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走进了村长的家门口了。
听见我们的说话声,从屋里走出来一高个子、皮肤白晰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向我们走过来。俨然像一个国家元首接见外宾一样,老远就伸出一双手来。我估摸那就是村长了。我这人容易感动,居然被来人的热情感动得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连忙迎上前去握住村长的手。我们不管见没见过面,也不论友好还是不友好,反正手握得扯都扯不脱。
握了一阵,我突然发现村长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没有,正觉得纳闷儿,金宝一旁作介绍说:
“这就是党村长,这位是区院长,那位是姜师,县保健院的领导。”
“啊呀呀,稀客。我叫党兴贵。快进屋坐。午饭马上就好。”说着朝屋里喊道:“秀莲,快点啊,领导们都来了。”就听见厨房里女人的声音:
“把桌子摆好,我就端菜来。”
我们鱼贯而进入屋里。屋里很宽敞,中间放一张圆桌,靠墙放一排沙发,对面有电视机。这是一间客厅兼作饭厅的屋子。金宝说像这样的条件,地坑河村就两三家。
一股饭菜的香气飘进了屋。我抬头一看,门外进来一位胖胖实实的女人,两手各端一盘子。
女人放了盘子,站在桌子旁边,朝着我们咧嘴含笑,说:
“领导们大老远到我们村,可没啥好招待的,就请多担待些。”她又对村长递了个眼色,村长就忙向我们介绍:
“这就是我老婆,叫秀莲。姓郭。”女人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领导们请吃饭吧,做的不好就多担待些。”说着就从嘴里中撒落一串又脆又响的笑声来。
摆上桌子的菜有腊肉,青辣椒炒鸡。走得有些累了,于是我就想到了喝酒,正好村长就倒了酒,一人一大玻璃杯,足有一百多毫升。白酒。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还不错,我又呷了一口,一大口。
女人满脸堆笑,进进出出,一会儿端来一盘菜,一会儿端来一碗汤,摆满了桌子。村长很热情,端起杯子与我们每一个人碰杯,喝酒,请我们不要客气,多吃菜。
几口酒下了肚,浑身燥热起来,食欲渐增,村长也频频举杯:“请了,请了”我也举杯响应说:“谢了,谢了。”
这“请了”是主人对客人的礼貌,“请了”,并不是“干了”的意思,所以我是不怕“请了”的,有请必喝。
不知不觉有些兴奋起来,兴奋了话就多了,话多了不说出来有些憋得难受。
我问:“村长,我在地坑河村看过很多家,都不能与你家相提并论,差异显著。原因是什么?是他们的智商都不如你?”我问。
“领导有所不知,我们地坑河村很穷,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没剩几个人了,剩下的都是‘386199’部队的,能做啥呀?村里有几个在外打工挣了大钱,但他们把家都搬走了,不回来了!没挣到钱的和只挣了些小钱的人是多数,他们还是不能致富。”党村长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白酒一口喝干。把杯子拿到我眼前晃了晃,说:
“改革开放,农民到城里当牛做马,把城市越建越好,到头,来,来,谁管我们农民?农民自己都,都他妈的不回来……。我找谁建设?我修,修这房子,全靠村里的‘留守部队’,我真的不忍心请他们来干活,可我去找谁?我给他们拿工钱心里都,都有些不忍哪!咋办?我想带,带个头把自己家建好,让外面的年轻人知道,回地坑河也能盖好房子住,想把外,外出的年轻人拉回来……。可他们不回来。有的男人在外面打工,鸡巴痒了就去赶野婆娘,染了病自己还知不道。自己的婆娘在家里也长荒芜了,就像丢弃的田地一样长草了,有的都干出乱伦的事来!可人家还是不回来!为啥呀?这地坑河穷啊!……”
党村长有些醉了。他努力挥手,想说话,可就是没说出来。党村长真的醉了。
我问金宝:“村长说的那个什么部队,什么意思?”
