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已经扑簌簌地落下来了，我解开安全带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洗把脸。他一把拉住我，抖了抖药盒：“维生素片。”
我明明记得我以前在电视里看过这样的老土桥段，可是今天还是被他骗了，我揉了一把涨得难受的眼睛，气愤地想，太过分了，这种事情怎么能开玩笑呢。在医院的时候就这样，明明醒了却不说话，让人白白担心，你知道每一分钟都足以让等待的人崩溃吗？
他揽我的肩靠在他胸前，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许是太累了，我找空姐要了条毛毯给他盖上。我现在对这个人是什么感觉呢，忽远忽近的，反正仍然没有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他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我会隐忍很多东西，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会再三思量，如此分析我还是死了心吧，毕竟我们共同经历的东西太少了。他吃饭的时候还开玩笑说我该有男朋友了，这个信号为我今晚的减肥事业做了很大的贡献。
到上海已经晚上十点了，夜风徐徐。九日爸爸的朋友来接机。
2号出站口站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亲切地朝九日打招呼。我是个缺少父爱的人，看着亲切一点的男人就莫名有好感。
“刘伯伯，这么晚您还亲自来。”九日迎上去拥抱了他的刘伯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看看你的额头。”
九日侧过头，说：“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好孩子，以后凡事一定要小心，老柳可再受不了打击了。这位是？”
我抢先一步，上前鞠了一躬：“刘伯伯你好，我叫沈蔷薇，我是柳总的助理。”
上海的夜景雍容华贵，最讨厌描写景色了，但是我还是挖空心思描述一下我眼里的上海。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厦在霓虹灯的点缀下格外妩媚妖娆，灯火辉煌，犹如童话世界里的水晶宫。有万国建筑群的灯光，夜色注定是繁华夺目的，风格各异的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建筑，陡然变得亮眼，隔江相望的陆家嘴金融中心的雄伟也尽收眼底，展示着历史与现代的混搭，昭示着时代的变迁。行了，差不多了。
我们被安排在国际展览中心对面的嘉里酒店。九日跟刘伯伯在一楼喝茶叙旧，司机先把我送回了房间。
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果然是五星级酒店，床上用品到房间设施都凸显着质感，还有那个浴缸，大得不像样子，还带恒温和自动按摩功能。
泡澡后看了会儿电视，可能真的是困了，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轮红日透过落地窗照到床上，被子的一角已经耷拉到了地毯上。窗外是景色宜人的世纪公园，晨曦中，老太太们整齐划一地跳着广场舞，听节奏好像是妇孺皆知的《小苹果》。洗漱好，抓紧时间盘头发化妆，这运气出乎意料地好，包里竟然带着化妆袋，这种情况百年不遇。折腾好，发了微信给彤彤。
平时一定很八卦问东问西，今天居然没有回应，不会是生气了吧？
刚准备打电话给九日，门铃就响了。眼前的九日跟之前的颓废样儿判若两人。
小贝的鸡冠头造型又来了，胡须已经刮了，精致的五官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喜怒。灰色的Armani休闲小西装剪裁合体，简约流线型的线条衬托得他的身材修长挺拔，经典中透出一种沉稳，低调且不张扬。若隐若现，是淡淡的寄情水的味道。
“柳总真精神啊。”我收回花痴一样的表情，打趣道。
“去吃早餐。”他倚靠着门对我说。
自助餐厅里人很多，我选好餐回到桌前一看，都有退回去的心思了。我的餐盘上是意大利面、小笼包、花卷、紫米粥、白斩鸡，还有烤香肠、披萨。九日的面前只有牛奶、三明治。这中西合璧的，待在一个盘子里，放在一张桌子上，还真奇葩。不管怎么说，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我最大的优点是，不装。
