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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明前,李均走向外屋,把信写好,交与李善,笑说:“清廷耳目众多,虽然我和三哥在此,他那一班爪牙还未得信,到底小心些好。明日如不上路,也不可再来相见。我和李兄关心文珠身世下落,另有一纸略写她的出身大概,回房背人看完可即烧去。至迟后日起身,伯父伯母已知此事,甚合心意,尤其老伯母因知李兄无意成家,常时悬念,听说浦侠女贤美多才,巴不得此行成功,一请必允。你也无须多言,只说进京读书,一答应你就起身。段大哥有匹好马可作坐骑。还有三位好友,虽非关中同盟,也是患难至交、便是前说的华山童和梁燕、梁鹏弟兄,号称华山三侠,可惜因事未来,此去途中必与相遇,此均至交。秦人刚直尚义,遇时无须客气。梁氏弟兄一丑一俊,华山童更是天生异相,一双火眼,满头黄发,手如鸟爪,身轻如燕,但生得十分瘦小,行动举止好些与猴相似。弟兄三人常在一起,极少分开,最容易认。初见最关紧要,不可使其不决,当时投机,便成良友,遇事必出死力相助。否则,梁氏弟兄尚在其次,华山童性情古怪,这头一两面如被看轻,即便看我弟兄情面仍肯相助,那就差得多了。”李善闻言谢诺,将信藏起。还想再说一会,段漪年长持重,见天将亮,华、梁三人始终未来,力言:“我们弟兄至多个把月便要相遇,何必在此片刻之聚?目前危机密布,我们仇敌甚众,李贤弟顾虑更多,还是散罢。”李善只得殷勤话别,仍由原路退出,回到房内,取出李均所写纸条一看,不禁忧喜交集。

原来女侠浦文珠此次北行,原是中一奸人圈套。对方本是一个隐名大盗,乃文珠母亲昔年所收义子,出身也是耕读之家,原名黑天雁,从小好武,练了一身武功。因喜交结江湖绿林,日子一久,便与同化。后来家道中落,便做了绿林行当。因其为人诡诈阴柔,行事隐秘,纵横北五省十余年,始终未以真面目示人。行劫多戴面具,平时像个读书人,满脸笑容,谁也看不出他是绿林大盗。双方分手时,文珠年纪还小。及至文珠母死,被一侠尼收为弟子,一晃十来年,快将武功练成。黑天雁原是侠尼师侄,侠尼因乃师晚年滥收门徒,造孽不少,久已断了来往。这次因值侠尼八旬正寿,特命天雁送礼拜贺,不料发现文珠也在那里,十年不见,出落得美若天仙。当着侠尼自然不敢放肆,只对文珠说:“义母死后,苦访妹子下落,终无音讯,每年均往坟上祭扫。”文珠年轻无知,又因门户凋零,无什亲属,幼时常见天雁,视为长兄,加以耳软心活,为他所愚,约定一下山便往寻访。天雁当时一本正经,又是世家子弟,盗名未露,连侠尼也被哄信,不疑有他。

文珠果然一下山便寻了去,初次涉世的少女,连经对方甘言巴结、又是童时常见的老长兄,本比外人亲近。天雁看出文珠性刚好胜,表面装着老成,一丝不露,暗用心机,循序渐进。文珠不知对方狼子野心,误认好人,性又好动,当时独身往来江湖,行侠仗义,赈济孤寒。天雁任其往来自然,除装着诚恳关切、小心奉承而外,从未说个不字。天雁之妻也是一个诱骗来的盗妇,已然死去。文珠见他年近四旬,尚无子女,屡劝续弦,并为物色,天雁只是微笑,婉言辞谢。文珠不知对方深心,每遇同门姊妹和同道至交,必为扬誉。人重文珠之言,也颇相信。后与关中诸侠相识,引往相见,不多几日,便被诸侠看出破绽,暗告文珠,说天雁便是近十年来在北五省纵横为恶的隐名大盗鬼脸于。文珠始而不信,后在暗中查看,得知底细,心虽气愤,无如素性护短好高,以前说好太过,无法反口,也未向天雁责问,便即远走江南,意欲访问几家亲属。

