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奇怪的是,看到这一幕时我并没有恐惧,只是心中生起了无尽的悲凉和感伤。
事实证明,看到和爷爷有关的物品时,我并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被吓得口吐白沫、疯癫发狂。爸爸和苏西姑妈总算松了口气。于是我们开始干活。
我们狠下心来,拿着垃圾袋,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打包收起,书架、柜子、过道都被清理一空,甚至连家具下面积攒了几年的灰尘也没能幸免。我们整理出来的包包和袋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不得不说爸爸和苏西姑妈都不是重感情的人。爷爷的物品除了一小部分要留下来,大部分将被他们装进门外那个庞然大物,垃圾场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爷爷生前收集的《国家地理》杂志,码在一起足足有八英尺高。曾几何时,我一边看这些杂志,一边想象着自己在日内瓦和一帮人打泥仗的情景;曾几何时,我幻想着自己在佛国不丹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远古时期的城堡……这些杂志曾给我带来多少欢乐和美好的憧憬!
我央求爸爸和姑妈把这些杂志留给我,却被无情地拒绝了。
我想要爷爷生前那些老旧的保龄球衫,爸爸说:这几件衬衫款式太滑稽了,有什么好留下的。
我想要那台手风琴和78S乐队的专辑唱片,爸爸却说:有人已经答应要出高价买下了。
我说:那就把那个装枪支的柜子留给我吧。因为那是爷爷生前最重要的宝贝。
爸爸说:“你还是个孩子,不是吗?希望你只是说着玩的。”
……
“爸爸,你越来越没心没肺了。”我说。
意识到我们父子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苏西姑妈悄悄走开。
“我只不过是现实了点儿。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的,雅各布。”
“是吗?那你将来死了怎么办?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写的那些手稿点火一烧了事?”
爸爸终于脸红了。其实我不应该那么说,在这个场合提及他那些未完成的书稿,对他来说是一次恶意伤害,还有些不吉利。
爸爸并没冲我发火。他平静地说:“今天带你来,是因为觉得你已经成熟了。没想到你这么没有承受力。看来我错了。”
“你真的错了。你以为把爷爷的东西扔掉就能让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那怎么可能呢?”
爸爸甩甩手,不耐烦地说:“你这屁大的小孩,能懂什么?懒得跟你争了。想要的话你就拿走吧,最好都拿走!”
他一边把一捆发黄的旧报纸扔向我脚边,一边吼道:“这是肯尼迪遇刺那年以来的报纸,全在这儿,都装到你的筐子里去吧!”
我把报纸踢到一边,径直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来到客厅,等着他向我道歉。但没过多久就传来碎纸机的轰鸣声,我知道永远等不到他的道歉了。我生气地跺着脚,走进卧室,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卧室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夹杂着皮鞋味儿和淡淡的古龙水味儿。我靠墙站着,环视四周,突然发现房门和床之间的地毯上有一条缝隙。沿着那条缝隙,借着从窗户射进来的一点微弱的阳光,我看到床罩底下露出一个盒子的一角。我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把盒子从床罩底下拉了出来。那是一个打开的旧烟盒,上面布满了灰尘。似乎爷爷就是为了让我看到才故意打开放在那里。
烟盒里面是我再熟悉不过东西——那些照片,那些关于隐形男孩、会飞的女孩、瘦骨嶙峋的大力士、后脑勺多长了一个嘴巴的男人的照片。他们表情冷淡,看上去比我记忆中更小,这可能是我长大了的缘故。但事到如今,在已近成年的我看来,那些照片的伪造痕迹显而易见,甚至我自己都感到惊奇。难道不是吗?只要采用一点遮蔽和打光的技术手段,就可以让那个男孩的脑袋隐去不见;那个瘦弱的男孩手上举着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大块塑料或者泡沫。而我之所以对爷爷所说的信以为真,是因为这些细节对于当时只有六岁的我来说实在太难以发现了,更何况我还迫切地希望真有那么回事儿呢。
