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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货郎到来之前,这里还没有发生过一件违反生活规律的事。这里安静得就像一泓宁静的潭水,虽有贫富差异,但人们还有饭吃,还有衣服穿。人们安于现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过得安全舒心。他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些优良的民风在这里确是不能说成是令人敬佩和令人赞扬的好事,就好像是季节的轮换自然得不易觉察而又在无时无刻中发生的那样的习以为常。人们已经忘掉了过去,并相信世界上没有歧视和欺辱这样的事发生。赵怀仁在很多年以后还怀念那时的情景,直到很多年后他做了和尚,鼻孔中还残留着蓝江岸上灯笼草和镇子中扬起泥土的芳香味。

是孩子们先发现了他们,两个货郎在跨过蓝江时手中的拨浪鼓让孩子们欢喜不已,担子里的糖果酥饼诱惑着孩子,欢叫着跟在两个货郎的身后。货郎的担子里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就像两个移动的百货商场,连孩子们都猜测他们短粗的腿是被两个百货长期压缩所致。货郎所经之处,得到了女人的青睐,那里的胭脂装饰品家常用品应有尽有。有些东西,就连蓝镇最大的富商余平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们长得和这里的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个儿头高矮也无差异,只是眼睛小了点儿,坎肩式黑白相间的服饰和头发高高隆起在正头顶形成一个孤髻有点怪。他们腰间挂着短刀,说出这里的话有些生硬,偶尔着急的时候会从他们在鼻子下面留着孤零零的一撮小胡子的嘴里吐出谁也听不懂的话,令这里的人不知所措。但他们是那样的有教养,见人都会深深鞠躬致意,连彬彬有礼的张先生都自愧不如。

他们的生意是那样好,朱成文的二十九个女人也把他们叫到了家中,挑选首饰和胭脂。她们戴上首饰擦抹了胭脂,每个人都成功地返回青春岁月。这段时间,货郎是蓝镇的主角,几乎蓝镇每个街角都有两个百货商店,每个商店都挤满了人。他们把货物变成了白银和金子放在腰间的口袋里,然后在逍遥楼喝酒唱歌。但不久,几个轻狂的货郎殴打了拒绝满足他们欲望的一个妓女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当天夜里,在男人们还聚集在镇长办公室商讨如何解决此事的时候,赵怀礼带着一群家丁拿着菜刀和棍棒悄无声息地潜入逍遥楼将那些还在醉意中的二十五个货郎拖出妓院。那些货郎几乎没有时间收拾他们的百货商场,狼狈地逃出了蓝镇。几天后,几百个货郎再次出现在蓝镇的村口。赵怀礼正和几个家丁在龙泉河里洗澡,那些货郎冲过来的时候,家丁们全吓跑了。赵怀礼一个人手提拔下来的碗口粗的柳树,从路上打到山上,从山上打到山下,又从山下把他们赶到蓝江里,最后一直把这些货郎赶到了海边。那些货郎及他们的后代从此在以后的一百多年里再也没能踏上蓝镇这片土地。

一段时间,这个蓝镇人人称赞的少年愁坏了赵俊生和赵俊杰,这个半大孩子无论从体形和性格都具有他们家族最鼎盛时期那个传说中的祖辈的长相。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祖辈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妻妾成群,怀礼却完全相反,他像个未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这与其说是他不懂男女间的事,倒不如说他像他的父亲——无法分辨男女性别。