金宝笑着说:“38”就是妇女,“61”就是儿童,“99”当然就是老人啰,九九重阳节,老人节。
党村长说:“过去这地坑河的人穷,他们就只信观音岩的菩,菩萨,一年四季都要定时去给观世音菩萨烧香磕头,披红挂彩,求菩萨保佑,可到头来还,还是受穷!现在呢,还是这样,他们宁愿把钱拿去修观,观音庙,也不愿意拿出来修路,建小学!……”
我对村长的看法在慢慢的改变。他对现状有如此看法,还算一个明白人。我端起杯子说:“村长,我敬你一杯。”他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看我。我说敬你一杯。他就拿起酒瓶朝自己杯子里倒酒,然后把酒举到我面前,问:
“来吧,干了!”
我说:“你提出的问题有普遍性,值得思考。干!”
我把杯子碰向他的杯子,两个玻璃杯咣当一声碰在一起,又分开了。
村长老婆端菜进来,看见村长还在喝,就一把抢过扣在村长嘴上的杯子。大声说:
“他爹,你都喝醉了,咋还喝呀?看人家客人笑话你不?”
党村长手里酒杯被夺了,但手还举着。他说:
“秀莲,你来得正,正好,你,你敬县上领导一杯,杯酒。今天我们是酒逢知己了,那就喝高兴,来,秀莲,给区院长,还,还有姜,姜师他们各敬几杯,尽一尽主人之意嘛!”
女人真的拿了酒瓶要给我倒酒。她伸手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酒杯,就像刚才她夺村长的酒杯一样,哗啦啦倒了大半杯酒。又伸手把杯子递到我的手中。她自己拿了刚才从村长手里夺去的那只杯子,同样哗啦啦倒了大半杯。说:
“领导今天光临寒舍,没啥好吃好喝的招待,一杯薄酒,不成敬意,敬了。”女人居然把酒场合的话说得如此流利,令我吃了一大惊。看来这女人不可小视!我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服软,说声谢谢,就一仰脖颈干完了杯中酒。我还在擦嘴巴,又见村长老婆拿了酒瓶在往小姜的酒杯里哗啦啦倒酒了。小姜拗不过,也仰着脖子喝了一杯酒。
金宝一把从村长女人手中夺过酒瓶。瓶子没多少酒了。金宝把瓶子举得高高的,来回使劲地摇。村长骂道:
“你摇个球啊,摇!不就是没酒了吗?”村长起身从电视下面的柜子里提出一只塑料壶,里面装满了酒。他递给金宝。说:“摇,摇个球啊?没酒哇?拿去!”
金宝瞟了瞟村长,说:“村长,我敬你一杯。”
村长用眼睛恨金宝。说:“金宝你,你真他妈的不懂事,今天我们要,要把领导陪好,至于我们自,自己嘛,以后有的是机会。”
金宝不理会村长的话,打开酒壶盖,把自己的杯子先倒满,把村长老婆的杯子,实际上是村长的杯子也倒满了。他还歪着头看了看两个杯子的酒是否在同一水平线。他确定了两个杯子的酒是一样多时,端起一杯酒递给村长,说:
“村长,这些年来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今天,当着县上领导的面,敬你一杯酒,我金宝今后就靠你了。”
弄得村长哭笑不得。他接过酒杯,说:“金宝啊,你,你心里有啥,啥话就当着领导们说吧!”
说完就接过金宝递给他的一杯酒咕咚咕咚地喝。金宝也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一桌子的人都看着村长和金宝喝酒。各自把酒喝完后,都傻笑。
我说:“要出事!快把酒壶藏起来!”村长老婆一听我这么一说,赶紧把塑料酒壶提出去藏了。
金宝爬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小姜说:“金宝喝了不少酒,他都喝了两大杯了,一直在喝,一直不说话!”
村长女人嘴里嘟嘟囔囔,转身走进厨房里,不一会儿又嘟嘟囔囔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醋汤,上面浮着葱花儿。她把醋汤放在桌子上,对金宝说:
“兄弟呀,喝了这碗酸汤吧,醒酒呢!”
村长说:“喝了吧,醒酒呢。”
“对,喝了吧。”小姜劝金宝。
“喝了吧。”我说。
金宝仍然爬在桌子上哭。两肩不停地耸着,蓬松的头发在头上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止住哭,抬起头来,把放在桌子上的那一碗醋汤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接着一个一个都歪着脑袋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