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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死破

光阴荏苒,广孝的腿痊愈时,已将近年关了。

因皇太后的病未根治,元顺帝不放姚长林回家,姚家过年清冷。怕祖父过于凄凉,姐姐派人来接广孝回家。广孝虽留恋范家,不忍离开若虹,但祖父、母亲盼望,怎能不归?如今家信催归,毅然决定回家。他去跟范家夫妇和若虹道别,自然少不了一番依依不舍。

广孝虽只有十三岁,但他读书多,知事多,已经成熟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回去,除非朝廷开恩放父亲回来,否则回范家读书就是一句空话。不过,他心里确是想着回来,所以才这样点头答应她、安慰她。

果然,广孝回到家里,就是想回范家也不忍开口讲了。父亲被迫入宫,祖父因思念儿子和广孝已重病在床,母亲更是茶饭不思。广孝留在家里,慰藉祖父,劝说母亲,帮姐姐料理家务。

命运捉弄人,这样的日子也不让他过下去。一天,他正与姐姐看医书,忽然几个公差拥着一个太监走进院来。太监往院中间一站,亮着公鸭嗓子道:“姚家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出来接旨!”

这帮人进院,宁馨姐弟俩早从窗缝里看清了。宁馨听了那个太监的话,就要拉广孝出去接旨。广孝听若虹讲过胡公公在范家宣旨时作威作福的情形,知道太监进门绝无好事,因此留了心眼儿:“爹爹没回来,只派太监来绝无好事,我藏起来,姐姐你去看他们玩什么花招!”

宁馨想了想说:“弟弟说得对,你藏在里屋的药窖里。”

广孝藏进药窖,宁馨移了一扇床挡住了窖口,看看掩盖得毫无破绽,才走出闺房接旨。这时祖父和母亲已经跪在那太监面前,宁馨也挨着母亲跪下了。

那太监手里并没拿圣旨,只是傲慢地挺身站在姚家人面前。他看了姚家人道:“你们家不是还有个人吗?姚长林的儿子为什么不来接旨?”

母亲刚要说话,宁馨悄悄抻了抻她的衣襟道:“禀钦差大人,我弟弟在范家读书,还没回家,因此没出来接旨。”

那太监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宁馨道:“你弟弟真的没回来?说假话可是欺君之罪呀!”

宁馨神色镇定:“草民不敢欺君。”

那太监又问祖父道:“老先生,你孙子在哪里?说!”

祖父不说话,用手指了指耳朵,摇摇头。其实,祖父耳朵并不聋,宁馨回答那太监的话,他都听清楚了,又看那太监和公差们的态势,知道宁馨如此回答定有道理,于是就装聋作哑。

那太监提高了声音道:“你——孙——子——在——哪里?快——说!”

祖父装作倾耳听着,只是连连摇头。那太监无奈,吼道:“这群刁民未必能说真话,给我搜!”这太监一声令下,那几个公差如狼似虎地闯向各房。他们进屋翻箱倒柜,到处搜寻,各自搜了些值钱的东西装进腰包,却没搜到广孝。

那太监见搜不着广孝,恶狠狠叫道:“姚长林拒绝给皇太后治病,坚欲回乡,以大不敬罪下刑部待罪,皇帝下旨,召其子姚广孝去刑部劝父。他若回心肯留下做御医,就免其忤君罪;若仍抗旨,就与其子一并处斩。现在姚广孝是钦犯,如若回家,赶快送他去投案……”说罢,带着公差走了。

太监走后,母亲和宁馨瘫倒在地,过了许久,宁馨叫出广孝,一家人商量怎么办。

林氏怕姚长林倔强不屈,不保性命,有意让广孝去劝。宁馨道:“倘若爹爹不幸,弟弟被骗去,岂不让他们斩草除根?”

祖父也连连点头:“还是馨儿说得对,孝儿去了就等于羊落虎口了!只要孝儿去了,无论长林顺不顺旨,都永世不要想回来。”

广孝虽然年龄不大,但也清楚“钦犯”二字的意义。进京去做钦犯,或同父亲被斩,或同父亲坐牢,即使劝得父亲屈服权势,在朝廷里做了御医,皇帝也要把自己留下做人质。他想:倘若我死,我坐牢,我做人质,能换得父亲回来,我就去。可是我去,对父亲有益吗?他拿不定主意。

大家一时不知怎么办。祖父年龄大,见识多,又是一家之主,说话能一锤定音。祖父道:“孝儿,官家诡诈多,说不定一会儿他们还回来,你快离家躲避,晚上再商量办法!”

