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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知什么时候,柳纯沛开始一趟又一趟地跑到两节车厢的衔接处的水罐那,帮女生打水,将一个个空的和半空的军用水壶装满,跑得他汗流浃背。郑建国忙着取景,拍摄,叫柳纯沛也给他罐上一壶水,柳纯沛迎头泼了他一盆凉水,让他自己去,不缺胳膊不缺腿,凭什么剥削别人。郑建国叫他噎得上不来下不去,他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搁在平时,他早就翻脸了,而现在,当着这么多女生的面,他只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也是,打水还得排队,人摞人,跟上厕所一样,灌一壶着实不太容易,柳纯沛拒绝郑建国也很正常,我觉得。不过,郑建国却认为柳纯沛见色忘义,好小子,走着瞧,早晚给你点儿颜色看看,郑建国想。

杜亦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递给黎彩英,黎彩英又递给我们几个,我想接,却又不好意思,吃零嘴都是女生的天性,一个小伙子嘴也这么馋就太丢人了,所以,我拒绝了,其他人除了柳纯沛,也都没伸手接过黎彩英手里的糖。杜亦羞怯地将余下的水果糖又放回书包里,撅着个嘴。我有点儿后悔了,早知道她会因此而不快,我就接受她的好意了,再说,我平时也很少能吃上糖,不赶上年节,几乎不可能有糖吃。现在车厢里安静了许多,初次远行的激动不已渐渐淡了,随之而来的是离家的惆怅和忐忑,这么一来,刚才还热火朝天的车厢气氛,骤然间变得又寂寥又伤感。我翻翻书包里的东西,想转移转移情绪,竟意外地发现了一沓明信片,所有的下款都填写好了,是家辉的地址,这一定是家辉放进去的,希望我每到一个地方都通知他一声。家辉的理想是走遍祖国大地,所以才热心地组织我们这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可惜,他命不济,偏偏赶在节骨眼上家里出了麻烦,不能成行。我不禁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惋惜。你是不是想家了?黎彩英冷不丁突然问了我一句,我竟无言以对。

我怎么会这么没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我铿锵有力地回答她是在迟疑了整整一分钟之后。黎彩英冷笑一下,将视线投向窗外,远处,狭窄的山路,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蜿蜒爬行,扬起的尘土像喷气飞机后屁股上吐出的烟雾。我知道,黎彩英不信我的豪言壮语,其实,我自己也不信。这时候,一声长鸣,一辆迎面驰来的列车呼啸而过,上面坐满了跟我们一样穿着打扮的红卫兵,他们奔北京来,跟我们正好南辕北辙。合着我们出来,就是给这帮小子腾地方,杜寿林愤愤地说。他爸在煤场上班,家就在煤场堆煤末的小屋旁边,因为屋子不通风,他长了一脸痱子。他六岁才跟母亲从乡下到北京来,跟我们相比,他似乎更爱北京。要不是他跟我跟家辉莫逆,他才不舍得离乡背井出去冒险呢。

晌午了,车厢里跟蒸笼一样热,我们男生都敞开怀,拿报纸当蒲扇呼打,而女生却不敢,顶多是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一个,即便是如此溽热,我还是能闻到她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难以形容的香味,她们一定是天天都用花露水洗澡,不像我,一个礼拜才到我爸的单位浴池去洗一回,还打的是黑胰子,一点儿香味都没有。突然一阵骚乱,原来是清华和北大的那些人告诉大家到天天读的时间了,早请示,晚汇报,一事当前先对照,大家只好掏出语录本来,那些人俨然是领导,肆无忌惮地对大家指手画脚,不就因为他们都穿着军装,都扎着军皮带吗!不就因为他们学校出了个聂元梓、蒯大富吗!他们就有权叫我们把腰板挺起来,严肃一点,还说什么忠不忠看行动。江晓彤愤愤不平地告诉我们,别答理他们,我们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我问这一站是哪儿?他说他查过列车时刻表,下一站是柴沟堡。喂,你们几个磨蹭什么?那些人冲我们喊。江晓彤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到站了,该下车了。那些人没脾气了,只能干瞪眼。

