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颜似絮
那样的日子如风而行，好像我们越走越远，再也走不到最初的澄澈了。灰暗，忧郁，悲怆，仿若影子般，一点一点地渗透到了我们的骨子里，一不小心回首，只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只要我们还是自己就行啊。
也许太过理想化，叶子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东西。那些是人生的微荫。如果全然是光，大地一片荒芜的辽阔，光，会不会寂寞？
很多个夜晚，看街灯流转，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夜光洁的脸，可伸手又伸手，手心里只爬满了迷蒙的徒然。
曾经那样天真的以为没有人能伤得了自己，可是错了。如果连那些仿若量身定做的真都只是善在阳光里的面孔，叶子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可，就算全世界背弃自己又如何，不过是不在一个世界罢了。然，那个藏得最深的人，怎会是自己唯一视为知己的人呢？
叶子的世界，早已迷蒙一片。
那是一张泅于世故的脸。蒙蒙的镜片后面是盘古未开天地之前的混沌，头发是微不可抑的稀疏的卷，声音是丢到人海里也寻不出的沉。偏偏这样一个人，分析起人事来的入木三分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其实不过是见得多了，想得比别人执着一些罢了。比如一公司开会时，一小兵的手机铃声突然不识时务地唱起来，正忙于布置任务的领导连着呵斥三次：扔了！一手机当即从三楼窗口飞身而下。大家听后便闲话去来，炎说这是尊严和威严的碰撞，此话一出，众皆言精妙。叶子暗想，什么尊严和威严的碰撞，不过是草根栖在原始森林罢了。
但是叶子忘了，当生存高于一切时，尊严是只配被漠然置于地心的。而自己，也只能在心里胡乱想想而已——
如果有人用枪指着我们的头，说
要么，乖乖听话；要么——
你是默默顺从呢，还是
站成一座山，像一朵花那样温柔，甜美，安静
然后告诉他们：还是痛快点儿，
像折一朵花那样折下我吧
对，老兄，一定要这么办
生命只有一次，无论如何
一定挺立着
贪生，活下去的，只有恶梦。恶梦——
你只活在别人的恶梦里
东方
听不见孟子的呼号，看不到
孔子的奔走，抓不到
阳明子的愁思
你只看见血，血
一滴一滴
如剑，如雨
看不见滴血的，也从没有人
看见自己的血
另外一些她们
不是新娘
只是光明中的娼妓
脖子都仰得酸疼了
终于捧住了自己日夜供奉的毒药
冷血，冷血
每人都造了一把锁
却忘了给自己留钥匙
罗密欧活或不活
朱丽叶的锁都会永远沉睡下去
七月。
牵牛花。打破碗花花。
妩媚。
绊不倒路人
我们都只是路人
远道而来，只为讨一口水喝
没有。没有。没有水。只有花
牵牛花。打破碗花花
你不知道吗？我们的哥儿们
大海。大海，他，他
他在地洞里，像皮带一样，
围，围，围
绕，绕，绕
轰——
轰——
轰——
再也找不到他，再也找不见
什么也没留下
狗狗的，留下的
什么也没
倒有一个傻子婆娘，面向天空
嘻嘻嘻，哈哈哈
哈哈哈，嘻嘻嘻
嘴里嚼着口水
像嚼着陈年的干粮——
他去了
高原——
青藏——
八月十五。
热。真热。燥热。
乡野的天空，只有灰灰的麻雀，
灰灰的你，僵尸一般地行走
行走。
时间的弦，断了
还是没人牵着阿炳
在惨白的月光里
流浪
你醒了。
忧郁，满天飞
咒骂着可恶的西比拉
咒骂着可恶的斯宾格勒
预言？先知？
可笑至极！
两条腿的人都快挤成了肉末儿
四条腿的那什么什么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却依然不见
矗立在灯火阑珊处
西方。
苏格拉底已闭关自修
泰勒斯像梦神一般游走
爱比克泰德谨慎地劝自己
呆在一盏陶灯里
发毒誓再也不要寻找智慧的眼睛
女人，从大街上游出来
女人。披头散发的女人
十指如钩。走三步退两步
说要
参拜佛祖
她的影子却在炫耀，说她见过
耶稣。对。耶稣——
那个可怜的做过木匠的孩子
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悲惨的孩子
那个被叛徒出卖的师父
她说，她听见他日夜都在哀号