怀英只比哥哥小一岁,他已经得到了女人的甜头。他把这些甜头与哥哥分享,他毫无廉耻地向哥哥透露了他和村头寡妇巧珍床上的细枝末节。从上次与朱建新在混乱中闯进逍遥楼之后,两个少年的心便无法安宁,并预谋进行一次切身体验。可是他们的计划破产了,原因是他们在执行预谋时出现了差错。经过几天的观察后,他们从大人们那里得到的信息,只要舍得脸皮带着钱往头上插着一朵小红花的老太太手中一塞,逍遥楼的女人就都是他们的了。老太太得到了他们的钱,把他们领到了朱家。朱家的长辈们觉得这是一件违反族规的大事,去后院请示朱成文的处理意见。朱成文正与几个道士把硝石、雄黄、硫黄与蜂蜜混合在一起,准备放置炉鼎之内,他双手沾满了黑灰,头发焦煳,眼睛却熠熠发光。在经过七次的催促后,他一边把手在长袍上擦了擦,一边骂骂咧咧走出后院,目光呆滞地气愤地坐在椅子中。他肥胖的肚皮在短短的半年中变成了一个皮囊,干瘦的手指在桌面上焦躁地敲动着。几个长辈正正经经地坐在他的对面,谨慎地诉说了建新的大逆不道。他还不等几个长辈说完,就打断了他们的话,第二天就让侄子与已经养在自家十二年的武松林的大女儿枝儿圆了房。他没有时间参加侄子的婚礼,在返回后院炼丹房前,他把儿子建昌叫到身前。他神智的目光仿佛从遥远的云层缝隙中透过一丝光亮,他要把整个家业传给儿子,却遭到了整个家族男人和女人的反对,因为朱家还没有把偌大的家业托付给一个半大孩子的先例。但他很快有了办法,他做出了一个大胆不容更改的决定,草草地将家里的一切交给了和他炼丹的白云道长来处理,可白云道长对长生不老的痴迷比他还执着,他只得把那些繁杂的家务交给了他甚至叫不上来名字的三个年轻的道士,然后对那些夫人看也不看一眼,匆匆忙忙地回到后院。那个时候,建新正与比自己大两岁的女人走进洞房。

建新被女人和自己不一样的身体搞蒙了。在不知所措的乱来中换取了莫名的快乐,几天后便和怀英蹲在偏僻的高粱地里神秘地嬉笑着像一个教授一样讲授了与女人做爱的经过。他讲得那样生动,那样详细,怀英的裤子都尿了。

“你要沉着,越急越不成,要像铧子插向大地那样稳那样无误,又要像老牛那样卖力。”建新说。

怀英陷入了深深的孤寂之中,没有人理解他心中的苦处。他的父亲还认为孩子是出于廉耻陷入自愧的反省中,对他格外小心,生怕伤害了孩子蒙羞的自信心。这段时间,怀英是在恍惚虚幻的梦境中度过的。他变得精神抑郁,寡言少语。他白天梦见了母亲与他的伯母秀子长得一模一样,晚上就在逍遥楼里。这样怪异的梦境让他羞愧又让他忐忑不安。他的父亲很担心。俊生觉得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并解释怀英是因为长大了才不开心。于是他带着侄子去见了武松林。武松林干瘦的手指按在怀英手腕上,一刻钟后,起身配药。武松林说:“这孩子心火盛,吃了这三服药,再来取三服。”

几天后,俊生又领着侄子来到了武松林面前。一刻钟后,郎中建议俊生去找住在逍遥楼后面的陈婆。陈婆是个巫婆,她的巫术与武松林的医术同样受到人们的推崇。医术和巫术究竟谁更高超神奇,至今就他们本人来说也无法分辨。郎中曾经宣布一个孩子已经进入了死神的怀抱,巫婆却在一盏茶的时间把孩子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巫婆曾经想用神秘的力量使一个不孕的女人怀孕,结果郎中只用三服中药就使这个自卑的女人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传说巫婆的巫术来自远古的混沌未开那个时候,人们无法预知巫婆有多大岁数。她的脸像初冬的花朵那样枯萎,没有头发的头顶不得不用一顶黑丝帽来遮羞,她的表情不像郎中那样温和沉静。她的目光能穿透黑色的夜空,看到星辰以后无形的神秘事物。她的眼神能冻死北极熊,是那样的诡异寒冷,却又像闪电那样犀利,又像云雾那样飘忽不定。人们猜测她之所以法力无边,是因为她几乎达到了与神与仙与鬼与妖的心神合一。对于这种说法,朱成文是不同意的,因为他亲自去考察过,他得出的结论是充其量来说,陈婆只是一个能与妖魔鬼怪打交道的歪门邪道的人,与他向往的那些神仙相比,这个女人既没有飘飘长髯,又没有童颜鹤发,更没有祥和的眼神。但没有一个蓝镇人不坚信,在这个地方郎中和巫婆无法救治的病人,与死神拥抱是天命所归。

