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之初，突尼斯与埃及这两个北非国家，忽然就高频率地进入国人的视野。这不是好莱坞名片《北非谍影》，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因为公众的反对，长期统治突尼斯与埃及这两个北非国家的一把手——本·阿里与穆巴拉克，都先后下台，或离境出国，或暂时离开首都，避难去了。而且，世界著名的穆巴拉克，还被尊称为“尼罗河之子”（见时延春所著《尼罗河之子穆巴拉克》一书，世界知识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
西谚云：“绝对的忠诚来自绝对的恐惧。”曾几何时，威权统治的一些非洲国家，还有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公众对国家元首畏如虎狼，噤若寒蝉。那样的总统，即使是拿来选举的，也会以百分之百的选票当选。绝对的恐惧，导致绝对的忠诚，尽管这忠诚是浮在表面的。但是，你发现现在世界真的在进步，突尼斯与埃及的公众，并没有绝对的恐惧，更没有绝对的忠诚，他们一次次走上街头，敢把皇帝拉下马了。
遥远的突尼斯，与普通中国人发生的关系，几乎就是旅游关系；“列国志”丛书《突尼斯》卷（杨鲁萍、林庆春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6月第2版）介绍，突尼斯属于北非马格里布地区的阿拉伯国家，具有悠久历史，早在公元前1200年腓尼基人就进入了突尼斯，创造了灿烂的迦太基文明；“20世纪80年代以来，突尼斯现代化步伐加快，是西亚非洲发展成效最突出的国家之一”。埃及也一样，在更多的游客之外，多了一点历史文化知识的书面汲取，以及去不了埃及的国人对古老金字塔的精神向往。如今这两个国家的变天，对国人是有教益的，让人思索权力与统治，明白绝对权力的危险性和权力分享的重要性。
本·阿里统治突尼斯，前后跨越24年；穆巴拉克当埃及的总统，头尾则有31年。这与一般民主国家的一把手最多只能连任两届，或8年或10年的情形相比，你还真觉得时光是会停滞的。
出生于1936年的本·阿里，受过高等教育，还曾去法国和美国的军事或情报学院留学进修过。1958年至1986年，曾任突尼斯军事安全局局长、内政国务部长、总理等职；1987年接任总统，1989年正式当选，此后连续获得连任。2009年大选中他再度高票当选总统，开始第五个任期。他在选前曾威胁说，如果有反对者质疑投票结果公平性，就将他们投进监狱。
本·阿里总统的执政，对内推行“以稳定求发展，以发展促稳定”的基本国策，他对政治多元化也有所推进，所以并非一无是处。但稳定与发展往往会表面化，实质上突尼斯失业率高，腐败问题严重。由于本·阿里一把手当惯了，渐渐趋向搞威权独裁。他一直在排斥潜在的接班人出现，逮捕、流放很多政治对手，突尼斯不少反对党都没有合法地位。本·阿里将权力集中在少数他信任的政治家族里，政府官员则任人唯亲，大搞裙带关系。
威权政治，追求的就是绝对权力，而绝对权力绝对会导致腐败。本·阿里治下的政府，腐败日益严重，民众积怨很深。夸张的说法是，“突尼斯的一切，都是这家子的”。维基揭秘网站曾曝光了一份美国外交官在2009年发出的电文，描述了腐败的现实情形——在本·阿里女婿的豪宅里，举办了一次奢华的宴会：这里罗马时期的文物随处可见；客人们享用的酸奶，是用私人飞机从法国南部小镇空运来的；有个宠物在花园里漫游，那可是一头老虎……美国外交官说，突尼斯是警察国家，政府已失去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一个常识。本·阿里当然也意识到民怨的累积，但他不是纾解而是威压，为了维持威权统治地位的稳定，他一方面是竖起刺刀威吓，一方面是严控媒体尤其是互联网。从2005年开始，本·阿里就设置网络检查员，连视频分享网站也被屏蔽。你想想，反对者常在网上发布煽动性视频，比如把第一夫人用总统专机到欧洲血拼（购物）的内容搬到网上，你说老百姓看了会不生气吗？本·阿里自个看了会不生气吗？在独裁统治中，本·阿里因严密控制新闻媒体和互联网，被冠以“媒体捕食者”的外号。
本·阿里操弄的简单化、高压化的“维稳”方式，最终注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一件小事点燃了全国的怒火，这真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突尼斯南部地区，有一个26岁的大学毕业生，因找不到工作，就在街头摆卖水果蔬菜。2010年12月17日，这个小伙子遭到当地城管的粗暴执法，以自焚来抗议，最终伤重不治。事发后，当地居民与国民卫队发生流血冲突，一人死亡。随即，全国多处地区相继发生大规模示威抗议，多人在冲突中死亡……