他没死，真的。没死
他要她飞去救他
对，飞去救他
女人的另一侧，吵吵嚷嚷着
走向黄昏
还在说，
那女人是疯子。可怜的疯子
可怜。
最好永远别再见到她
不要
永远不要
阴暗的拐角处
幽灵在狂舞
玻璃窗里
一个影子在责怪另一个
没把屋里的尘灰收集
那个却兀自嘿嘿冷笑：
睡吧，睡，宝贝儿
睡吧，睡，宝贝儿
睡着了
一切就都干净了
干净
干
净
了
——《游魂》
一点点微弱的涟漪，就会搅乱叶子的心湖，而日子，也被一页页的日记翻过了。所以，在所有的一切经过时，叶子总会站在另一个角度去审视一个个当之无愧的生存英雄——在叶子心里，每个人都是当之无愧的生存英雄。
虽然叶子对炎甚无好感，但因同在一个办公室，课余聊起历史时总是唇枪舌剑，兴致勃勃，且两人都对文学青眼有加，叶子觉得着实不易。
天，并不是一下子就暖起来，而是一点一点趋向温和的。
三年后，叶子越来越信赖这样一个亦师亦友的同事了。
叶子记得，那天因接到通知去中心校填写一表格，故而例会迟到了。当时炎责怪她没接电话，叶子轻轻地回了一句，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少我一个有什么？炎好像生气了，愤愤地说，在我心里很重要。叶子的回应仍如蚊子哼哼，知道了。
不可否认，那时叶子的心弦虽小小的触了一下，然而过往的冰层实在积得太厚太厚了。对温暖的敏感被训练得越警觉，反而只生出静静远观的凉薄。
你永远不懂我的心
就像山永远不懂水的泪
请不要把我捧在手心
那样只会伤到你
请为我送出
最热烈的祝福
静静地看我
在天空
华丽地飞舞一个个
火山喷发样的梦
当我离去
请不要悲伤
人生
原是一级级的梦想
能拾级而上
就请为我助兴
——《吹泡泡的女孩》
紧接着新学期刚一露脸，叶子便从校长处得知，假期里有家长三番五次地强烈要求换老师。及至开学后，此种愤慨行为仍在继续。
叶子知道后一下子懵了。
错了吗？她不过想方设法提高了两个班的数学平均分十几分，且一没罚二没骂三没打四没多布置作业五没给家长增加任何负担，却被指不信任，真真可笑至极！原来自己的过往早尽遭白眼了，自己却还在默默捂着那一颗颗冰的石。叶子一路奔泪，街上晃动的点只摇得迷离，不消一会儿便不见了。
那天叶子趴在床上，蘸着泪一笔一笔的写写划划：
经验告诉我，感觉是一种极不可靠的蠢东西，偏偏我又极为依赖这极不可靠的蠢东西，于是，所有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美到了极致，而我这只傻子，也将自己骗得浑然不觉那只是这世间所独散发的彼岸花的妖娆之美。于是常常不停地想啊想，这世间大抵是没有恶的，只不过片面和立场做怪罢了。若是我失望得不够彻底，怎会连聚也不希求了呢？
第二天，叶子把自己扔进办公室呆呆抹着胖的眼。炎不知何时飘了进来，半晌只定定地炸了一句：叶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信你。叶子的泪如瀑般跌了下来，瞬间，春风拂至。原来，这世间竟有一人肯信自己，那还伤心什么呢？既然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是别人的事情，自己怎么想怎么做不就是自己的事情了吗？虽不求落好，亦无忧指责和埋怨，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和炎的君子之交不觉已漫了七年。信任和被信任终于绽放出夏花般的灿烂。昨日的忧伤在炎面前越来越透明起来。可是夏尚未谢幕，那些看似美好的已策划着落荒而逃了。
现在想来，那人从头到尾不过尽了一个看客应尽的职责而已，而叶子却一直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等不得不摸索出来时，一切便又回归到最初的陌生。叶子倒真心愿意自己是只小小的茧。可是，那茧的梦至死都没离开过舞的蝶啊。