祖父说完,林氏和宁馨也都同意。广孝赶忙翻过后墙,躲到庄外的一片树林里去了。

果然,不大一会儿,那帮公差又回来了,在各房里搜寻了一通,才悻悻地走了。

广孝夜里回来,一家人哭了一通。祖父说:“广孝不投案进京,也万不能留在家里了!”母亲只好给他打点了些盘缠,让他出外避难。

广孝人虽小,但也有心计。他在外漂泊了半个多月后,又偷偷回家,探听父亲的消息。

他白天不敢进村,只好等到夜静更深才从树林里出来,越墙进家。进了院,见堂屋亮着灯,就朝堂屋走去。进了堂屋门,一眼看见母亲和姐姐穿着孝衣,在烧香啼哭。广孝一惊,举头看案上,只见案上供着一个灵位,他仔细一看,正是父亲的灵位。他“哇”的一声,一下瘫在地上失声痛哭。

姐姐堵住了他的嘴,低声道:“祖父病的严重,若知道父亲的噩耗,恐怕……”

广孝不敢放声哭了。他从小就很理智,哭又有什么用!他拭了泪问姐姐怎知噩耗。姐姐含泪道:“范云叔叔送来一封信,信中说父亲遇难了!皇帝还要抓你……”说着,找出那封信递给广孝。

原来,皇帝想留姚长林做御医,见姚长林坚辞,就以忤旨罪把他杀了。皇帝杀了姚长林,怕广孝将来为父报仇,就把他列为钦犯,想抓他进宫囚禁。自姚长林从范云家被带走,范云就差人进京,托他一个在宫中的远亲打听消息。

广孝看完信,牙关咬得山响:“狗皇帝!我广孝今生,誓死不忘杀父之仇!”

宁馨道:“钦差已将捉你之事交给府县公差。你走后,公差天天来探,你在家如在虎口,危险得很,必须立即远遁。危险不过去,万不可回家!”

广孝的泪又流了出来:“可是家里这样,爷爷又病了,我怎能离开?”

宁馨道:“凡事要从长计议。你看情势,能容你在家吗?爷爷有病,你在家无益,反而让我们为你提心吊胆。你虽有心顾家,可是一旦被捉去,如何是好?”

广孝深以为是,悄悄隔帘看了看病在床上的爷爷,并默默祈求上苍保佑。又到母亲房里,哭别了母亲。

广孝离家后,心中并无去处,只是盲目南行。他想着姐姐说过的话:“钦差已去过范家了,恐他们守在那里捕你,还是不去范家为好。”他以为姐姐说得对,因此初离家他便南行。两天后,他不时想起若虹,便想去范家偷偷看看,所以又折向西北,直奔定远。

这次他去定远不敢走大路,所以一个多月后,才入了定远境。

广孝虽思念若虹,但又不敢径直奔范家,只好先隐在范家附近察看。广孝自幼沉静,此次家遭惨变,更加小心谨慎。他想:“我若贸然到范家而被抓去,不但自己有生命危险,而且要连累范家。”

他一连在范家门口探了三天,也没见公差的影子,这才稍稍放心。第三天夜里,广孝悄悄从后边翻墙进院,直奔若虹闺房。

自广孝回家过年后,若虹因思念广孝,饮食减少,日渐憔悴。后来又听说姚长林被杀,皇帝派钦差要抓广孝入宫,便更是每日忧虑不安,愁眉深锁。她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暗暗祈求神灵保佑广孝平安。

范云夫妇见广孝来了,也甚是高兴。从此,广孝就在范家住了下来。范云给广孝另租了个小院住,派了一个可靠管家侍候他。

定远的公差到范家来过两次,范云打点了一些银子给了他们,那些公差就不再来了。

两个多月过去了,公差没到范家找广孝,广孝和范家才松了一口气,若虹才敢到那小院找广孝,广孝有时也到范家去找若虹聊天。

又过了两月,公差没来,广孝和范家也都比较放心了。若虹和广孝又天天在一起读书、吟诗,或谈天说地。

在若虹的要求下,范云同意广孝搬回范家住。若虹和广孝仍是邻房住着,不过他们都好像经历了许多磨难,不像从前那样天真烂漫了。二人都开始思索人生,探讨的问题也复杂了。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他们越来越亲密,感情也越来越深厚。

