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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黑请闭眼(1)

“两年前,你的妻子死了,她的最后一期节目是主讲楚辞《天问》,对吗?”催眠师忽然问我,来时路上秦澈说过他复姓百里,单名一个“途”。

我看了看被他扔到墙脚的档案薄,回道:“不是说好只给我上心理学课,不谈我的问题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住我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我无言以对,只好如实回答:“是,那期节目播出时林鸢就自杀了。”

百里途问:“至今你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死。”

“两年了都没找到答案。”

“近段时间来你手上只要有锋利的工具,你就会去割自己的手腕,对吗?”

我抬起两只手,左手腕上是昨天在医院才缠上的纱布,右手腕上布满结痂的伤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手里有刀、玻璃片什么的,只要稍不注意我的手就会拿着去割手腕,这双手像是被另一个人控制,不属于我了。”

百里途:“你的妻子是割腕自尽的?”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百里途静了几秒,又问:“另外,这两年来你一直能听见亡妻在耳边对你说话,她在说什么?”

我捂住耳朵,“是的,只要安静下来我就能听见,林鸢在我耳边反复说她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在说:晨,是白昼的开始……我等你……晨是白昼的开始……晨……”

上海,冬天来得很早,仅十月底寒风就变得锐利起来,扑在身后巨大的落地窗上,像巨兽般发出呼呼的嘶吼。

我又一次站在书房的门前,手搭在门把上,只要稍用力下压就可以把这道门打开。门把上的丝丝冰凉渗入皮肤,如针一般尖锐。我知道这间书房里有无数回忆,如果走进去,我将撕开心上未愈的伤口,直到血肉模糊。

“她真的离开了吗?她还住在书房里吗?”我在心底不停地问自己,意识里有个角落传来回应,心痛感淡了些。

我叫聂尚,在上海一所知名大学里教中国文学史,很多人说我年轻有为,我也时常会这么想。35岁的我早已被公认为学术界里的文学史研究泰斗,是该被称作“年轻有为”了。

只是,没人知道,在脱下所有光鲜体面的衣饰和身份之后,一无所有的我竟如摔断了翅膀的雏鹰,狼狈而脆弱。

一个人,被这苦痛,折磨了两年。

最终我还是没有走进书房,从门前退到客厅,侧卧在沙发里,目光在这寻不到温暖的房子里游走。墙边的大座钟显示现在是四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赴朋友们的约了。高中时期就交情颇深的老朋友是少数几个理解我悲痛处境的人,他们每个月都会约我出去热闹热闹,希望借此冲淡我心头的一些苦楚,我很感谢他们。

迷离的目光徘徊在座钟左右来回的钟摆上,然后缓缓向左边移去。我想收回目光,却像被催眠般无法控制自己,下一刻,目光在墙正中那张黑白照片上停了下来,久久不肯离去。

苦修带在我的心上收紧,倒刺扯破了心头血肉,血流成一片嫣红。

林鸢,我魂牵梦绕的妻,在她的遗照里笑得温柔却空洞。

两年的时间,丝毫无法让这道血淋淋的伤口痊愈,林鸢原因不明的离世,让我的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客厅里蒙了一层灰色的光,我沉默地盯着林鸢的遗照,意识突然恍惚起来,我滑进了那个无法忘记的下午。

两年前的6月27日,晴,夏日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我开车出了大学校门,驶上机动车道,准备去市广播电台接林鸢。手表上显示四点还差十来分钟,这个时候离下班高峰期还早,应该碰不到大堵车,否则高架道上那便秘似的堵车长龙可是非常挑战人类忍耐极限的。

迎着有些眩目的阳光,车也开得很顺畅,想着马上要见面的小娇妻,我的心情很好。

林鸢的专业是广播播音,我们大二的时候在一起,经过十年的爱情长跑,终于拼来一个家,这十年来的艰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不过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身上有股打不死的劲,对于认准的事死也不放弃,所以和林鸢的恋爱一谈就是十年。如今收获了幸福,我们都很珍惜,婚后这半年,拌一次嘴都会让我们后怕,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我把车停下,顺手打开车载播放器,调到熟悉的电台频段,从中传出林鸢清澈如水的声音。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罗江畔那瘦弱却坚定的身影带给我们说不尽的感动,那是中华的民族之魂。”

大学毕业后,林鸢一直在市广播电台工作,现在她是一档名为《中华诗话》的金牌节目的监制兼主持人。

在我和林鸢的努力下,《中华诗话》连续三年当选上海市年度最佳广播节目,记得对文学一向不感冒的林鸢刚刚接手这档节目时就开始找我补修古典诗词,当时我还在北京读博,每次我都会提前一周把要播的内容写好交给林鸢,林鸢在主持前会把稿子研读个两三遍,那些半学术性的讲稿内容先理解透了才正式向听众播出。借着电波,林鸢用她干净清澈的声音把古典诗词娓娓道来,把秦汉风唐宋雨带给上海这座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节目的收听率和广告投入常年稳居第一。

绿灯亮起,驶过十字路口,距离电台已经不远了,我的脸上带着笑意。林鸢开始在广播中向听众们道别——“关于《天问》的探讨我们在本周就进入了尾声,下周我们将进入一个全新的篇章,欢迎准时收听,这里是《中华诗话》,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林鸢,听众朋友们,下周再见。”

我在犹豫是不是打个电话告诉林鸢我在来接她的路上,想想还是算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会让她很开心的。

把车停在广播大厦的停车场,我吹起口哨向大厦正门走去。搭电梯来到“中华诗话”节目的工作楼层,我决定进去帮林鸢收拾一下,一会儿开车去城隍庙吃个便饭,如果时间来得及还能去看场电影。

林鸢单位的前台坐着一个陌生女孩,我没有见过,看样子是新来的。许久不曾做来访登记的我被她拦下,她问我:“您找谁?”