巫婆嘴上叼着一杆二尺长的烟袋,眼睛盯着怀英,只在短暂的闪烁后,一声怪异的尖叫平地拔起像鹞鹰一样在怀英的头顶盘旋,然后徐徐落下重重地在怀英的头顶拍了一巴掌。随即吩咐俊生回家砍三根桃树条子,每天晚上子时在怀英的头顶左右各摇三圈。

她让怀英点上烟袋,拒绝了俊生递上来的碎银,说:“如果这样不行,就不要来找我了,你们去找郎中。”

三天后,赵俊生给陈婆送去了两只公鸡。赵俊杰对陈婆的巫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哥哥却另有打算。他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要盖一座新房子。春天的一个早晨,房子动工了。房子的地点在靠蓝江最上游的一片树林里,面对着河,这是他经过几年观察后确定下来的。当初朱成文提出了反对意见,原因不是舍不得这块地,而是这个地方太偏僻。

“你要建房子,镇子里有的是好地方,”朱成文那时还会俏皮说话,“你这么干,别人还认为我舍不得好地方给你呢,你到我这也不方便。”

“肚子下不是有腿吗?”他在车上回头说。

当柳树吐绿小草蓬发的时候,房子竣工了。房子分前后院,前后各五间正房,通往后院的回廊两旁各三间厢房,后屋的门前摆放着两个大石狮子。屋子里分南北大炕,这让到这里的所有来这里的人惊讶不已。赵俊生解释说,他们家乡的房子都是这样的格局和摆设。来人摸着刚刚烘干的炕面,看着粗糙装饰,突然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蓝镇是这个世界上最发达、最文明的地方。为了表示祝贺,朱家派人送来了丝绸、古董、蜡台、一口大锅和各种各样的餐具以及装饰品。赵俊生要赵怀礼去余平的商铺购买了家用品。余平很热心,不仅给便宜了,而且亲自用毛驴驮着送上门。赵俊生受宠若惊,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一定要他和自己喝上一盅。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席地而坐,他们手里握着大葱,端着大碗喝醉了。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是如此的熟悉,可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还没有说过一句真正的话。

乔迁之宴在春天的第一场小雨中举行,主人家亲自去请朱成文,可连朱成文的面也没见到,便请来了他的二十九个夫人以及郎中、张先生、余平和镇里所有帮助他们的人,宴会上没有饭菜,只有用马车拉来的一车烈酒。烈酒是镇上吴老头儿按照赵俊生给他的秘方酿造的。酒烈得像寒风里的刀子,刮得肚子里黑乎乎的。几个愣小伙儿,逞强喝了一口,就满地翻滚。赵俊生端起一碗像喝水一样平常,还大声逗弄着孩子。郎中、张先生和余平都喝了一口。怀仁表演了书法绘画,还用草叶演奏愉悦如狂的乐曲,结果女人们都变成了蝴蝶,孩子们都变成了天使。怀礼和两个家丁进行了摔跤比赛,他一手举起了一个家丁。怀明带着一群孩子,给每个壮小伙都敬了一碗酒,看着他们在地上打滚儿。晚会的高潮时那些道士不请自来,这些道长在脱离了师傅的管教后,才知道原来红尘中比他们的想象中的仙境还要美妙。他们喝了酒,还唱了新学的歌曲。他们走调的歌声引来了人们的哄笑,把深山里的狼弄得都呕吐了。

唯有怀英像傻瓜一样呆坐在屋檐下萎靡不振,对家里的一切漠然视之。他依然面黄肌瘦,眼神暗淡,甚至不能干一点体力活,只能为家里磨些米面。赵俊生认为孩子的魂魄被神秘的力量偷走了,去求陈婆。陈婆用巫术企图恢复孩子的活力,这次她失败了。

就在人们普遍认为这个孩子不久于人世时,在赵怀礼与余平的大女儿文清定亲的两天后的时候,怀英突然恢复了活力,只是样子有些怪。他走路带风,就像狂风中的树叶。赵俊杰高兴坏了,还认为儿子因为房子和怀礼的婚事促就了他病情的好转,当他自儿子十六岁以来第一次要以父亲的身份和儿子进行一次促膝长谈的时候,儿子的反应更令他担心。

