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嘉禾镇一座老旧的四合院里共住了四户人家,铁匠劳家和裁缝贺婆婆,还有民警庞家。挨着庞家的是一个小单间,住着六十岁左右的一男一女。男的姓白,大家叫他白叔,女的姓黄,大家却叫她杨家婶。他们两个住在那间整座四合院最狭小的单间里,几块木板将单间格成上下两层。白叔睡上层,杨家婶睡下面。一架竹梯吱吱呀呀地供白叔上下使用,薄薄的木板,白叔睡在上面,只要翻身就会发出叽叽呀呀的声音。每次白叔翻身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整夜失眠精力旺盛耳朵灵敏的贺家婆婆的骂喝声便会随之响起。
白叔和杨家婶是不久前从京城搬来的,他们搬来时四合院已住满了。民政部门事先调节了几回,终于劳家婶同意让她家的老大和老二从单间搬出,给白叔空出一个房间。劳家婶之所以同意,除民政部门的施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整座四合院在解放前都是人家白叔家的。具体地说,这座四合院是白叔家的别院,他们家在嘉禾还有两座更大的院子。不过白叔是在这座四合院里出生的,因为他是他父亲的六姨太生下的。在嘉禾,白叔一直住在这座四合院,所以他对这个院子感情很深。白叔很久以前就去了平城读书,此后一直在外地生活。听说建国后他当过右派,后来帽子又被摘了。1978年,他提出要回老家,上边同意了他的请求,很郑重地给嘉禾发了个函,要求这边给他解决生活与住房问题。这边给他准备了一套房子,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坚持说要回自己的老宅去住。可他们家的房子早就被分了,做了许久的工作才匀出这座四合院里的一间小单间。白叔回话说,就这挺好。他还是回来了。
跟他一块来的是一年龄和他相差无几的女性,白叔介绍说她姓黄,然后又古怪地让邻居叫她杨家婶。如果他们是两口子的话,那黄女士怎么可能叫杨家婶呢?要不他们就不是夫妻。可要不是夫妻,就这么间小单间他们两个住一块,象什么话?白叔不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邻居们不好打听,就跟民警老庞说,让他向上面反应反应,这可是作风问题。过了不久,老庞带着上边的回话回来传达:说是特殊情况不予处理。老庞看上去还知道更多内情,但他就说了这么两句便再也不搭这茬了。
上边答应了白叔和杨家婶混住在一起,可性如烈火的贺家婆婆没有答应。贺婆婆是个年轻时就守寡的人,如今单身一个住在四合院里。每到晚上,只要白叔房间内发出什么响声,贺家婆婆就拍床摔凳,说着打猫骂狗的恶毒话。小单间那边马上没了声音,但贺家婆婆还不肯罢休,一骂大半夜,整座四合院的人听的全心惊肉跳。
这样一过就是三四年,民警老庞的小儿子庞蕴六岁了,开始了铁匠劳家老二劳铁军的跟屁虫生涯。自从白叔搬来后,劳铁军失去了一个人睡在小单间隔板上的权利,跟老大挤在一张小床上。那小床就搭在劳铁匠和劳家婶睡的大床边,处于受到严密监控的范围,别提多别扭了。
有一天,劳铁军不知在哪打听到什么消息,就唆使跟屁虫庞蕴,让他在见到白叔时喊一句话。
那天一早白叔从小单间出来,准备去上班——他刚到嘉禾就被镇中学请去任数学老师,杨家婶在同一学校教语文。按说两人离开京城前都已经打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了,本不想出来,但校长一句反哺家乡子弟的话,让他们答应了下来。于是,他们又打申请报告,将提前退休的申请撤了下来,并要求将他们的工作关系从平城的某单位给转到嘉禾镇中学,京城那边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将关系转了过来,并保留原待遇不变。从此,白叔和杨家婶就当起了教书匠。
这天白叔刚走到院门口时,庞蕴迈着小碎步跑到他跟前,仰起头冲着他喊道:“叛徒!叛徒!”庞蕴喊完,躲在一旁旮旯里的劳铁军看到白叔脚步失去平衡,身体往前栽了几下。好不容易收住脚,人却愣在当下。一盏茶之后,白叔一转身,往小单间走了回去。
没多久,从单间紧闭上的房门内,传出白叔撕心裂肺般的叫喊。白叔叫的只有两个字:叛徒。不停地叫不停地叫,声音凄厉,如疯如狂。劳铁军吓到了,把满脸哭相的庞蕴丢在现场,跑了。
买菜回来的杨家婶从门外跑进来,张皇地说:“怎么了?”她说的是好听的普通话,因为她不是嘉禾人。她一看院门边只站着一个傻小孩,知道问不出什么,赶紧的往小单间跑去。
单间的门已被白叔在里面锁上了,杨家婶推不开门,白叔的叫声越来越不对劲,杨家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劳铁军在外面跑了一圈,又回来试探风声。一进院子就被杨家婶看到,喊住了他。
杨家婶说:“铁军,快去找跟屁虫的爸爸来,快去!”
劳铁军答应一声,赶紧的跑出去了。将功赎罪的心情使他一口气就跑进老庞所在的派出所,见到老庞,拉着他的袖子就往外拽。老庞问了劳铁军几句,知道情况后,也撒丫子跑起来。不一会,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这时,单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杨家婶的脸紧张得都白了。
老庞趴在门缝上叫了几声白叔,里面还是没有声音。老庞就开始撞门,把门撞开后,只见白叔身子蜷着躺在地上。
杨家婶扑过去,一叠声地喊着:“老白,老白。”白叔眼睛是睁着的,但眼珠子是木的,杨家婶叫了他好几遍后,才活泛了些。他吃力地说:“我,是叛徒。”杨家婶连忙说道:“你不是叛徒,组织上审查过,下了定论的。”白叔难过的摇摇头,说道:“这事,组织上鉴定不了。”老庞在一旁听了,不高兴地搭话道:“白叔,你怎么能不相信组织呢?”
白叔的牙齿忽然打战起来,咯咯地响。杨家婶赶紧让老庞帮着将白叔抬到她的床上。在将白叔抬起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劳铁军和庞蕴听到白叔颤颤的嘴里漏出一句话:“三月三,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