“我安排一下今天的行程。”他看着我的餐盘至少半分钟，说道，“我上午要去刘伯伯的公司，补个合同取支票，你从酒店一楼后门去嘉里城商场，买衣服，这是卡。”
“随便刷吗？”我从桌上拿起来，心花怒放地问。
“嗯，你喜欢就好。”
那一刻，我终于能体会那个嗲声嗲气的女人为啥豪气的原因了，敢情刷别人卡自己不心疼啊。
“当你助理这么好？”
事实上我并没有学到她的精髓，我还是心疼九日的钱，只是选了几款价格适中，合适我的换洗必备品，也包含被他嘲笑不已的B罩杯。
买好衣服时间尚早，我就去蓝蛙喝下午茶看了会儿书，恶补了一下职场攻略。
手机持续震动。周蕾打电话说有个自称我姨夫的来幼儿园看我，送了几盒卤肉还有一床春天的薄被。我一拍脑门扼腕道，忘记跟我姨说我辞职的事儿了。
周蕾说：“真是你亲姨夫啊，挺精神。还很年轻啊。干吗的？”
“厨子。”
“哎呀呀，这是厨子里最帅的了吧，你姨好口福啊。”
“我替我姨谢谢你。卤肉你们吃吧，被子帮我放好，回头有空来拿。”
你看我跟谁都能调侃得很轻松，怎么一到九日这就严肃得不行，跟被老师叫办公室谈话一样的感觉呢。
晚上我们在新旺茶餐厅吃晚饭，一天就这么无聊地过去了，我果真是来打酱油的。
九日丢过来一叠资料：“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去崇明岛。约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半。要拜访的这个客户是做有机农副产品的。跟其他个体户大棚种植不同的是，他们公司经营的理念很好，传统有机方式种植，物理杀虫，纯人工除草技术，带客户进园参观采摘，认购果树，新鲜货送上门的模式。他们崔总之前有上过一次时间管理培训课程，反响不详。目前在职员工300多人，中层管理61人，有内训需求，刚好来上海就顺便拜访一下。这是我前天整理的内训培训方案，有电子版，加工成PPT，你没有问题吧？”
“你们以前肯定做过类似的培训啊，你还这么用心啊。”
“必须用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还用过去我父亲那个时代的会场式大概念培训早过时了，听得激昂澎湃振臂高呼，回去想想却没收获，也不会有什么改观，起不到实际作用。针对性个性化服务方案，辅以时下实用软件，培养员工主观能动性，深入受训者灵魂，这才是企业真正需求的。”
“你父亲以前也是做培训的？”
“他创办了T-M-A国际训练系统。Turn Your Mentality&Attitude System Training。”
我完全没听懂，只感觉他父亲很厉害的样子，真是隔行如隔山。
按照九日提供的材料内容，我用了4个多小时才把PPT做出来，都快一点了，我跑去敲开了他的房间门。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大半夜的还没睡？”
“你不是让我做PPT吗？不是着急明天用吗？”我白痴地问。
“我早准备好了一份，你那份是给你练手玩儿的。”
我在心里问候八遍他大爷的。
“那也不行，我做的跟你做的肯定不一样，你必须过目。”说着，就把他挟持到我的房间。
“柳总，小女子不才，给你看看我的成果，还请多批评指教。我按照培训流程，分为阅读提示、方案背景、实施流程、内训预期效果、内训实施安排、服务承诺、培训师介绍几个板块。重点来了，我加了漫画，很多环节改造成网络流行语，辅以解释，这样是不是活泼贴心一点？”我从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眉飞色舞的那个劲儿，跟打了鸡血一样，好激动。
“你怎么想到的？”我看到他满脸写着惊讶，惊奇，惊喜。
“我上人家网站看了，是一群80后年轻人在创业，不是老得走不动的老头老太太了，所以太古板容易拉开距离。”
他赞许道：“行，你熟悉一下内容，到时候你来解说PPT，你可以的。”
我还没表态他就走了。要不要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的。
次日早上坐轮渡去崇明岛，这可是我第一次坐轮渡，看着脚下翻滚的江水，心里一直有一群小鹿乱撞。想着等下要演说PPT，心情好紧张，九日的外套都脱给我了还是冷，手脚都不听使唤，我想临阵脱逃。
还没开口九日就好像揣测到了我的心思。
“看过《羊皮卷》吗？”
“没有。”
“有一种态度叫自信，一颗最平凡的种子，哪怕种在心里都有机会发芽。你缺一颗自信的种子。沈蔷薇你看着我，你敢不敢大声告诉我你暗恋的那个人的名字？难道你从来都不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你？”
“这都能扯到一块儿，问了有意义吗？”我咬着嘴唇，假装轻松地问道。
