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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26

尽管我不见黎彩英起码有三十年了,可是只要谁一提起她的名字来,条件反射似的,她的那张圆圆的脸就立马浮现在我的眼前,清晰而鲜活,几乎不沾岁月的痕迹。我们回到北京后,曾多方寻找过她,都没消息。有一个下雪的早晨,在王府井,我遇见一个跟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跑过去拍了拍人家的肩膀,人家一回头,我赶紧就跟人家赔礼道歉,不消说,我是认错人了。黎彩英仿佛是石沉大海一样,意外地消失了,她的家人甚至不得不给她注销了户口。

大概是十年前,传说她回来过,等杜亦和尤反修她们赶到她家去看她,她家里人说,她只住了两天就走了,不放心家里养的鸡鸭和牛羊。问她家里人,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她家里人说在云南云县,我查了一下地图,这个地方往北是大理白族自治州,朝南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向西则是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简直跟到了犄角旮旯差不多,她怎么会跑到那去了,问她家里,家里说不知道,她也不说。假如我们不去串联,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要去那个地方落户。

总之,一九六六年的那一次的冒险,改变了我们几乎所有人的命运,使我们的人生履历得以改写。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谴责黎彩英了,只要她回来,大伙儿一定会再凑到一起撮一顿,吃饱喝足了,再去“钱柜”吼几嗓子当年的那些革命歌曲,最后,一起合影留念,然后回家哄孙子睡觉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叙旧肯定不会,很多往事大伙儿忘都来不及呢,谁愿意揭旧疮疤呀。

很多人推断,像黎彩英这么倔的人,肯定是一气之下,独自到乡下,扎根农村,在共同劳动中,与一个当地农民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后来结婚了,你挑水来我浇园,安安静静地过起了田园生活。有人甚至猜想,她起码有了三五个孩子,逼得她不得不围着锅台转,可是,凭她黎彩英要强的性格,她照旧保持着玲珑的体态和飒爽的作风,把她和她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回来,却不愿跟我们见面,这说明她对过去的一切仍然是耿耿于怀,难以忘却。

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个谜。她家里人说她很瘦,瘦得像麻秆,不过,还蛮健康的,这让她的女同学们羡慕不已,她的那些女同学现在体魄都很壮观,天天减肥,也不见成效。她家里人告诉我们,她变得不爱说话了,问她什么,她也不答,所以家里人对她的生活现状也知之甚少,知道她还活着,这就已经叫家里人感到庆幸了。

不知为什么,凭我的直觉,我觉得黎彩英三十年来一定经历过很多的坎坷,或者是灾难,但是她不会说,不会跟任何人说。

她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27

贵阳是个四面环山的城市,本来以为它会很静谧很幽雅,结果竟发现它比我们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乱,省委早被冲击了,主导这个城市的是那些来自大三线的工人纠察队,各个主要干线上都有他们在巡逻,我们从那里一过,他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盯得我们心里直发毛。到处都贴着“踢开党委闹革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标语,火药味极浓。最先感觉到危险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江晓彤,他嘱咐大家队伍紧凑点儿,谁都别落队。我又附加了一句,低头走,都别四处乱看。显然,这是个不眠之夜,许多人正在熟睡着,就被揪起来,拉到造反指挥部,被告知如果你不投降,就叫你灭亡,也许有的人从此就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在半道上,就见到好几伙被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人,踢踢打打地押在卡车上,呼啸而去。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悬着……

嘿,你们几个是哪一部分的?中途,有人审问我们。

我们是北京来串联的,江晓彤回答。

这一趟,够辛苦的,对方说。

万里长征我们刚刚走完了第一步,我赶紧说。

我发现尤反修的嘴唇有点儿抖,就过去跟她并肩走,她也就势拉住我的袄袖子。我说,别担心,没什么了不起的事。话没落地,事就来了,几个拿垒球棒的民兵拦住了我们,个个横眉立目,看上去来者不善,我虽然嘀咕,但还是硬撑着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女生的面。你们是做什么的?民兵问我们。我们尽可能详细而审慎地介绍了我们的情况。突然,其中一个问道,你们有烟没。我赶紧声明,我们刚上初中二年级,不会吸烟。他们不信,说是要翻翻我们的口袋,好证实一下我们撒没撒谎,我们当然不干,双方就动起手来。

女生帮不上忙,只能大声尖叫,这就吸引来更多的民兵,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我们几个男生按倒在地,将挎包里、裤兜里和贴身衣服的夹缝里的钱都搜走了,然后一哄而散,都拿钱买烟去了。我们坐在地下,心头隐隐郁积着怒火。女生过来搀扶我们起来,劝我们破财免灾,别跟这些野蛮人一般见识。我说,难怪我奶奶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呢。江晓彤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别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哭丧着脸找到一所学校,将铺盖安置好,我就单枪匹马地溜出来,就到挨抢的地方蹲守。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这群民兵都去省委大楼歇着去了,我尾随着他们。我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经历着饱受屈辱的人通常都会有的恶劣情绪的折磨,愤怒、羞耻、委屈和不顾一切,我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把我们的钱讨回来,一分钱也不能少。

我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了。

但是并不急于动手。

我在等待,等待他们都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猎人,等适当的时机才下手将猎物一网打尽。

一个多钟头以后,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就沿着走廊寻找着抢劫我们的那几个坏蛋,其中一个给我腮帮子一拳头,我牙床子破了,流血了,嘴里咸津津的。我心说,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尝尝,就不足以平民愤。就在我越来越接近目标的时候,有人在我身后拽了我一把。

我回头这么一瞅,竟是杜寿林,他小声对我说,你赤手空拳能对付得了他们吗?