“林鸢。”我回答。

“哦?林姐今天没来上班。”

“那刚刚播出的《中华诗话》是……”我有些吃惊。

“那是录播,林姐上周就录好了的,请问您是……”

“我是林鸢的丈夫。”虽然有些诧异,我倒不怎么慌张,一个正常的大活人还能发生什么不测?只是这不符合林鸢的行为方式,如果有其他安排,她不会对我只字不提。我很奇怪向来坚持直播的她这次选择录播,还是在一周前把播音录好,这一周的时间她都没有跟我说起过什么。

我随口向娃娃脸女孩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

女孩摇摇头,说:“这就不清楚了。”

向她道了谢,走出广播大厦,我掏出手机打给林鸢,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丝紧张终于漫上心头,又接连拨打了两次家里的固定电话,“嘟嘟”声响了半天也没人接,我快速向停车场走去,打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去,又急忙拨通了沈紫冰和段璇的电话,她们是林鸢最好的闺蜜,林鸢如果有什么不便跟我说的私事就时常会去找她们倾诉。

然而这次我在她们那儿得到的答复都是“小鸢?没在我这儿啊!”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我们之间更没有闹什么矛盾,性格稳重的林鸢绝不会平白无故的玩这种突然失踪的把戏,紧张感越来越明显,我有点慌了。

我紧咬着下唇发动汽车,向林鸢常去的超市、餐厅、商场急驰而去,一路上握着手机不停地拨打她的号码,听到的始终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转了几个林鸢常去的地方,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我已经可以肯定,真的出事了。

紫冰和段璇打进电话来,听她们的口气也有些着急,“小鸢怎么了?找到她了吗?”

我紧皱眉头,回答说还没找到,并要她们一有林鸢的消息马上通知我。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上海式堵车准时揭幕,夹在潮水似的车流中,鸣笛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我整个人焦急得几乎要燃烧了。好不容易脱离了堵车大潮,我驾车急忙向林鸢可能会去的最后一个地方驶去。

那是位于外滩的玛蒂夫人西餐厅,是我向林鸢求婚的地方。

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我就赶到西餐厅门口,冲上前推开玻璃门,顾不得服务生异样的眼光就开始四下里寻找。

玛蒂夫人西餐厅也不大,这里所有的人一眼望去尽收眼底。

林鸢没在,还是没在。

轻如微风的力量此时也能让我跌入崩溃的深渊,骆驼无需稻草也一样会倒下。林鸢是我的命门。

七点,疲惫的我回到南郊的万云小区,打算回家等等看,如果再过两个小时还没有林鸢的消息,我就准备报警了。

糊里糊涂的把车停好,满脑子都在担忧失踪的林鸢。走到家门口,心不在焉的我都不知道该把钥匙往哪边扭。

然而,门被打开的一刹那,我醒了,这清醒也只是刹那。

血腥的气味,盈满房内所有空间。我手脚冰凉,脑中一片空白,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两个字——“林鸢”!

我向浴室奔去,那是血腥气味的源头。

“小鸢,小鸢。”我轻声念,心里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将要见到的场面,泪水在不知觉中漫上眼眶。

浴室的门从里面上了锁,磨砂玻璃门上显现里面有个黑影躺在地上。我抡起放在一旁的逃生榔头,砸碎了门上的玻璃。

我的眼前是满地的鲜血,林鸢身着素白长裙,双手摊开,躺在血泊正中,她手腕上的那道伤口中已不再流出血,暗红色的血液变成了胶状的东西把林鸢和地板粘合在一起。似乎我每次呼吸,都能让血液表皮上那层膜律动般的翕动着。

血色染上林鸢的白裙,宛如致命的毒玫瑰疯狂盛放,灿烂若艳阳的笑容凝在她的脸上,我的爱人在去往天国的路上渐行渐远。

天旋地转,我昏倒在没了生气的林鸢面前。

挂钟响过五声。我神经紧绷,内心变的极其敏感,行动却愚钝至极,这钟声敲碎了我的林鸢,似乎也预示了灾难的发端。身旁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我低头看去,是乔纳阳打来的。

“喂,聂尚啊,我说你小子怎么还没出门?我们在观月山庄等你,开车开快点,十分钟之内不到的话今晚由你送沈胖妞回家!”

电话那头随即传来沈紫冰和乔纳阳开打的声音,其间夹着纳阳的“嗷嗷”怪叫和紫冰“我哪里胖了”的怒喝。

我扬扬嘴角,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欢愉。不管怎么说,还能拥有这样一些朋友,总是幸运的。

可再一次看向林鸢的黑白遗照时,苦涩又再一次泛滥成吞没一切的洪水。

“她是真的离开了吗?她还住在书房里对不对?”我问自己,起身出门。

踏出玄关的一瞬,眼前浮出在我脑海里徘徊了两年的幻觉,那是2005年6月27日早晨,我和林鸢的最后一次对话。

“宝贝儿,我去学校了,你下午才去电台的话就多睡会儿吧。”

“不了,起来透透气。晨,是白昼的开始,我很喜欢这个时候。”

“那我出门咯,中午给你电话。”

“嗯,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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