“嗯。肯定有意义。你试试看？”他看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坚定地点点头。
我好怕等下被他戏谑，游戏结束，还加以点评，你这个气势不够啊，语气不对啊之类的。培训师最擅长干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揪着别人弱点不放，戳人家痛处的事情。我上次参加那个破培训班就是，非要让念什么绕口令，我儿是我儿，我爹是我爹，我是我爹儿，我是我儿爹。在底下念得挺好，结果一上台我儿就变成我爹了，台下哄堂大笑，别提多尴尬了。
为了防止事态朝这个方向发展，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恶作剧般的想法。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八度：“什么？你说你一直暗恋我？是真的吗？这太突然了，暗恋我的男生那么多，你得给我时间，让我考虑我是不是喜欢你啊。你也真是的，喜欢我要早点说嘛。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好多在甲板上自拍的游客被吸引了过来，大家都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大清早的花个二十块钱坐个轮渡还能免费欣赏表白，这也太划算了。一时间有口哨声，鼓掌声，尖叫声，声声不断。
九日显然被我演的这一出弄懵了，还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笑，点点头，我读懂那个意思了，好像在说，算你狠。
大家开始起哄，怂恿着九日：“快说啊，快说啊。”我当时心跳加速，我想我是不是玩大了，等下被他戳穿，下不来台的人是我啊。
“沈蔷薇，我喜欢你，真的。”
我呆了，呆在游客围成的舞台中央。没有一点前奏，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的王子，我的男神，就站在我对面，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跟我表白了。他神情严肃地说，沈蔷薇，我喜欢你，真的。
还是在这辽阔无边的长江上，还是在这汽笛轰鸣的轮渡上。
我抬起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我没喝酒，我也没幻听，他也不像开玩笑。
沈蔷薇，我喜欢你，真的。
这句话有多动听呢，以至于到今天我默默地念出来的时候，还忍不住心旌荡漾，那个朝阳刚刚露出水面的早上，鱼儿还沉睡在水底，人们在愉快地交谈，我的眼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气，心里绽放着绚丽的花朵。
他顿了一下，看着水流湍急的江面，给他的表白做了补充内容。
“在医院的时候，我听见你在我耳边碎碎念，要是往常我肯定觉得好烦，但是那是我清醒过来时听过的最美的声音，混沌不清的脑子里第一个清晰的人影居然是你，你说你第一次跟我短兵相接就败下阵来，你说你第一次去我家像吞了只苍蝇，你说你第一次画我弹钢琴的样子手抖，好像还提到那天醉酒后偷看……
“这段时间，我想起很多往事，每当回忆到你这里的时候都是暖暖的。你是我身边女人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是你努力，自觉，乖巧，善良，也很有脾气，所以我不自觉想保护你。那夜你在荒郊野外崴了脚还假装坚强，趴在我背上像小猫一样，那个清晨你给希希洗衣服的时候我在你背后站了有二十分钟之久，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让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还有你不知道的是，酒吧出事那晚，我是想等你下班请你吃消夜的，直到在幼儿园再次遇见你，还是几年前的样子，柔弱安静。我因为能保护你而内心宁静，幸福。”
“那在医院你不是说……”
“那天耗子给我看了化验单，催我快做手术，我担心我身体的状况，我害怕一旦出现意外，以后你怎么办。经历过这次意外，我想勇敢一回，我想给你幸福，我喜欢你，这不是演戏。”他拨了一下挡住我眼睛的刘海，拉过我冰冷的手塞进他的口袋。
“你昨天在机场不是还劝我找男朋友吗？”
“我这不是正在帮你找吗？按照我的理解，你都敢跟Sunny干，她一米七几的大高个，以前还练过体操，你简直是鸡蛋碰石头。采访你一下，那时候，你哪儿来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