“什么?”他惊讶地问,“怀礼要有女人了?”他对家里发生这样的大事居然一无所知。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真正恢复神采的不是房子更不是哥哥的婚事,而是镇子边缘的巧珍。已经守寡五年的巧珍住在镇子的边缘,比她小九岁的丈夫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因玩耍不小心掉进了井里。本来她理应在逍遥楼里度过她的青春时光,然后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钱财安静地度过余生,她也愿意如此,可是进逍遥楼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与其共欢。她的长相和她美丽的名字刚好相反,朱成文寻找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曾经动过用她长相的优势来驱赶虎豹豺狼的念头,但怕伤了本来就孤苦无依寡妇的心。她长得是那样的健壮粗鲁,前探额头的下面生着一双外凸的环眼,红黄的头发蓬松着,好像是被炸弹炸开似的。手腕上戴着一副据说是她祖母留给她的黑玉镯,脚下蹬着一双露出前脚趾的麻布鞋。她说话大声大气,“隆隆”作响的声音就好像是火车从头顶急速而过。她站在那里,即使朱成文家最好的骏马也自惭形秽。如果不是后来她成了赵怀礼的弟媳,她甚至有心与大伯子比比力气。当初她的丈夫家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她的婆婆相中她有一副铁塔一样的好身板。她的婆婆是个好人,舍不得让她进入那个不得已的龌龊之地,但她的食量大得惊人,她一顿就能吃下一家人三天用的粮食。为此,当女人离开婆婆离开逍遥楼,朱成文出于怜悯,便把自家的一处磨坊交给了她。她是那样的勤奋,以至于推磨不用毛驴,她只需站在磨盘的另一边用手指在磨杆上一拨,磨盘就像陀螺一样自由旋转。起初,人们出于好奇,都愿意把粮食拿到这里,但后来人们发现这种舍弃毛驴别出心裁的推磨方式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她磨出的米又粗又大又不均匀。她生意寥落,最后被人们遗忘了。她从不出屋,几年来她只洗了两次脸,身上腥臭,但脸色却出奇的红晕。

怀英见到她是在家里盖房最需要人的时候,他看见哥哥弟弟们搬砖搬瓦,他羞愧得都想死,夜夜无休止的虚无缥缈的梦幻搞垮了他的身体。解救自己最好的办法没有比死更靠近现实。他把一条绳子挂在树林里最大的柳树上,但没有死成,原因是绳子已经腐烂,他在半空中头昏眼花的痛苦挣扎中落下来,还崴了左脚。他爬上后山的悬崖,纵身于烟雾缭绕的深渊,在一阵黑色的疾风从耳边掠过的惊恐中对死亡产生好感和无限的留恋后,竟发现了蓝江的发源地。他的一身好水性,没被淹死。几天后,他又想出一个新办法——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向墙上撞,但在头与墙接触的瞬间的迟疑,使他的头上撞起了两个比鸡蛋还大的青包。父亲问他的头怎么了。他实话实说,撞的。父亲误会他是不小心造成的,“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于是,他问父亲一个人怎样才能干脆痛快地死掉。父亲好像是炫耀有渊博的知识那样炫耀,告诉他上吊、撞墙、跳崖……他很不耐烦,打断了父亲的得意的话语,并一字一句地说这些都不管用。

“那只有用刀子了,”父亲说,“就像杀鸡那样不费力气。”