江晓彤从裤兜里拿出个哨子来,鼓起腮帮子使劲儿一吹,我们的人马立刻集中起来,这个哨子还是我前天夜里撬开体育老师的抽屉偷出来的,差一点儿被发现。

黎彩英她们几个咬了咬耳朵,突然宣布,我们也在这里下车!就这样,在全车厢的注目礼中,我们两队人马大摇大摆地下了车,望着列车又轰隆轰隆地开走了。我们在小站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压水井,欢呼着跑过去,压上水,一边喝一边洗头,浑身都浇得精湿,我们倒无所谓,黎彩英她们就是另一番景色了,透明的衣衫箍在她们凹凸有致的腰肢上,难免唤起我们难以按捺的情愫。幸亏江晓彤挺身而出,招呼大家排好队,立正,稍息,报数——男男女女加起来,正好十五个人。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站,一直前行。我们去哪儿?我悄悄地问江晓彤。江晓彤严肃地抨击了我一句,安静,遵守纪律。他面沉似水,每一个字后面都点上一个感叹号。

众目睽睽之下,我觉得很丢脸,不再言语,只将两眼直直地注视着前方,眼睛里充满着怒火。他江晓彤在班上也不过就是个政治课代表,跟我差不多,我还是语文课代表呢。小镇上的人,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显然新鲜得要命,追在我们屁股后面瞧稀罕。为展示革命小将的精神风貌,我们把胸脯挺得更高,步子也迈得更整齐。但是,我们都尽量不把自豪表现出来,只是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时的嗓门比平时大了一倍。这个小镇,只有一条街,不到二十分钟就走到头了,再往前,便是土路了。两边的垄沟里有水,水里有蛤蟆骨朵,搁在以前,我们早就下手去捉了,可是现在,我们的身份特殊,不再是初中学生,而是挖出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那样阴谋家的尖兵,我们要立场坚定,斗志昂扬。

这时候黎彩英说:小心,小心点儿——

“你问的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你不提,我都快忘了,当乘警那会儿我才三十来岁,现在,老了,都退休十来年了。天天对着电视机打盹儿,谁要把电视机关了,我跟着就醒,非得开着电视机才能睡着觉。”

“我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坐过您的车。”

“我迎来送往的少说也有几百万人次了,叫我记,指定是记不住了。”

“我倒还记着您,你变化不大,就是留起了胡子。”

“那些年乱啊,”退休老乘警说,“值班时总是提着心吊着胆。”

“这么多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总能梦见我第一次出门的情景,那次串联几乎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心说,什么时候有工夫,我一定沿着早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现在,我终于闲下来,可以重温旧梦了。我找的头一位就是您,当班的都换成年轻人了,问谁,谁都摇头,幸好查到一位原来在您那趟车组当厨子的师傅,他告诉了我您的地址,这不,我就找来了。您瞧,一晃儿,当时才十七岁的我,都小六十了,嘿嘿,不能不说是岁月无情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找回过去,我呢,这些年就是尽量地想忘记那些事,忘记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我也是活该,缺德事也不是没做过,这就是报应。”

“那时候,不是常说‘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吗?我也理解您,您受了不少罪,一年冬天,因为得罪了在车上闹事的造反派,而把您绑在车门口的踏板上一天一宿,解开,您都冻僵了,差一点儿送了命,单位为此还批了您,将您调到一个小站去维持治安,一待就是十年,直到您退休,也没再给您调一级工资。听说,您那时候死的心都有,洗脸,总把头浸在盛满了水的脸盆里,迟迟不出来,想憋死自己。不久,雪上加霜,您妻子跟您又离了婚,嫁给了别人,她嫌您太窝囊,一辈子都没个出息……”