五月十五,范云一家和广孝正在吃元宵,家人报胡公公来了。范云一家以为胡公公是来捉广孝,就让广孝从后院翻墙逃了。

原来,胡公公是来传圣旨,宣若虹进宫做秀女。

听完这道圣旨,范云夫妇和若虹都惊得瘫在地上。他们不敢抗旨,只得任凭太监们推推搡搡把若虹塞进轿里。这天从午到晚,范云夫妇因思念女儿一直相对痛哭,水米不进。夜里广孝悄悄翻墙进来,得知若虹被选入宫里,呆立垂泪,只自语道:“妹妹进了苦海,一辈子不能相见了!一辈子不能相见了!”范云强作刚强,对广孝道:“孝儿,我受你父之恩,对你甚是喜爱,实指望把你招做女婿,倚为半子,可是想不到我们命苦,若虹遭此不幸……”

广孝哭道:“叔叔婶婶,你们待广孝如子,此恩永远不忘:我和虹妹有约,愿永远侍奉二老!”

范云夫人把广孝搂在怀里,只是抽泣。范云眼含热泪:“孝儿,这里你不能住了。那个胡公公,紧紧追问你的下落,你住在这里太危险了!若虹虽被选入宫,也许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她回来听说你死了,她还活得下去吗?!我给你修书一封,到滁州去找我兄弟范常吧。我兄弟比我饱学,你跟他读书,必能成器。”

广孝哭着点头,当即拜别了范云夫妇,逃奔滁州。

到了滁州,广孝持信去范府投谒范常。范常见广孝沉静不浮,言行知礼合度,便问其所学,广孝道:“晚生学得繁杂,但最爱的是兵法战策和申韩之术。”

范常道:“可曾看过岳武穆论战阵?”

广孝应道:“晚生看过。”

范常道:“那就说说岳武穆的战阵观点吧。”

广孝道:“岳武穆对宗泽说:‘阵而后战,兵家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晚生以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岳武穆的战阵观点。”

范常听了,默默点头称许,又问道:“为什么诸葛亮喜读《梁甫吟》?唐朝一位诗人说诸葛亮‘《梁甫吟》成白发催’,《梁甫吟》只是一种诗体,为什么用几十年才学成?”

这是个很难答的题目,广孝想了想:“《梁甫吟》有特定的内容,是说齐国政治家晏婴‘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所以诸葛亮爱读。但诸葛亮用了几十年时间才把晏婴的政治策略和权术学成,因此说‘《梁甫吟》成白发催’。”

范常捋着美髯,笑了:“答得好!老实说,我从前对这个问题也常思不解。后来看了《梁甫吟》注解,才知道它与《长相思》、《华山畿》、《子夜歌》一样,有着特定的内容,方才醒悟。”

范常颇为满意广孝的才学,又因是兄长托他照管,所以范常把广孝留在家中陪自己的儿子读书。

元顺帝一年多没捉住广孝,以为广孝定是死在哪里了。这次胡公公带若虹进宫后,向顺帝说:“听说姚广孝与若虹已定了亲。”顺帝听了,怒火复燃,当即下旨,令定远府县官员到范云家去捕广孝。府县官员在定远没捕到广孝,只好依实具本上报朝廷。太监又从若虹处搜到了一幅丝绢画像,胡公公认出是广孝的画像。顺帝大怒,就让画师刻了广孝图形,印发告示在全国张贴。

在滁州府县的城门上,也贴了画有广孝图形的告示。捉拿钦犯的告示,范常及其家人都看到了。虽然广孝到范常家向外报的不是真名,但是看到了图形的家人,还是看出广孝就是被通缉的钦犯。只因范常平时对家人很好,所以谁也不肯说破。

广孝自到范常家,足不出户,整日在书房中埋头苦读。

范常有一儿一女。范公子叫洪伟,范小姐叫若凤。洪伟与广孝很要好,自广孝住进范家,洪伟不再出去玩,天天陪广孝在家读书作文。若凤比广孝大三岁,把广孝当弟弟,对广孝很关心,时常给他换洗衣服,问寒问暖。