炎说看不到李甲的懦弱承载不了半点压力和反对，是十娘的不智；怒沉百宝箱，是十娘的不值，可也因了这不智和不值，十娘才恨恨地怨到了今天。叶子点头；炎谈孔乙己时说：“孔已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忽然觉得其实每个人都是刘乙己、王乙己之类的，少了我们中任何一个，别人不都可以过得很好吗？那么，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也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要，对吧？叶子赞同；炎在重读《三味书屋》时说，小小的孩子，大人出入的柜台，递进接来的寒暑，将人世的冷暖尽收眼底，深邃敏锐的眼光，大抵在此时扎下了底子罢。叶子顿觉苍凉；炎说萧红历经数重冬春烹炸蒸煮，不过是在渴求温暖罢了。叶子唏嘘不已；炎说布鲁诺是完美的，因为他坚信他所信奉的是宇宙的真理，而且坚信这真理烧不死，扑不灭。叶子顿觉坚定在身边环绕……
昨日那些金玉良言尚在耳畔，可是今天，到底怎么了？
炎拜托她打扫会议室的卫生，叶子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哪知借拖把途经炎的办公室时，叶子偶然瞥了一眼，这一瞥不要紧，炎没课竟和人在闲聊！恍惚间仿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你说叶子那呆猪般的蠢货啊……叶子瞬间觉得头晕目眩，冲进去就摔下一句：凭什么我就该停课打扫卫生，你却在这儿悠闲！
叶子好像坠入了数九隆冬，周围的一切硬邦邦的，自己也硬邦邦的，浑身的力量也正飞驰而去——他不想做的事她可以去做，用得着背过身去吗？她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想要请假，可眼前的一切好像故意要跟她过不去，纷纷做出摔倒的样子，不管叶子怎么抓，那毫无意义的数字偏任性地捉起迷藏来。人，不知何时何地会陡然变脸，难道连手机也要突然不告而别吗？
猛然一用力，“咚”的一声，那小东西已躺在了波澜不惊的水泥地上。叶子的泪，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凋谢在三十而立的昏暗里——就像落叶凋零在秋风中。只不过那时，雪也出远门去了。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放学后叶子检查完会议室的门窗正要走，炎竟跑来质问叶子何以埋怨。这一刻，叶子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落到地上的声音，再也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或者说，该说什么。这一刻，叶子锁上的，不仅是门，还有已刻下太多折痕的心；这一刻，叶子的心彻底安静了下来。既然对那些人怀抱希望已蠢到了极点，那么从今往后，永远都不对自己失望，可好？
我们总要在走过一段路后才会惊觉先前的错误，但这错误已距离我们的出发点太远，能亡羊补牢自是幸运，就怕连“补牢”的机会都没有。时光像烈酒，我们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清醒倒成了笑话。
叶子又晃到大街上去了。
天黑了。听话。乖，听话
回家吧。回家
家？
早没了。到处都是动物园
吵。太吵
睡吧，孩子。睡。
睡着了，就到家了
不，求求你，不要逼我
你知道
信的世界塌了
让我找下去，找下去吧
真是个傻孩子
如果星星灭了
你怎么找呢
相信我
和睡觉说bye-bye
彻夜不停地走
走到恐龙飞舞的时代
走到流星绽放的时代
走到喜马拉雅静静沉睡的时代
走到诺亚方舟思念的时代
走到重返伊甸园的时代
传说中星星的家门
就在眼前
瞧，傻孩子，又在说梦话了
睡吧，快点儿睡
相信我，睡着了
一切都会回来的
像你最初梦想的那样
不，骗人，你骗人！
你是谁？为什么要骗我！
傻孩子，我是“信”派来的
信？什么信？信任？还是信仰？
孩子，你不知道吗？
在信的国度里
他是永远的王
我不信，不信
他怎么会派的你？
傻孩子，你一直在不停地走
王发现了你
他很惊讶
要我来唤你
唤我？
对，叫醒你，孩子
快睁开眼吧
太阳在笑你了。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你呀，傻孩子
——《流星》
时间冲洗着我的心。它那汩汩的流水声是我痛苦的嘶叫，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都在流失，只有我的心在时间的河里越洗越清，越洗越静。