盒子里还有几张照片是爷爷从没让我看过的,总共五张。开始我还想不通他为什么不给我看,拿近一瞧才明白。这几张照片的造假技术简单得连几岁的小孩都能识破,怪不得爷爷不好意思拿出来呢。其中有一张,上面是一个装在玻璃瓶里的小姑娘。其实,根本不需要把小姑娘放到瓶子里,只需采取双面曝光技术,就可以拍到这样的照片。还有一张,上面有一个大人,旁边有个婴儿飘浮在空中。其实,那扇黑色的门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把这个婴儿托了起来或者悬挂起来。第三张照片上的是只狗,一眼就能看出它那颗男孩的脑袋是画出来的,而且画得很粗糙。如果说这三张还不够怪异,那么,最后两张照片的灵感则来源于鬼才导演大卫·林奇的电影,其中一张是一个女孩正在做柔术表演,她的上身完全翻了过来,脑袋伸到屁股底下,面对着观众,从表情可以看出,这个动作让她有点儿难受。最后一张是一对畸形双胞胎,他们的怪异造型我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尽管爷爷给我讲过恶魔的故事,但他明白,任何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看到这两张照片晚上都会做噩梦。
跪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翻看着照片,我终于想明白了。爷爷曾经讲过的那些故事,包括那些怪异的儿童以及恶魔等,都不是真的。真相很清楚地摆在眼前:他临终前说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选择那么离奇的死亡方式,都是在跟我们这些还要活下去的人耍花样。一直以来,爸爸和妈妈对他疏于照顾,因此,他想方设法要让我幻觉不断、噩梦连连,让我来折磨爸爸妈妈,给他们一点惩罚。
我关上烟盒,将它拿到客厅。爸爸和苏西姑妈正在清理抽屉。抽屉里装着一本本票据,夹得很整齐,但从未使用过。这些票据本都被扔到了垃圾袋里。
我把烟盒给了爸爸。他们都没问我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样就完了?”戈兰医生问我,“爷爷的死对你已经无所谓了是吗?”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墙角的鱼缸。那金黄色的囚徒正懒洋洋地在里面转着圈儿游来游去。看着它,我想起了自己。和它相比,我又有什么两样呢?
“除非你有更好的想法,”我说,“除非你能更好地解释这些蹊跷事,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浪费时间。”
他叹了口气,捏了一下鼻梁,好像在说我让他很头疼。
“你爷爷最后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我想知道的,”他说,“是你认为要紧我才去研究的。”
“你那些心理学术语都是骗人的胡说八道!”我和他吵了起来,“并不是我认为那些话要紧,而是它们本来就要紧!不过我想我们是不可能搞明白了。谁会把这个当回事儿呢?你不就是只知道给我开药、收钱吗?!”
我以为他会被我气得发疯,并和我争论一番。但他并没有发怒。和往常一样,他毫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用钢笔敲着扶手。过了一会儿,他说:“看样子你是准备放弃了。我很失望。但你这样虎头蛇尾,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这刚好说明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我回答道。
这个周末即将迎来我的十六岁生日。爸爸妈妈打算为我张罗一场生日宴会,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在状态,好像这事儿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不停地唠叨着,要么说准备得不充分,要么说我们的想法平淡乏味,没有创意。我要求他们取消今年的生日宴,不说别的,主要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能邀请到谁。爸爸妈妈只是说担心我与世隔绝的时间太长,还牵强地说融入社会也是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我则反问道:“电击也是一种疗法啊!你们怎么不对我进行电击呢?”
妈妈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次聚会的机会。曾经有一次,她邀来一堆朋友,只为了给家里养的那只澳洲鹦鹉庆祝生日。我知道她是想借机炫耀我们家的富有。每一次她都举着酒杯,带领宾客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向她们介绍家里的家具和设计,告诉客人们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如何来之不易。她曾不止一次向朋友介绍说:“这几个烛台可是我花了好几个月从意大利找到的。”
那天下午,我刚从戈兰医生那儿回来,他那可怕的治疗暂且告一段落。
我跟在爸爸后面走进客厅。客厅一片漆黑。爸爸低声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却什么都没计划,抱歉啊!不过没什么,还有明年呢!”
