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见祥云
接吕雉回家，是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大牢门口，只有吕文孤单一人在等候。尽管吕媪等人半月前就做好了准备，盼望着能快点儿见到女儿，吕文却叮嘱，此事不宜声张，低调为妥。因此，他让家人在家中收拾好等候，他一人独自前来。
一走出监牢的大门，吕雉打了一个寒战。此时已经是十月末，薄霜初露，寒风习习。在牢里待久了，乍一见阳光，有些刺眼。冷风吹过面颊，吕雉看着青石衙门边站着的父亲。父亲憔悴地站在风中，清瘦的身形像树叶落尽的半截树桩，让吕雉百感交集，热泪喷薄而出。
她咽下一口唾沫，抬抬衣袖，将泪水擦干，强颜欢笑地一步步朝父亲走去。死里逃生，耗尽了老父亲的心血。只这几步远的路，恍如生死对接，阴阳两界。
吕雉缓缓走过来，默默地拉起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冰凉冰凉的。她一遍遍摩挲，希望将亲情的温度传递给父亲。吕文也是一语不发，牵着女儿朝家走去。
县衙离吕家没有几步远，吕雉跟随父亲回到家门前，像个走丢的孩子。家奴早已看见了他们，推开了大门，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吕雉和吕文一迈过门槛，家奴又急忙关上了门。
吕文将吕雉的手猛地一丢，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哭出一嗓子，随后双手掩面，嘴唇哆嗦，双肩抽搐，干张着嘴却再也哭不出第二声来……
吕雉情不自禁地抱住父亲，恸哭失声。家奴在他们身边也揉擦着眼睛，泪水涟涟。过了好一阵儿，两人才缓过劲儿来，吕文破涕为笑，拉着女儿快步朝后厅走去。
看着熟悉的房屋、草木，吕雉犹如新生儿一般好奇，处处都觉得亲切无比。院子里弥漫着鲜花一般的气息，连吹过脸颊的风，竟然也是暖乎乎的。
一进后厅，容不得她多想，一家人“哗啦”一声就将她团团围住。女人们围着她嘘寒问暖，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两个哥哥见妹妹已经出了牢狱，没事了，说过几句话后，又各自忙去了。
吕文远远地看着吕雉，心里默默悲伤，幸好凭着不停歇的运作，终于救出了女儿。若是女儿在牢中有了闪失，自己真就成了罪人。如果不是自己当初力主让女儿嫁给刘邦，女儿或许就没有这番牢狱之灾了。
吕雉这时已不再悲戚，重回人间的喜悦穿透灵魂，让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吕媪抚摩着吕雉的手腕，说：“你看看，都是伤疤，这些狠心的恶棍……”
吕雉劝说道：“娘就不要悲伤了，这不是出来了吗？谁个进去不被剥层皮？我这还算是轻的了。”
吕媪牵扯着女儿的手，始终不肯放开。她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像疼爱婴儿般轻柔，吩咐吕雉今天什么也不要做，就稳稳地坐着，叫一家人伺候。吕媭也热泪盈眶地要亲自下厨做菜，让姐姐好好补养补养。
一家人热热闹闹，嘘寒问暖的话问了一箩筐，让吕雉一时觉得像是回到了童年时光，她依偎在母亲身边，像巢穴里的雏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就在一干大人说话的空隙，忽然从屋外跑进来两个孩子，让吕雉一下子丢开了母亲的手，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鲁元已经是七岁的女孩儿，几个月不见母亲踪影，她快步跑过来，哭着叫道：“娘，你去哪儿了？”刘盈也跑过来叫娘……吕雉忍了半天的泪水，“哗”地如决堤洪水，涌出眼眶。母亲和吕媭等人也放声号哭，硬生生地将整个后厅哭得像座灵堂。
吕文见他们哭得地动山摇，高声说：“雉儿今日出狱，身子虚弱，经不起如此折腾。”
众人这才慢慢擦了眼泪，去帮吕雉准备丰盛的饭菜，各自又都忙活了起来。
一下午都是各种唏嘘感慨。吕雉即使吃撑了，但为了安慰家人，她还是勉强地继续吃着。
临入睡得闲才和父亲聊了两句，不由自主地就聊到了刘邦，想到这大冷的天，他们在山上过得可好？吕雉说着说着就担心起来。
之后，吕雉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去休息。推开门，见天空飘下冰冷的东西，仰脸一看，她吃惊地说：“父亲，下雪了……”