刚把陆氏母子寻到,天雁便令同党假说重病将死,请往诀别。带信人刚走,恰值关中诸侠有好几位新来温州,因和文珠交情不深,加以别的顾虑,未便拦阻,只由一位文珠相识的至交向其警告,话又太直,文珠刚愎负气,执意不听。说:“此人对我并无失礼,这几年来蒙他殷勤厚待,视若亲妹,无论如何也须一行。”诸侠知道文珠奉有师命,在此五六年内必须照母遗嘱嫁人,接续浦氏香烟,只为眼界太高,至今尚是小姑居处。诸侠受一前辈异人之托,令其照应文珠,并为物色佳婿。李善心慕掸修,寄居江心寺,简、李二侠本所深知,这日看出他对文珠一见钟情,好生奇怪,暗忖:“这样一个老成谨厚少年居然也有求凰之想,双方郎才女貌,再好没有。”立意促成这段良姻。正在商计请人媒合,偏巧文珠受愚北上,双侠也自到案,于是乘便告知元甫,得了允许,才将李善唤回,令照信上所说跟踪追去。详情并未明言,只开了一张路程单,令照上面走法追赶,只要赶上三五天就许相遇,否则也必有人指点。李善见词意简略,关于隐名大盗黑天雁用何阴谋诡计,以及途中所遇何事何人,如何暗助,只说相机应付,均未明言,明知双方素昧平生,此举孟浪,无如心爱大甚,巴不得当时追上才称心意。

次日一早往见父母、忽想起父亲素来谨细,书香世裔,对此一个行踪诡秘的江湖少女怎会看中;再说自己与对方一语未交,凭空追逐,也近冒失,如何能够奉告,心正为难。谁知乃父早受高人指教,见面便笑问道:“我听人说你想往京城读书,并看望你二姊,昨夜已和你母商量,为你准备行装,明早便可起身。这是我与你姊夫、姊姊和京中亲友的信,共十四封,内有几封均我同年至交。你在途中经过,如有什事,不妨递信求见,可多一点照应。川资也颇充足,如不够用,向你姊姊和那两位世伯处暂时借用,由我来还。你年已长,理应成家,如遇合意姻缘,无须禀告,只管答应。我儿素来谨细,我和你母均甚放心。半夜上香,向祖父母先灵禀告,无须惊动外人,天亮就走便了。”李善见父母说时面有喜容,知道父亲老谋深算,顾虑周详,听这口气,只要心上人愿意,事便定局,只不知简、李双侠用何说词将父亲说动,平日那么讲究礼法的人,对自己的婚事竟如此容易答应,好生奇怪。事虽心愿,终是面嫩,不便启齿,只得恭身应命,陪侍在旁。

初意以为父亲必要询问昨夜和双侠相见所说何事,哪知一言未发。因将远行,守在房中不舍离开。后来元甫去往签押房料理公事,李善想要随去,元甫作色道:“连日问案大忙,无暇教你书文。明早便须起身,以备明年应考,在家共只一天,可陪你母在上房等候,我事完即回,今夜睡晚一点便了。”李善故意问道:“儿子昨日由江心寺回来,途中听说爹爹擒了许多恶人土豪,还有两个隐名侠盗,可有此事?”元甫怒喝道:“善儿怎不听话?我早和你说过,我虽爱你,公私界限最要分清。除读书外,衙门公事素不许你母子过问,以防泄漏,被奸人揣摩风气,从中舞弊,如何忘了?”李善知道父亲见他聪明机智,又有一身好武功,每遇机密大事,开头虽不肯向家人泄漏,到了紧要关头往往背人密议;加以幼得亲欢,自己固是先意承志,色笑无违;父亲也是笑语温和,从无这等疾声厉色,又像是做作。先为了追求文珠之事,父亲听了双侠之劝,表面应诺,心实不快;方自惶恐应命,退回上房,陪着母亲坐了一会,见老母也改了常态,只说家常,对于文珠之事一字不提,却不时说:“良缘天定,我儿以前一心向道,不想娶妻,我一想起便自愁烦。难得你姊来信,说起你的婚事,看那口气,好似女家又贤慧又有品貌才干,只要我儿愿意,他们定必竭力撮合。这等良姻最是难得,到时千万不可拘谨:只要人好,我和你爹无不应许。钱已备好三百两银子,此是家中卖田赔偿前任亏空的余款。另外一对翠镯乃我昔年妆奁中物,雕刻精工。颇为珍贵,值钱甚多,你可带在身旁,似备客边下定之用,看过便藏好罢。”说罢,取出一个新制锦囊,将镯取出。