是的，这就是叶子，越是逆境反而越朝思暮想着雪，还有……太阳。尽管每次都站在了悬崖边上，每一次却都没有闭眼跳下去；尽管朔风猎猎，也总有一处地方是温暖如春的；尽管在灰暗中走了太久太久，对光的感知却愈来愈敏锐起来。
没有人值得你为他付出生命——如果他是高尚的，他会珍惜你；如果他是卑劣的，他只会珍惜他自己；如果他是庸俗的，他将会用庸俗的眼光审视你。所有的一切终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将随风而逝，没有人再提起你，甚至忘了你——是那种很彻底的忘，或者说，根本无从知道有你。可是，风依旧温柔，阳光依旧温暖，日子依旧妩媚，只是它们永远青睐后来人，所以，珍惜当下吧，不要等老了才惊呼自己从来没有像亨利·大卫·梭罗那样真正生活过。永远记住，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本钱。
如果生命交给我的任务是发现，那我就要竭尽所能地去发现——用我的眼睛，更是用我的心，发现生命的美和生活的真。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颗执著的心，请不要惊奇，也不要哭泣，因为我，一个布衣女子，在乡野素朴的小路上曾那样真真实实地走过，观察过，思考过，尽管一个人，但很开心。
秋至无声
当我站在讲台上布施的时候，只有你，能看见我心的深处。只有你知道，那布施并不是我想要的。
夜里，我的心魂常常脱离尘世的躯壳，去寻找古代先哲的航向。
可是有一天你忽然问我说：假如你只能在讲台上念一辈子经呢？
我顿时茫然。
茫然四顾。
早先熟悉的，如今都已天各一方；早先陌生的，却渐渐熟悉起来，复又渐渐天各一方……
人生是什么？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到熟悉……？
站在风里。
看《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罗列梦和现实的关系，听气势恢宏的《出埃及记》，泪水不觉已潸然而下。
我在做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到底在做什么？重复地过着一种枯萎的生活？
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才是现实？
难道那梦里的根本不是现实，而现实里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短得不能再短的梦吗？
你说，不要老盯着伤口。时间长了会蔓延成缺口。把眼光移开，它会以最快的速度消散在风中，也许还会飘出几许馨香，那种冰冷冰冷的美让人心醉。
那个仙风道骨的李叔同突然出家了。
弘一法师从此在多才多艺的阶梯上越登越高。
那个厌弃家庭和社会的名叫徐文长的狂生却始终紧闭心门不肯瞻仰禅机。
伤心是一种说不出的痛？不，我永远都不会招惹这样的痛。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伤心。
可是有一些地方，我不再去了。
不是怕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而是那些地方我已经安全又轻松地走过去了。
你说，那是因为我的每一刻都曾真心地努力过。
我说，是的。别人的世界我是进不去的，我的世界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然而没有人能看懂。
起风了。
下雨了。
秋高气爽的日子，偏偏两天多云三天阴，一天心情不定，还有一天眼泪汪汪。
老是耷拉着一副丧气的脸，一点儿幽默的天分只能成为一种狂想。
终于想通“马革裹尸还”的含义了。
“自古皆有死”，如果能选择一种自己想要的且自然而去的死法，不也很痛快而又尽兴吗？
我在别人的规则里走着。
我从来没有自己的规则。
若干年以后，也许大陆还在继续漂移，而所有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所以，生气无用。开心起来吧。
或者，你会考虑选择一条最美的路，它的名字叫——
安——宁——
——《漂移的大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