我正要说“没事,我本来就不想过生日”,就在这时,灯突然亮了,丝带、气球在客厅飘了起来。我发现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包括几个我从未说过话的舅舅舅妈和表兄妹。一定是妈妈连哄带骗把他们召集来的。我还看到了正在酒杯附近徘徊的瑞奇,他身穿一件破了几个洞的皮夹克,在那个场合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我不得不装出一副备受宠爱的样子,挨个儿接受客人们的祝福。这些过场结束后,妈妈搂着我,轻声问道:“怎么样,宝贝,还满意吧?”我很累。我跟妈妈说我感到厌烦,想去玩一会儿游戏,然后上床,一边看着电视,慢慢入睡。“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总不能这就让他们回去吧?”妈妈问。我说:“剩下的事你去安排吧。”妈妈冲我笑了,似乎很感谢我。“谁想看我最近添置的宝贝?”她哼着小曲喊道。过了一会儿,她带领一群亲戚开始上楼梯,因为过于高兴,她不小心把酒洒在了衣服上。我和瑞奇从客厅两端对彼此点了一下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自从那天他差点儿把我从屋顶推下去,我们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但我们都认识到了友爱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即便这种感觉只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幻想。
我正想过去和瑞奇说话,罗比舅舅对我使了个眼色,把我叫到一边。他人高马大,胸肌发达,与此相应,他开的车和住的房子都必须比别人的更大更宽敞,这样他活动起来才不受拘束。他最喜欢的食物是鹅肝和汉堡,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心脏病击倒,到那个时候,我那几个吸毒成瘾的表兄妹和柔弱内向的舅妈将不得不打理家里的生意。他和莱斯舅舅一起主持着一个小额援助项目。他俩经常被围在一群家庭主妇中间,跟她们一起商量和讨论什么。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奉承那些主妇们做的鳄梨酱多么美味,但他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场面让人觉得他们正策划见不得人的阴谋。
“你妈妈告诉过我,说爷爷的事还在困扰你。”他说。
又来了。
“是应激反应过度。”我说。
“是什么?”
“我得了这种病。反正医生是这么说的。”
“那好吧。这个病听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他挥了一下手,似乎要驱走我们之间的不快,“不过,我和你妈妈都在考虑一件事儿,今年夏天你来坦帕吧。你可以看看家族的生意是怎么运作的。如果你不喜欢去店里,就在总部待几天,学习学习。你觉得怎么样?”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我不由自主后退几步。他接着说,“你还可以待在家里,我带你去钓鱼,赶上周末,还可以叫上你哥哥姐姐。”接下来,他花了足足五分钟讲他新买的游艇是如何豪华舒适,还不时加进一些色情的细节,好像冲着这些我就会跟他去坦帕。说完他咧着嘴,伸出手,要和我握手。
“怎么样?要不你考虑一下?”他说。
我知道自己是没法拒绝这个安排了。这个夏天,我宁可去西伯利亚的劳教所,也不愿意和他还有我那几个从小被惯坏了的表兄妹待在一起。至于小额援助项目总部的工作,那是我毕业后无法逃避的命运。但是在把自己关进家族企业的牢笼之前,我希望能多几个自由的暑假,能正常、顺利地读完大学。
我犹豫了一会儿,盘算着怎么才能脱身。我说:“还不确定医生对这事儿会怎么看呢。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听我这么说,他那浓密的眉毛紧紧地锁到了一块儿。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点头一边说:“哦,是啊,当然了。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觉得怎么样啊,老兄?”
说完,没等我回答,他就转身离开了。为了不让自己太难堪,他在客厅里四处张望,装出一副正在寻找某人的样子。
妈妈向众人宣布打开礼物的时间到了。每次她都坚持由我亲自打开生日礼物,对我而言这却成了一个问题,因为我撒谎的技术实在太蹩脚了。亲戚朋友们送来的礼物各式各样,有圣诞乡村音乐CD,还有《田野和溪流》杂志的续订单——这是我比较喜欢的杂志之一,莱斯舅舅甚至因此认为我是个户外运动爱好者,至于内向安静的我为什么会酷爱户外运动,这个问题让他困惑了很多年。
我逐一打开盒子,向来宾们展示礼物。我不得不装出一副感激的样子,对每一份礼物都表现出惊奇或欢喜,对每一个送礼的人都致以由衷的感谢。最后,堆成小山的礼品差不多都被我打开了,还剩三份,就在咖啡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