在整个过程中，微博和社交网站扮演了重要角色。虽然新闻媒体被政府控制，但是突尼斯人通过社交网站脸书、微博网站推特、视频网站YouTube等新兴媒介发布信息，组织抗议人群。那么本·阿里政府为什么不把脸书等网站给禁掉？或干脆屏蔽整个网络？一方面因为本·阿里满以为自己能继续执政，另一方面当今世界互联网毕竟已无孔不入。不能顺应时代、无法真正与时俱进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确实，任何政治变革都不能归结于某种单一因素，“茉莉革命”只是一种说法，“微博革命”只是一种路径，最紧要的是，人们都想看见“没有本·阿里的突尼斯”。
2011年1月14日晚，本·阿里因席卷全国的抗议反对，放弃了总统权力，突然离开突尼斯前往沙特阿拉伯。一个政权因民众抗议而倒台，这在阿拉伯国家还是第一次。突尼斯也不是“突然要你死”，民众只是要求总统下台。突尼斯的速变，立刻引发了许多阿拉伯国家的担忧，因为它们几乎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政府官员专制思想根深蒂固、拥有独立思想的年轻人数量不断增加、经济状况艰难、民众积怨很深……路透社报道说，突尼斯的局势“让阿拉伯世界不受欢迎的独裁政权打寒战”。在埃及首都开罗，很快有人开始庆祝“突尼斯人民革命的胜利”，对穆巴拉克总统表达不满，他们高喊道：“本·阿里，请转告穆巴拉克，有一架飞机也在等着他！”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月，内外交困的埃及总统穆巴拉克于2月11日宣布辞职，由军方接管过渡性权力，军方表示不会取代合法政府，将确保自由公正选举。当天，穆巴拉克及家人离开了首都开罗，暂时到位于埃及西奈半岛的红海海滨著名旅游城市沙姆沙伊赫去避避风头。而在头一天晚上，穆巴拉克还发表电视讲话，宣告他根据宪法将部分权力移交给副总统苏莱曼，而他本人不会辞去总统职务，还重申自己不会离开埃及，而是将“死在埃及的土地上”。
与1936年出生的本·阿里相比，1928年出生的穆罕默德·胡斯尼·穆巴拉克，算是老哥了。1981年在萨达特总统遇刺身亡后，他接任总统，迄今整整30年，算上头尾，则有31个年头矣。当今时代，一人长期“霸”权，总会让人生厌的。
与本·阿里一样，穆巴拉克早年考入军事学院，更是正宗的军人出身，而且战功卓著。1981年10月6日，在十月战争八周年纪念日举行的盛大阅兵式上，萨达特总统意外遇刺身亡——当时在台上的人以为那跑来的士兵是来致敬呢，没想到他是来扔致命的炸弹，这个事件震惊了世界。在严峻形势下，副总统穆巴拉克成了众望所归的接班人；10月13日，他以98％的选票当选总统。
穆巴拉克被称为“尼罗河之子”，《尼罗河之子穆巴拉克》一书的书名就是如此。该书以纪实文学的形式，介绍了风云人物穆巴拉克，从中可见穆巴拉克的成长轨迹、奋斗业绩、婚姻家庭、政治主张和经历的重大事件。自1952年埃及革命以来，纳赛尔、萨达特、穆巴拉克不仅作为埃及领袖人物被人称道，而且作为国际著名政治活动家被载入史册。客观地说，穆巴拉克总统执政期间建树不少，尤其是对整个中东地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有着可贵的和平思想，坚持“和平、稳定、发展”战略，参与了中东地区各种棘手问题的解决——要知道，中东是二战之后世界上战争最多、最动荡的地区。
然而，一个人长期执政，到了80多岁还在台上，而一个国家的命运与个人有着太紧密的关系，这显然是很危险的。一把手的权力地位太稳定，往往昭示着国家社会的潜在不稳定。这种不稳定，往往被当政者以表面的“稳定”来掩盖掩饰。中国古代诗人屈原在组诗《九章》中的《悲回风》里，有锵锵名句其声至今震荡：“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世事万变其情由岂能遮盖，虚伪做作怎能保持久长？
埃及面临的国内问题，与突尼斯很相似，简直就像兄弟似的。民怨其实也深。1月25日开始，埃及连续发生大规模抗议活动，要求穆巴拉克立即下台。从1月25日这天埃及青年游行逼总统下台结果遭镇压算起，埃及经历了“18日变天记”（即使从1月14日本·阿里下台算起，也不足一个月）。18天与31年相比，这不免让人心生感慨。
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历史学博士毕健康，有一本《埃及现代化与政治稳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版）的专著，首次全面系统地研究了当代埃及政治问题，其中详细分析了纳赛尔时代一党制军人政权与政治稳定问题、当代埃及的总统独大制的政治权力结构问题、萨达特时代的政治改革与政治动荡、穆巴拉克时代的埃及政局、纳—萨—穆时代（1952—1993）埃及政治暴力的发展趋势、当代埃及的失业及贫困与政治稳定问题等等，有许多深刻的洞见。书中讲到，穆巴拉克时代初期（1982—1985）政治基本稳定，1986—1990年代中期政治动荡，1990年代后期埃及的政治又基本稳定。由于该书只论及20世纪末为止，作者难以想到当今埃及的老穆会经历“18日变天”，很快就下台，丢掉了权力。