他拿着一把尖刀来到了河边,在他决定把刀抹向脖子死得痛快还是捅进胸膛死得痛快的时候,家里做菜的厨娘因找不到刀而来到河边,从他手里夺走了尖刀。

“这是老天在折磨我。”他大声喊。这种对生的敬畏和对死的向往,使他在绝望中无可奈何。他坐在伯母秀子的墓前无声地哭,祈求伯母把他带走以摆脱现实的残酷。那天正刮着春天里最大的一场风,风把树枝刚刚吐出的嫩叶都撕碎了,把蓝镇所有的参天古树的腰身都折弯了。日夜对死亡的惦记和渴望使他在弯曲的树身中看到了希望。他扛起一袋粮食,怀着对死亡的执着和虔诚,来到了巧珍的磨坊。在此之前家里所有的粮食都在镇子里研磨,那里研磨的米又细又均匀,但他到这里原本不是磨米,而是想借传说中女人古怪的长相来了却一桩自己无法达到的心愿——被女人吓死。可他失望了,他的那种对死亡的轻蔑态度,使他忘记了对任何事物的恐惧。他看着女人,并判断,即使这个女人再丑上千倍万倍也无法撼动自己的一根神经,更何况是生命?他气急败坏,扔掉了肩头上的粮食,掀翻了磨盘,把磨坊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到院子里,一边扔还一边骂着脏话,就在他准备把磨坊也焚毁的时候,他发现女人站在墙角瑟瑟发抖。他从女人惊恐无助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神,就像他当初祈求死神光临而又迟迟不来一样。他想自己的无名火在无意中伤害着一个无辜的女人,一种比渴望死亡还强烈的内疚使他无所适从。一刻钟后,冷静下来的他在心慌意乱中跪倒在女人的脚边,呜呜咽咽像一条咬了主人请求原谅的狗一样痛哭失声。他毫无思想、毫无顾忌、毫无保留赤裸裸地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袒露给了女人,不管女人的嘲笑和冷讽,没有考虑是否能够博得女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无助的表白,是他在向女人打一份证明自己已经死亡的报告。可在女人的眼里,他是那样的诚实,那样的脆弱,那样的纯洁。敏感的女人在他颠三倒四狂风暴雨式的发泄中窥见了他的内心隐秘。她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当她听到他夜夜做着美妙的幻梦的时候,女人离开了磨坊走进了里屋。她洗了脸,梳了头,用白色的绸布擦拭了牙齿,换上做新娘时那件红红的棉袄,并在脸上施了薄粉。一会儿,女人重新回到了磨坊打开所有的窗户,五年来她第一次让阳光进入了这座磨坊,风把那些灰串串卷走,撒向了蓝镇的大街小巷,街面上面糊糊的。

他听到了女人洗脸的声音,也闻到了女人的粉香,可他不敢抬头。女人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他这时才知道,他所渴望的不是死亡,他所惧怕的也不是死亡,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不要怕,”女人像个男子汉给他打气,“这里有五年没人来过。”女人的话语比外面的风还强劲,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干成。已婚的女人和他一样笨拙,两个人在磕磕绊绊惊惶失措和毫无欢颜的搂抱之后,怀英向往比死亡更强烈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但令他茫然不解的是这种真实的体验倒不如当初朱建新的叙述。他内裤湿了,感觉和梦境中没有什么两样。女人换掉衣裳,在磨坊里给他磨米,她的脸红红的,脸上挂着笑。他透过半开的屋门,出神地看着女人。在他眼里,天底下只有一个女人,她是那样的美,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他不敢久看,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女人的事,他愧疚得比开始来时发火还厉害。女人很快活,一边给他收拾粮食,一边打听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叫什么名字。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答话。当他离开时,他用眼角扫了女人一眼。女人满目都是舍不得的神情,他真想叫她一声妈。女人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粗声地哭了起来。

他回到家中就躲进屋子里,好像他做的事别人都知道似的。他是那样的惶惶不可终日生活在湿漉漉的洞穴里,每当想起这个女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他恨自己都恨死了,发誓自己再也不见这个女人,但第二天黎明睁开眼睛,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她。他想念她,想再次见到她,再次让她抱着,再次让她吻他的额头,再次听她说话和哭声,也为她担心,担心她一个人在磨坊里孤单,怕像自己一样坏的男人欺侮她。他拼命干活拼命思考,以此来排泄心中的苦闷。房子竣工不久,朱建新来参观他们这座和蓝镇风格不同的房子,他又娶了一个女人,同样他又有声有色地谈起了女人。他那颗刚刚安静下来的心又被好朋友撩了起来。几天后,他出现在磨坊。这次两个人所做的一切是冷静的,即使女人凄厉的尖叫和痛苦的表情把他吓坏了,也没有不妨碍他在预计毫无良好结果的结局中尝到了男女欢愉中的甜头。