李善接过一看,见那翠镯色作深碧,通体晶莹,宝光外映,日下透视更无丝毫斑痕和不匀之处。知是母亲陪嫁时的宝物,价值甚矩,轻易不戴出门,却赐与了自己。惟恐途中残毁,再四坚辞,方说事尚难料,李母便正色说道:“你外公多年显宦,又是好几代富贵人家,因我未生么女,最得钟爱,陪嫁最丰。此是所赐四宝之一,原备你弟兄订婚之用,固然你姊来信连女家是谁都未提起,只说人好,事尚难料;但我和你爹抱孙心切,如能成功,也了我一件心事。此镯外面玉匣恐不好带,经我昨夜赶制双层锦囊,外有丝棉包裹,只不故意毁损,偶然失手落地也不会碎,要你这样小心做什?”李善只得请安谢命,将囊接过,贴身带好。暗忖:“母亲最喜灵慧美貌少女,如照往日遇见这类事,定必盘问周详,如何也是不提,全推在姊姊身上,和父亲口气一样严密?难道睡这小半夜工夫,清宫铁卫士已得信赶来不成?”两次想去花厅暗中窥探,均被李母借口明早便要分手,此去日久,不令离开。说时面有愁容,越知所料不差,只得罢了。心中纳闷,知不便问,也就跟着闲话家常,以博母欢。直到黄昏将近,元甫才回上房,手持一卷文课,对李善道:“善儿,你那文章我已改好,连日虽有进境,途中仍须留意用功,不可丝毫荒废呢。”李善早看出那是上月父亲批过的文课,和回时所见一样,料有原因,忙答:“此是儿子那夜盂兰盆会后所做,自觉词不达意,十分惭愧。幸蒙爹爹恩怜,不加怪责,如何还敢荒疏?儿子幼承庭训,长读父书,此次北上,决不敢丝毫言行失检,必定仰体亲心而行,还望爹娘放心,勿以儿子为念。”说罢将课卷接过,退往床前小凳之上观看。元甫见他故意避开临窗一带,暗中点头,微笑道:“我儿人甚聪明,但是初次出门,人还是要带一个才好。”李善随口应诺,开卷一看,见文课仍是原样,只在夹行批改之处写了几行字迹。

大意是说:昨夜朝廷卫士不知由何处访出双侠盗案,嫌元甫未先驰报,意颇不快。来时将人分为两起,只由领班一人入见,另两人暗中查探。幸而事前戒备周详,另两卫士人又粗心,来往双侠所居小院查探,先往民间访问,得知元甫官声甚好;再问双侠被擒之事,因双侠最得人心,一听来人北方口音,都推不知,只说知府亲带武师捕快,擒了一家恶霸和所勾结的盗党多人,双侠本在江心寺,擒完土豪,自行投案。双方动手时,当地人民不多,只有限数十个寺僧香客,事前早被官差劝开,不令走近,上船时又以客礼相待,一直无人警觉。两卫士问不出所以然来,只疑所闻不实。又去监中探看,正赶土豪父于和所擒盗党自知犯案大多,难逃法网,有的商计越狱之策,有的大骂:“狗官,我已敛迹,还要欺人太甚,只能逃出,非报此仇不可!”互一印证,觉着知府果是清廉贤能,不由生出好感。正要去往内衙窥听,不料华山童和梁氏双侠暗随在后,知道李善尚在小院痛饮,恐被发现,忙分一人暗往小院送信,由梁氏弟兄将两卫士诱往江边,疑神疑鬼跑了一夜。

刚回店去打算歇息一会,去往府衙见官,为首领班已命官差来唤。原来元甫早就备好呈报公文,说是前奉宪谕严命捕那两盗,只为这两人偷富济贫,甚得人心,费了不少心力,刚探访出他踪迹,又奉藩台转来密旨,说这两人钦命要犯,必须设计生擒,以礼相待,只许软困,不可动刑,当即亲率官差自往诱擒,不料这两人当面投案,并告奋勇相助擒那恶霸和所结盗党,居然成功,无一漏网,将地方上多年大害除去。因其年貌相似,名姓不同,本领又高,不敢操切愤事,连日正用软功骗取口供,意欲问出一点真情,是否钦命要犯,再行禀报等语。仿佛谨慎过度,惟恐奏报不实,致受处分。犯人住处戒备又极森严,别无可疑。来时藩司又说,元甫清官而兼能吏,心有成见,也就放开。元甫知道爱子正与双侠夜饮,故意借着宴客延宕,心实不安。又因为首领班说是还有两人未到,不肯去往小院窥探,只商如何押解之事,知道这类铁卫士爪牙甚多,耳目灵警,威权更大,也许四外均有党羽窥探,心中疑虑,表面还镇静。那领班似在等人,也不说走。到了半夜,面现惊疑之容,连问二侠盗投案情形,另外可有党羽?元甫告以前日自行投到,并未见有党羽。并说所犯的案均在前任期内,自己到任以来从无盗案发生。领班问不出所以然来,见夜已深,只得各道安置,由元甫陪往宾馆之中安息,由两武师暗中戒备。天明人还未来,才命官差去往店中询问,说是刚到,连忙唤去,因昨夜梁氏弟兄玩笑开得不大,只在暗中引逗,始终不曾露面,虽然疑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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