广孝在范常家饥寒不忧,也不寂寞,但他常思念家人,思念若虹。范常知道广孝的心事,就托在宫中做宫监的远亲打听若虹的消息。

过了两个月,远亲托人带出一封信,信里说若虹进宫后,又哭又闹,皇帝大怒,要拿她父母进京问罪,她这才消停。

广孝读罢来信,不禁潸然泪下。

范常喜欢广孝为人,让洪伟与他结为兄弟,视同己出。若凤见父亲喜欢广孝,对广孝便更有好感,常与他讨论读书中的疑难。

一日,若凤正和洪伟、广孝两个弟弟在假山后伴月亭里读书,忽然听到假山前吵嚷,若凤等三人侧耳细听,原来是两个下人在吵架。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你是主人的什么人?你得了主人什么好处,值得这么忠心?我只是背后拿若凤那丫头说了句笑话而已,何用得着你人模人样地来管?”

另一个声音道:“哼,开玩笑?你说早晚若凤小姐是你的,你要搂着她的嫩肉睡觉,怎能说这样的玩笑呢?”

尖细的声音道:“不是玩笑是什么?难道她真让我搂了睡?”

这些话,若凤都听清了,当时又羞又气,脸色煞白。

洪伟听了有人用污言秽语污辱姐姐,不由怒火冲天,跑出亭绕过山骂道:“范果子!快闭住你的狗嘴!你这样污辱主人,就该掌嘴!”

范果子就是那个说污言秽语的人。这人的爹爹叫范合,外号范盒子,与范常是本家兄弟,也是范常家的总管。范果子是范盒子的第二个儿子,跟随范盒子在范常家做事。这家伙像他父亲一样,也长着一张臭嘴和一颗黑心,虽是家人却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他今年二十多岁,论年龄、辈分该是若凤的哥哥,可是这小子对本家妹妹的美色常存觊觎之心。

洪伟平时就看不惯他蛮横嚣张,今日又见他把姐姐气成这样,不由得怒喊:“你给我快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范果子虽是下人,可一向凌驾于众下人之上,从未受过人斥责。今见洪伟赶他走,气急败坏道:“你赶我走,好,我走!你们别后悔……”

很快,范常收到心腹家人的报告,说有人要告他窝藏钦犯罪。洪伟赶走范果子的事,范常还不知道,心腹家人向他说了这件事,他才知道是洪伟惹的祸。

范常是刚正而有主见的人,没轻易到范盒子家去送礼,而是立即召全家人商量应付办法。

范常的夫人高氏道:“我们与范合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恨,他们想告发我们,无非是为了赏金。为了息事宁人,老爷何不带了伟儿去,向他们赔个不是,再多送些金银,他们就可把念头消了。”

范常摇了摇头:“我们与范合是本家,那范合父子虎狼之性,我很了解。今日和他们已经有了裂缝,想弥合恐怕难了。歹意既起,恐怕送些金银未必能堵住他们的口!”

广孝道:“范叔叔说得对。那个范果子父子既是虎狼蛇蝎,今后又常要挟怎么办?”

高氏有些着急:“可是不如此,怎么办呢?”

广孝道:“他们能威胁叔父的,就是窝藏钦犯之罪。如果叔父带了我去投案,就说见了告示后,发现我是钦犯,特擒了送官。这样,范盒子的坏主意就落空了……”

范常气地直拍桌子:“广孝,你不要说了!你是无罪之人,把你送去领赏,我这圣贤之徒,与禽兽何异!”

广孝的眼里缀满泪花:“这都因我连累,使叔叔一家不能安居乐业。”

范常道:“不要说这些,我看还是安排一下找地方避避吧。”

闲言少叙,一家人收拾停当。范常领洪伟、广孝到洪都郊外的云宝寺。

进了寺门,直奔禅堂,去见方丈静玄大师。

静玄大师正在参禅,听说范常来了,起身把他们迎进禅房。静玄与范常寒暄几句后,问道:“范处士今日远道来敝刹,定有事指教吧?”

范常道:“今日学生来是有一事托大师。学生有一朋友之子,本是善家,可是却被皇帝枉定为钦犯,捉拿甚急,请大师收留他,让他带发修行。他家还有祖父、寡母要靠他赡养,待情况好转了,再准他还俗。”

静玄大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帮助无辜本是我佛本分。小施主既投来,就留在敝寺吧。不过,不赐法号可以,不剃发不行。”

广孝道:“大师,我愿意剃发受戒,不还俗了……”

范常见广孝留志坚定,也算是有了安顿,也就带洪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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