一个黎明,一直生活在亢奋与恍惚中的怀英无声无息地站在哥哥的床头。他梦游一样的神情惊吓得怀礼出了一身冷汗。他与哥哥一起长大,这种超越父亲与伯父仅次于母亲的强烈感情迫使他要与哥哥进行一次交流。怀礼就要与文清结婚了,他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亲身体验和感受到的奥秘作为一种经验传授给哥哥,省得哥哥和自己一样出丑。这种出于友情和信任的坦白,不仅需要爱,而且需要勇气。哥哥对弟弟那样剥掉香蕉皮子式的直接而如临大敌般的讲述一点都不感到局促不安。相反,他认为这种关于男女间私事的秘密仅仅靠想象就可以解决,或者根本就不是弟弟说的那样严重。女人和男人一样,不存在什么神秘,即使是神秘,也没有朱家大院发生的事情神秘。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后,他完全得到了朱家上下的信任和赏识。朱成文没有因婚姻的搁浅而心存嫌隙,相反他把朱家所有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他来做,吃的穿的用的开销都由他经手。大管家刘权气坏了,这个掌握了朱家财政一辈子的人为大权旁落而心生嫉妒,经常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可没有人相信。让他吃惊的是,朱家一天的费用是他们家盖房子资金的五倍。他们有那么多的乐子,每天都举行宴会,每天都酩酊大醉,每天都会吃掉一座房子,然后扔掉四座房子。可是,不久随着那些道士的到来,他的权力受到了挑战。三个道士对管理繁杂的家庭事务一窍不通,在一个叫清明的道士建议下重新起用了那些曾经被朱成文剥夺权力的朱家长辈。他们的提议立即受到了朱家上下的欢迎,他们重新掌管了土地,可这次他们学乖了,再也没有重复过去的发财之路。他们每天老老实实地把账目交给清明道长,可道士对那些数字不感兴趣,因为在不长的时间内,他了解了女人为什么和男人不一样。那些能歌善舞的女人们把三个道士和孙氏家族中的唐伯、堂叔、堂兄、堂弟、数不过来的子侄们、数不过来的亲戚朋友以及数不过来的管家卫队像蚂蚁们一样聚集到一起,然后淹没在一片灰暗的粉红色的乐声四起的海洋涌起时奏鸣般的泡沫之中。在这片膨胀的泡沫中,女人的神秘荡然无存,因为女人在男人的怂恿下,全成了游泳冠军。

清明道长为此推波助澜,精瘦的面庞泛着青光,说着和朱成文当初一样的话:“家里的钱财就应该这样花掉,只要大家高兴。”他忧心忡忡,但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原因是主人愿意如此。

虽然在人们的眼中他的持重和得心应手的处事态度远远地超过了他的年龄,但未脱稚气的年纪以及人类好奇的本性使他决定对弟弟的谈话进行一次深入的探究。他披上衣裳,给身上还沾有晨露的弟弟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请弟弟上炕坐在自己的对面嗑着瓜子儿,并热情地聆听弟弟一直说到天亮。第二天晚上,他早早地来到弟弟的房间,可弟弟不在,他就一直等到天亮弟弟回来,然后兄弟俩躺在炕上,抓紧时间进行交流。接连几天,他都会主动来到弟弟的房间。他发现弟弟越来越瘦了。一周后,他对弟弟所有的谈话进行了汇总,他认为弟弟把女人和男人之间这样简单的事情给神化了复杂化了。

他轻描淡写,一语道破:“归根到底,那只是一次平常的握手。”

弟弟为哥哥对这样充满激情而神秘的解说而没有达到震撼的效果感到茫然不解。

“哥,”弟弟妄图再次劝说,“那不是握手,是一次火山喷发。”

哥哥一摆手,走了。几天后,他趁到镇里为二十九夫人购买貂皮的便利机会,走进了巧珍的磨坊。

他站在磨坊中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门框上的那条红绸布,他是那样的专注仿佛是自己不存在一般。温凉的季风夹杂着浓郁的花香从东面的窗口涌入,又急急地从西面的窗口溜走,他的头发就在风中摆动起来。下午的阳光斜射在磨盘上,将那些条纹勾画得条理分明。那头院子中的毛驴好像并不把他当作朋友,用粗犷的嘶叫来和他比强壮,但被花丛中蜜蜂的轰鸣声淹没了。他走出屋子,站在院子中央,就像刚才站在屋子中央一样。一个女人端着盆子走进来,盆子里有怀英的长马褂。她小心翼翼地经过他的身边,然后把那条马褂晾晒在一条木杆上。他用眼角打量着女人,女人非同一般的长相并未让他吃惊,倒是女人粗壮的腰身吓了他一跳。那时,他还不知道女人怀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的内心还是鼓胀起来,这不是因为女人的强壮,而是因为有条有理干净的院落。当女人问他是不是要磨米,他什么也没说,迈步走出了院子。“家里该有这么个女人来打理了。”他一边走一边想,一边决定。