她站在门前，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幽幽地说：“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父亲这几个月可曾见过刘泽。吕文不知她何意，一脸茫然。吕雉就说，明日派个家奴到中阳里走一遭，问一问刘泽去没去过“梁福计”裁缝铺。她在梁福计缝制的几十件棉衣，取货的凭证尚在刘泽手中，若是他没有办妥，就尽快派人取出来，如今已经落雪了，要是他们在山上没有棉衣过冬，只怕会沉不住气地去抢劫百姓。
“儿啊，你现在一心顾着刘邦，也不枉他那么信任你。”吕文佩服地说。
“跟了他，又见他做的也不是坑害百姓的事，所以我如今是铁了心了。”吕雉说，“这年月，若是软弱可欺，只能等死。好男儿，就应该争一争，才能有出路。”
她想起牢中的那几个妇人，哪一个不是蒙冤受屈？刘邦若是真能闹出点儿动静来，也不枉自己费的一番心血。于是她就存下心来，想着抽个机会，定要到芒砀山上看一看。
吕雉从小就是个性格坚毅的女子，这两年又经历了中阳里的一番磨炼，尤其是这次在狱中，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也让她的心性锻炼得更加坚定。如今她已平安出狱，唯独担心刘邦等人在这小半年的时光里，待在荒山野岭上，风餐露宿，又是如何度过的？
第二天中午家奴带来了刘泽，刘泽果然还未到梁福计取出棉衣。
吕雉问道：“我走前曾交代，天气转了，你便到梁福计取出衣物，你为何不去取？”
“我害怕。”
“倒有什么可害怕的？”
“送衣服受累我不怕，怕的是……”刘泽说，“兄弟若是问起来……”
吕雉这才明白，他这个老实人，怕刘邦问起来自己的下落，他不好回答。虽然怒其不争，却又暗暗感激，万一他早日送上去，刘邦得知消息，一怒之下闯下山来，不定闹出什么动静来。
既然还未办妥，那今日就要非办不可。吕雉让刘泽只管拿凭证去取棉衣，然后在梁福计门口等着。
漫天的雪花连成了一片，越下越大，大有铺天盖地的意思。
吕雉当即与父亲商量，要连夜赶往山上。吕文见女儿昨日刚出狱，身体尚虚弱，就劝她不必担心，派人送上山去即可，可女儿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作为父亲，吕文也十分理解女儿的心情，他们夫妻毕竟半年多未曾见面了，又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死劫难。他不忍驳了吕雉的面子，一边让吕泽同她一起去，一边又担心自家车子暴露了行踪，便又到街上租了两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辎车。
黄昏时分，两辆辎车停在门口，吕雉和吕泽乘一辆车，樊哙乘一辆车，随后他们又到裁缝铺拉上衣物和刘泽，连夜朝芒砀山行去。
他们一路向西，刚开始走的还是大路，但之后越来越难行。天亮的时候还好，尽管雪下得很大，但路上有行人行走，路还是看得到的。他们走到丰邑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白毛风刮得紧，路上的雪也越积越多，四野一片寂静，只有木轱辘压着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和马儿喷鼻的声音。
吕雉见车马行走得缓慢，心焦地问吕泽：“哥，你说，照这样的速度，何时能到？”
“若是一夜不停，只怕也得到天亮了。”
“今天走得急，我也没有问过，你去过没有？”
吕泽说：“我还真是没有去过，不过樊哙偷偷去过两次，他倒熟悉。”
吕雉坐在车内，又冷又枯燥，看着兄长焦虑万分，她轻声问道：“我从来没有问过兄长，你觉得他做得对吗？”说完吕雉忽然掩住口，觉得在车内问这话，车夫一定听得见。
吕泽轻轻地说：“没事，自己人。既然你问到这里，我也说句话，不论对与错，我倒挺佩服他的勇气。”
“勇气他倒是有，我现在多少有点迷糊了，所以才问兄长，你觉得他做得对不对？”
“一个男人，不做点儿事，是不行的，现在是乱世，揭竿而起的事情，非得有大智慧的人做才行。是个男人都会向往。”
“兄长是觉得他做得好？”
“嗯，争一争，总是好事。”吕泽说，“若是成功了，怕就不是小富贵。”
“男人争斗，为的就是富贵吗？”
“可不就是为了名利。都说乱世出英雄，如今这乱糟糟的世道，凡是有血性的男儿，谁肯服帖？”吕泽说道。
问完这句，吕雉心里也坦然了，既然连一直安分守己的哥哥都这么认为，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反对刘邦了。
这时，风越刮越急，怪风呼啸出“唰唰”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愈发觉得瘆人。雪还在飘落，因为是夜里，看不清楚道路，马儿只管听车夫的指挥朝前行进。吕雉不时揭开旁边的车帘悄悄偷看，吕泽则紧紧地握住刀柄，紧张地盯着前方。确实，在这样的夜晚，谁也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情况。
