。
“再有，妈跟我们说，赶你结婚了，怎么也得给你攒两千块钱，而你却说妈一分钱也没有陪嫁你。你婆婆给你邮过来的那一万五千块钱，你花了一万块钱买的家具等等，还剩下的那五千块钱呢？你说你卖衣服赔去了，你自己还说，每天都挣个四十五十的，赶过年了每天还能挣个二百三百的，你就都赔去了？卖衣服可不是卖海货那样，没人买真的会赔掉。连秋杰都说你们赶集挣了七千块钱，你却说你们赶集都赔去了。我真是纳闷。”
低着头织毛衣的她红着脸说了一句：“反正我们是真没钱，你不信拉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