“退休以后,我老伴又跟我复婚了,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她改嫁时跟人家生的闺女。她那个下海当木器行老板的丈夫出车祸遇难了。”

“可是,在我年轻的心灵里,您戴着红袖章,掐着腰朗读‘公安六条’的形象,给我留下了永久的印记,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候,同学聚会时,我们还常常提起您,觉得您那时候特威风,都闹着跟您一样去当个乘警。”

“你快别说了,所有过去的事我早忘了,实在忘不了,就喝酒,一茶缸子一茶缸子地喝,想办法去遗忘。”说着,退休老乘警不禁打个寒噤。

那天,我跟老乘警早早就睡了,因为明天我还要继续沿着我四十年前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

我们刚进这个小村,迎接我们的是一群羊,呼啦啦地向我们跑过来,吓得黎彩英一个劲儿嚷嚷,小心,小心点儿。一群羊就把我们的队伍冲得零七八落,人仰马翻,原来以为羊是很温驯的动物,没想到它们竟会这么威风八面,一对犄角厉害着呢,顶你个跟头绰绰有余。放羊的一老一少赶紧拦截它们,拢在一块堆。江晓彤过去问他们,这里最穷的生产队在哪儿?没等老头开口,放羊娃就抢着说最穷的是六队,就在土坡后面。杜亦也问一句,穷能穷到什么程度?老头在鞋底子上磕打磕打烟袋锅说,穷到大小伙子们都娶不上媳妇。江晓彤一听就高兴了,我们就奔那去。放羊娃嘱咐我们,你们找嘴巴,他是队长。

女生轰地都笑了,居然还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嘴巴长了一双眯缝眼,对我们特别热情,把我们分别派给几户人家,喝了粥,嘴巴问江晓彤有什么吩咐,江晓彤说我们先下到各家各户做一下社会调查,然后再开一个报告会,向广大贫下中农介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嘴巴直拍大腿,太好了,乡亲们就爱听个新鲜。我跟杜寿林、杨东升住一屋,擦把脸,脱下鞋,凉快凉快,本来趴在我们旁边的小狗,闻到我们脚臭,嗖的一下蹿出门去,再也不进来了。我们捏着鼻子磕掉鞋窠里的沙尘,又重新穿上,把鞋带系得紧紧的,免得臭味漏出来。我们要去做社会调查的那家,是个孤寡老太太,就一个人过日子。

公家人到俺们村来,都喜欢住在我这,清静,没人搅和,孤寡老太太不无骄傲地说,她为领导对她的信任而感到莫大的慰藉。

这么说我们也开始享受公家人的待遇了,我们想笑。

我们就跟真正的公家人一样,给孤寡老太太扫院子,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又将坍塌了的院墙拿石头垒起来。

当年游击队就是这样吧?杨东升悄悄地说。

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尝梨子滋味的机会,可是调查的结果却叫我们大失所望,这个生产队连个地主富农都没有,想找个能触及灵魂的对象都难,更没有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像嘴巴那样的小队长还拿工分过活呢。孤寡老太太一边咯噔咯噔地摇着纺车,一边跟我们拉家常。这个村一共有三十户人家,老太太仿佛是泄露什么天大秘密似的对我们说,以前村子大,住着百来户。我问那些人呢?老太太小声告诉我们,村长不让说出去。我们求她半天,她犹豫犹豫,嘱咐我们千万别外传。我们满口答应,老太太咬咬牙终于说,那些人一半是度荒那年出去讨饭,再也没回来,另一半是饿死了。我们听得胆战心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她说的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她说就是前几年的事。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用耳语似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没见报纸上报道过呀?老太太说那是报馆的先生没来我们这瞅瞅。杜寿林嘟囔道,难怪这里这么贫瘠荒凉呢。老太太说,逃荒的人倒是走了,他们舍不得宰着吃的那些看家狗就业障了,没人喂,最后都成了野狼,到处叼孩子……我们叫老太太说得直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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