慢慢地，吕雉眯上眼。半年多没有见到刘邦了，不知他变成啥模样了。此时，她想起成亲的那天，这个刘邦只顾自己热闹，在院子里吆五喝六，完全不像个新郎官。那天晚上，他撂下她独守洞房，竟和一帮朋友到丰邑喝酒去了，惹得她一夜无眠，心生怒气。
之后，她又想起搭救曹氏的那段日子，经受了几多曲折，总算是拢住了刘邦的心。这个人，真是让人又气又喜欢。几次温存，倒都体贴温柔……吕雉不知不觉陷入了缠绵的回忆中。想着平日里就邋遢的刘邦，如今啸聚山林，只怕已成了野人。
忽然，她听见马儿一阵“咴儿咴儿”地嘶鸣。就在这时，拉车的两匹马突然同时狂躁地奔跑起来，车夫一个劲儿地用力勒住缰绳，嘴里喊道：“吕爷，快快，只怕是要翻车了……”
车身左右剧烈摇晃，吕泽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上，与车夫一同驾车，但马儿却依旧四蹄生风，马车颠簸得都要散架子了。
吕雉牢牢抓住车前的扶杆，大声喊道：“这是怎么了？马受惊了吗？”
吕泽朝前头的车喊道：“樊哙，闪开！闪开！”
在吕泽呼喊时，这两匹马已经超过前头的车，朝着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冲去。吕雉忍住呕吐，惊恐地喊道：“这是怎么了？”
樊哙在后面呼喊道：“别慌，我们马上就追上去了！”
吕泽蓦地喊道：“拿起刀，看右边，有狼！”
吕雉这才知道，是狼惊动了马儿。
车还在路上疯狂地奔跑，幸好地上有厚厚的雪，车轱辘才没有被撞散，可也已经摇摇欲坠。树林里本来就无路，枝枝杈杈剐蹭着马车。忽听“咯噔”一声，马车停住了，马儿仰起脖子一声长嘶，八个蹄子乱刨。
吕泽利落地跳下车，手里提着刀，警惕地盯着狼群。而吕雉差点儿被掀下车来。樊哙也很快赶了过来，手里提着刀。刘泽手里拿着一把剑，两个车夫也拿起车上的铁器，几个人围着马车站住不动。吕雉从车厢里钻出来，看见远处六只绿幽幽的眼睛，正在一百多米的地方盯着这边。
樊哙说：“不要慌，我们聚拢在一起，围起来。”
“只有三只，还好不是群狼。”刘泽说。
吕泽说：“樊哙，你快说如何弄，平日里你杀狗杀惯了，总该知道办法吧？”
樊哙说：“狼这种东西，胆子最大。我们一怕，它们就硬。这样，刘泽，你和一个车夫留下保护姐姐。我们三个朝狼冲过去，吓怕它们。”
樊哙、吕泽和另一位车夫，拿着刀，嘴里“吆吆”地叫喊着，故意夸张地晃动着手里的刀，朝着三只狼冲了过去。
狼却一动不动，三人愈靠愈近时，狼突然转了向，朝着东边跑过去，樊哙喊道：“不好，它们要绕到车那边去，追！”
三人立刻转向朝着狼追去。追得正急时，绿眼睛倏地齐刷刷灭了。这下三人慌了神儿，四下乱转，不知所措。动又不敢动，跑又不知往哪儿跑。大约过了一刻钟，才隐隐看见狼群朝着北边跑去，三个人又朝北追去，却不承想，他们追，狼就跑；他们一停下，狼立刻也站住不动，扭头朝着他们看。
樊哙说：“它们这是趁着雪夜出来觅食了，现在肚子是饿的，我们出把力，杀了它们。”
吕泽和车夫喘着气喊：“好！”
三人奋力朝着三只狼猛冲过去。狼还是此前的战略，他们一追，就扭头逃跑，可他们一站住，狼就也停下。天冷夜黑，茫茫原野，不能将时间耗费在这里，可他们又不敢轻易惹恼狼。双方僵持了十多分钟，三人只听得两声仰天长啸，三只狼又分成了三股，一只朝东，一只朝西，一只朝北，吕泽慌张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它们是要分兵袭击。”
樊哙这时灵机一动，说：“过来，过来，我们将刀背互相碰撞。”
一时间，“当当”的碰撞声响彻夜空，震得树林里夜宿的鸟儿扑棱棱飞出巢穴。吕雉和刘泽也拿起刀碰撞起来，那车夫拿起鞭杆子朝着车辕敲打起来，嘴里发出“吆吆”的喊声。
冰冷的雪糁朝脸上砸过来，直往脖子里钻，握着刀柄的手指头冻得直发僵，可吕雉顾不上这些，她只想着早些摆脱狼群……
这样喊了一刻钟，三只狼又重新聚集到一起，盯着樊哙等人看了会儿，嘀嘀咕咕讨论着对策，不久，忽然就跑得无影无踪。
三人立刻跑回车旁，几个人一起用力，将侧翻的车抬正，樊哙说：“快走，它们是去叫同伴了。”
大家先后上了车，车夫也知道情势紧迫，只管响鞭催马。马儿经过这一场惊吓，畜灵顿悟，浑身充满了力量，脚下吃力，跑得格外稳健快速。这次，大家商量出一个赶狼的方法，不再默默无语地赶路，而是故意大声说话交谈，听起来有说有笑。狼这种东西，胆量惊人，可听得人毫无惧色，热闹谈天，摸不准究竟有多少人，也就不敢轻易袭击。跟踪了三五里后，狼群渐渐散去。可马儿的腿却不肯停歇，依旧照着刚才的节奏只管狂跑。
本来还担心一夜赶不到，没想到经过这番折腾，竟然在拂晓前赶到了芒砀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