权力是人类世界最迷人的东西。极端权力极端迷人。当了30多年总统的穆巴拉克，被称为“尼罗河之子”的穆巴拉克，同样迷恋最高权力，一直强硬、坚持不辞职，因恋栈而几乎“晚节不保”。在不得不下台的头一天——2月10日，他只表示将部分权力移交给副总统，而他本人则不会辞职。
原本态度暧昧的美国，此间要求埃及“迅速、立即、现在”实施政权过渡。2月11日，中国的《参考消息》头版头条通栏大标题为“埃及外长痛斥美国指手画脚”，这是典型的《参考消息》式标题，我一看就乐了。百岁老人、学者思想家周有光曾说过，看《参考消息》不要只看标题，要看其中的内容。这是很有道理的，被中国编辑重新做过的标题已加上自己的意思意识，内文还是外媒的报道。
2月10日，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也通过他的发言人发表声明，表示密切关注埃及目前局势发展，再次强调埃及的未来应由埃及人民决定，重申埃及政权过渡应该“透明、和平、有序”地展开，要满足埃及人民的合理诉求——其中包括举行“自由、公平和可信的选举”。埃及的事务、埃及的未来当然由埃及人民自己决定，但是，在地球变成村的今天，国内事务往往会成为国际事务。埃及并不是国外都挨不及。穆巴拉克这回辞职，跟美国的态度变得非常明确密切相关。老大要你走，不得不低头。内外交困，下台为上，走为上计。
本·阿里和穆巴拉克，都在挣扎了一阵子之后，最终都选择了正确——可以说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我们有理由向他们这样的下台表示一种敬意。退一步才是真正的海阔天空。不妥协、不让步，有所谓钢铁般的意志，就是真正的政治家吗？他们如果对抗到底，甚至全面动用国家武力，那结果不就是血流成河吗？那是真正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了。《尼罗河之子穆巴拉克》一书中，写到总统阁下穆巴拉克的人道主义立场。人道主义，对于一国元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这是相对温和的威权。它已经告别了绝对威权和极权主义，不再是动辄动用军队对反对者动刀动枪。在威权的另一侧，穆巴拉克毕竟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威权、专权的终极结果，就是人民风起云涌反对威权、专权，就是威权专权者的下台。当然，本·阿里和穆巴拉克这样的下台，比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的上台——上断头台要好多了。一个人独享权力，享受到死为止，这在当代是不被世人所待见的。中国的皇帝，是一辈子要当一把手的，老子干完了，儿子还要接着干，除非变天，否则世世代代无穷尽。那是骨子里的愚昧和落后，是被万世万代在骨子里所唾弃。
独裁和愚昧是连裆裤，专制与野蛮乃近义词。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中，第五章第十三节为《专制主义的意义》，只有一个比喻，寥寥几行，却非常生动形象：“路易斯安纳的野蛮人要果子的时候，便把树从根柢砍倒，采摘果实。这就是专制政体。”（见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版、2005年第12次印刷的该书上册第69页）《论法的精神》是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最重要、影响最大的著作，凝结了他一生的心血，被称为“亚里士多德以后第一本综合性的政治学著作，是到他的时代为止的最进步的政治理论书”。孟德斯鸠在书中提出的追求自由、主张法治、实行分权的理论，对世界范围的资产阶级革命产生了很大影响。分权当然是对专制独裁的反动，在当下可以简单理解为权力分享。独裁就是对权力的独享，不向他人让渡部分权力，而且极权主义、专制政体还杀鸡取卵、伐树摘果，这是另一种意义的野蛮，乃“权力野蛮”。
埃及和突尼斯，经济都有发展，国内也求稳定，但最终长期执政的领导人还都下台了，这不是人民有啥不对，这是权力长期独享带来的歪瓜，这是专权威权结下的裂枣。
告别极权和极权主义，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世界进步的必然结果。
（原载2011年2月17日《科学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