怀英永远不会忘记哥哥晚上面对自己的表情,这种表情和哥哥十几年后坐在大厅中对家里所有人说话的表情一样威严。

“磨坊我买下来了,用了五十文钱。你睡了人家,就该把人家娶回来。”

“大伯和父亲知道了?”弟弟担心地问。

“他们好对付,现在你去陪巧珍。”

赵俊生和赵俊杰正在喝酒,这是哥儿俩多年的习惯,是秀子给养成的。死去的女人在哥儿俩为了她进行一次搏斗后,就规定两个人每天晚上都要在一起喝点酒,否则就死给他们看。女人的做法看上去没有道理,但兄弟二人害怕女人死。现在兄弟二人在一起喝酒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怀念更确切。

怀礼站在地上,叔叔很喜欢这个侄子,但他知道怀礼从来不喝酒。为此他曾经说男人怎么不喝酒呢?可怀礼反倒劝说叔叔该把酒戒掉。

“家里应该有个女人,”他看着桌子上的饭菜说,“那样你们喝酒也好有个像样儿菜。”

叔叔抬起头,父亲则依然低着头。叔叔立即笑了,眼睛里充满了爱意。父亲端起酒碗,在半空中停留片刻,然后一个决定在脑海中骤然形成。

“明天我去你丈人家,”父亲一仰脖将酒喝尽,“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怀礼靠近了叔叔的身边坐下来。叔叔还认为侄子高兴要喝酒,把酒碗推给了他。他把酒碗推回去说:“不是我成亲,是怀英。”在父亲和叔叔怔愣的当口儿,他已经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怀英与巧珍的事。

叔叔惊讶还有点忧心忡忡地问:“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的事儿?那可是出了名的丑寡妇哇!”

“不是寡妇,是大姑娘。”他纠正叔叔的话,“在怀英的眼里她可是个比陈小妹还美还好上百倍的女人。”

“既然是这样,我找媒婆提亲。”父亲重新倒满了酒碗,“就是不知道那女子是不是同意。”

“这不是问题,他们睡觉了。”儿子说。

“这怎么行,要是成亲也得是怀礼先成亲,有大有小嘛。”叔叔反对。

“要是那样的话,让我和怀英一起成亲,那样也省得再次麻烦。”这时父亲才从儿子的眼神中得到了一个答案,这是儿子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来这里的原因。赵俊生为难了,他不知道亲家会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没想到,他来到了余平家,余平很高兴地答应了,只是出于关心,对巧珍的长相和曾经嫁人提出一些建议。岂不知赵俊生天生对女人就没有鉴别美丑的能力。

余平与赵俊生为儿女的婚事商量了两天两夜,他们边下棋边喝酒,然后躺在热炕头儿上决定要给儿女们举行一场体面的婚礼。但他们的想法被怀礼否决了,他没有说原因,只是把手掌往地上做了个压了压的姿势。

一个月后,人们怀着惊奇参加了婚礼。即使是怀礼要求一切从简,但这个婚礼还是蓝镇仅次于朱建昌成亲时的场面。在一片热闹嘈杂声中婚礼开始了,却又在不知所措中结束,原因是巧珍的孩子在婚礼最高潮的时候分娩了。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婴像猫咪那样安静。怀英趁人们的慌乱,跑到磨坊,把门锁上,直到三天后才见了孩子们的第一面。文清换掉了新娘的衣裳,临时担负起护理巧珍的任务。可是不久,余平得知了消息,他一下子就给赵家送来了五个男仆六个女佣。

赵俊生、赵俊杰喜气洋洋,晚上两个人跑到秀子的坟前喝醉了。当天夜里,当全家都被白天的事闹得筋疲力尽熟睡后,赵怀礼才知道弟弟曾经说的不是假话,自己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自信,他激动得差一点什么也没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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