你小子怎么跟来了?我咬着他的耳朵悄悄问道。

他冲后边努努嘴,我细一看,江晓彤、郑建国他们都跟来了,人人手里都提溜着练刺杀时用的木头枪,他们也递给我一把。江晓彤问我,侦察清楚他们睡觉地点了吗?我点点头,你们跟着我走,他们两个睡在组织部隔壁那屋,三个睡在会计室旁边,都躺在办公桌上。

我很感激他们,同时也理解了同仇敌忾一词的真正含义。我们跟电影里摸敌哨一样,踮着脚尖,一点一点地接近敌人,猛地打开灯,拿个破报纸往两个敌人面上一盖,接着就是棍棒齐上,打他个屁滚尿流,然后从他们兜里翻出他们抢来的钱,几个人一递眼神,掉头就跑。当时,满脑子都是把被抢走的钱重新抢回来,也没考虑后果如何。仓皇地回到住处以后,我们才想到对方一定会搜寻我们,并加以报复。怎么办,他们肯定要把车站封锁起来,我们要一走了之都不可能了,江晓彤说。我说,先隐蔽起来再说。江晓彤还嘱咐我们,这事一定要对女生保密。让我不快的是,他偏对我一个人说,仿佛就我嘴快似的。杜寿林要把借来的木头教练枪还回去,意外地发现,我的枪上有血迹,这让我一阵阵后怕,也不知对手的伤势如何。我花了很大的气力,才使自己冷静下来,谁叫他们先欺负我们的,他活该!我们只不过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而已,我安慰自己说。等到尤反修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坦然了许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跟出去以后,我一直替你担着心,后来怎么样了?尤反修关心地问。从表情上看,她是真的替我担心。

我就是把他们抢去的钱要了回来,我说。她担心地上下打量我半天,问道,他们打你了没有?我故作很汉子似的说,他们敢,借他们俩胆子。结果,不知谁嘴快,还是把情况告诉了她,而且添油加醋,我俨然成为一个英雄,她和她的女伴赞叹之余,又都忐忑不安,生怕那些民兵来找后账,拼命鼓动我们赶紧溜之大吉。最后,江晓彤也被她们说动了,决定绕开公路、铁路,走蜿蜒小路立即离开贵阳,确保我们的安全。去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离开那些民兵的势力范围。于是,转天傍晚,我们就奔龙里方向转移。步行到三个多钟头,就都走不动了,打尖休息,脱鞋一瞧,脚后跟都走起了泡,很疼。要不是两个拿背篓背孩子的苗族妇女给我们带路,我们早就迷路了。到龙里,我们才找到火车道,挣扎着坚持到贵定,躺到铁道边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尤反修却显得兴高采烈,她嘴唇半启地微笑着,好了,这下子总算是虎口脱险了。我却无法释怀,我在想,那些民兵盘问我们的时候,我跟他们提没提到我所在的学校?如果提了,他们会不会找到北京去?如果找去了,他们该如何惩办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我为这些莫须有的问题折磨得疲惫不堪,可是尤反修她们居然还拿我当个英雄来供着。

杜亦悄悄塞我手心里两块话梅,给你,含着败火。

我发现江晓彤他们的神情都显得很不自然,我赶紧跟杜亦说,你知道吗,要是没有江晓彤和杜寿林他们援助我,我恐怕早叫那群坏蛋给报销了,那些坏蛋真的是心狠手辣。

这么一说,显然缓和了江晓彤他们的情绪,江晓彤说,我们出来就该休戚与共,生死相依嘛。杜寿林和郑建国也说就是。这时候,一个养路工过来,提醒我们别在铁道上睡觉,前天就有个喝醉酒的汉子,躺在铁轨上睡了,结果叫火车给当腰轧成了两截,吓得我们浑身一激灵,赶紧离铁轨远远的。天一黑,沿线一座座隧道阴森可怕,还总碰见守卫的解放军叔叔,一遍遍地审问我们,手里都攥着钢枪,仿佛随时都可能扣动扳机。幸好,一路上,我们已经无数次地介绍过自己的情况了,张嘴就来,一点儿不磕巴,所以也没叫人怀疑我们。中途,我们每个人都在铁路沿线的一个板房喝了一碗米粥,虽然连咸菜都没有,却仍然觉得这顿米粥宛如美味佳肴,回味无穷,主要是太饿了。我们给钱,人家不要,我去买了一盒前门烟,送人家,人家还跟我们客气半天,说你们陪我们说说话,就挺感谢你们的,我们在这十天半个月也遇不见个人,怪闷得慌的。

经扳道工的指点,我们在一个小站上了一辆货车,才算结束了这次长途跋涉。货车运行得很慢,很自然地就让我联想到老牛破车这个词,我推算要进湖南境内起码得两天,结果仅仅一天,它就到终点站了,不往前开了,我们只好又爬上另一辆货车,继续我们的行程。我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就是聊天,跟我聊得最多的是尤反修,她说她这些日子所走的路、见的事,比她一辈子的总和都多。我说我也是。她睡的时候,就偎在我的怀里,起初江晓彤他们还拿白眼关注我们,一天以后,他们也就见怪不怪,习惯了。我们还意外地碰见过一些侵略者,都是当地农民,想爬进我们的车厢,我们跟他们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最后把他们赶走了,我发现我们的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暴躁,跟爆竹捻一样,沾火就着。短短的几天时间,我们个个都晒得跟黑地梨似的,尤其是女生,仅从脸色上看,就跟个村姑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村姑,村姑头发没她们那么蓬乱。我敢说,她们要回到北京,恐怕没人再认识她们,包括她们的父母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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