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漫长,吕雉看到,冬日天冷,路上的行人稀少。偶尔有百姓经过,也多是衣不蔽体,穿得破破烂烂,心里不免一阵凄凉。她不禁想着,这秦朝,若是能够在大战之后,好好让百姓休养生息,只怕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反抗。为什么掌握权力的这些人,偏偏想不透这个道理,非要自以为是地强制压迫百姓,以为贱民从来就该服从。陈胜称王的这一声呐喊,让全天下的百姓看到了希望,这种雪藏的力量之大,谁也无法估量。
路边,一个老人拉着一头病牛,还在田地里艰难地耕地。吕雉感慨,天冷冻土坚硬如铁,可这些老百姓们,却不忍心让土地闲置。这是多好的百姓啊!
当车行到了中阳里村边时,吕雉看到小河已经结了薄冰,白白的冰面上反射着炫目的阳光,宛若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彩色珍珠……吕雉望着这个熟悉的小村庄,村庄宁静得很,宛若一个端庄的少女,它似乎只想过简单安逸的生活。可现在,这份理想只怕已经成了一种奢侈。
吕雉下车走进村子,妇人们见到她打着招呼,她有说有笑地回复着。吕雉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心里有多少事情,只要一出门,她总是笑呵呵的。要强的女人大多都是这样,不在外人面前暴露丁点儿的烦恼、忧愁,用一个厚厚的光鲜的铠甲将自己牢牢地裹起来。走进胡同里,她才将心思收回来。她顾不上感怀伤感了,一开了院门,就将车夫安置在家里等她。之后,吕雉匆匆找到了刘泽家,告诉他这几天要多留心,一闻风声,立刻行动。
她又走到卢绾家中。卢绾这半年也常常在中阳里和芒砀山之间传递消息,今天正好在家,见吕雉进来,他警惕地朝门外张望了张望。
卢绾的家只有一个院子,三大间茅草房,东头的大屋子算是会客厅。吕雉和卢绾在屋里坐定,问他这两天听到了什么动静。卢绾正在生闷气,问他原因,吕雉才知道他是和里正怄气呢。原来,今日上午,卢绾牵牛到田边吃荒草,里正说吃过了界。牛又不是人,哪儿知道过界不过界,可里正偏听偏信,非说卢绾故意为难邻家,要治他的罪。
吕雉一听,埋怨卢绾,在关键时刻,万事该“忍”字当头,别叫生出什么意外。
“我何尝不想忍?是他说‘别看刘邦得势,你就猖狂’,我这才发了火。难不成我这几天要趴着做人?”卢绾赌气地说。看样子,里正已经将他划分到刘邦那一伙流氓之中。
“三两天的光景,你且再忍耐他一时,不要横生枝节。”吕雉劝说道。
卢绾又说:“这两天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那陈胜的事。刘兄早该动手了,再等,只怕要错过时机了。”
吕雉仔细听卢绾说了百姓的情况,劝他要格外留意哪些人肯一同举事。卢绾叫吕雉不必担心兵源,只要是身强力壮的人,全都服过徭役和兵役,尤其是那些服兵役的人,最愿意跟着起兵。
吕雉听了很兴奋,叮嘱卢绾,但等沛县城里一有动静,就立刻带着人呼应,占领丰邑,不要让这些人长途赶往沛县,免得路上出了差错。她又说,形势已经非常紧急,也就两三天的事。她还告诉卢绾,在县城的娘家和萧何等人的家的附近,已经被县令派的人盯上了,恐怕那县令要有动作了。
“莫非他也要举兵?”卢绾说,“若是那样的话,百姓不知道利害,我们的努力就全部泡汤了,一定要阻止他。”
“嗯,只怕他有这种想法。现在几乎已经到了明朗化的程度,不需要再遮掩了,你这边动手的时候,动作要快,不必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了。我已经联络了刘泽,你们可以商量,这几天就要多将武器收集起来。”
回到家中,吕雉来到南边的院子。二嫂一看她回来,立刻拉着不撒手,先落下一串泪来:“妹妹,让你受了这些苦,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们都担心你担心得要命。如今好了,终于安生了,万不可再折腾了。”
吕雉知道,眼前这个弱小的女人,内心如众多农妇一样,只求平安,宁愿自己受尽天下的苦,也不愿意拼争。她们是最坚韧的劳动者,也是最优秀的母亲,还是最贴心的姐妹,可此刻吕雉的心里却为她们感到悲哀,为什么要逆来顺受,为什么不拼力抗争?难道你们生来就是种田的人吗?她也知道,这番心里话,只可暗自揣测,不能同二嫂说,不然真会吓坏她。于是,吕雉就笑呵呵地说:“让二嫂担心,是我不好。”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二嫂惊奇地问,“咋没有看到小鲁元和刘盈?难道你还要走?”
吕雉说:“他们两个还在沛县城里,再休养几天就回来。”
“那你今天回来,是担心田里的事?”二嫂说,“冬天农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在,我们也没叫田里荒着。”
“谢谢二嫂。”听完这几句关切的话,吕雉这一刻真不想和刘邦一起闹事了,她也想像二嫂这样,做一个听话、温柔、安于现状的农妇,一辈子种田、做饭,照顾家人和孩子。做一个没出息的女人,心情简单,生活单调,为稻粮忙,为生计忙,心如止水,少有波澜,也是一种活法。
阳光照在脸上,吕雉竟然落下一滴热泪来,二嫂见了,急忙说:“看我,只顾说些败兴的事情,来来,我们这就燃灶做饭去。”
“姐姐不要忙了,我还要赶回沛县去。这次回来,是找卢绾有点儿事。”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句话,立刻将二嫂吓得心惊肉跳,她拉住吕雉的手偷偷问:“莫非真的要出事?你劝劝他们,不要闹腾了。”
吕雉急忙用谎言糊弄二嫂,又到西院辞别了刘太公,踏上轺车,奔沛县而去,奔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惊心动魄的大动作而去。
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站在车上的吕雉转头,依稀还能看到刘太公和二嫂站在中阳里的村头,遥遥相望,依依不舍。
吕雉心中想:“中阳里,只怕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吕雉心里下定了决心,此生绝不走回头路。多年以后,当吕雉手握汉朝大权,和朝臣、后宫嫔妃们斗智斗勇,心倦神枯之时,总会有那么一瞬,想做像“二嫂们”这样没出息的女人,不累,不争,从安宁开始,以安宁结束,何其幸福!
回到城里时,天已黑透。吕雉来到后堂,父亲吕文正等得焦急,称萧何已经捎来话多时,正在酒肆里等她。吕雉一路饥饿,拿起一个粟米饼啃着,劝父亲这两天也不要遮掩了,最好出面,组织几个占卜师傅,给刘邦造造势。
“好,我今晚就行动。”吕文道。
三、不舍富贵
吕雉刚一进酒肆,萧何就指着坐榻说:“你奔波了一日,先吃点儿东西。”说话间将一盘狗肉推了过来。
吕雉本来性子很急,是在父亲的教诲下才逐渐能忍肯忍,此时因为时局所迫,本性流露,顾不得礼数,便一边吃肉一边说:“今日找功曹来,是到该拿个主意的时候了。你不见这几天,那县令已经有动静了?”
萧何何尝不知县令派人盯梢,可他不明白,究竟县令是为提防刘邦还是另有所图?萧何心里不明,怕误判形势,便沉默不语。
吕雉一边擦手,一边说:“恐怕他是怕自己不动手,到时候百姓动起手来,首先就会对他下手。”
“莫非他真要借势发力?”萧何奇怪地问,“这人是个儒生,弯弯绕虽多,但平日里胆小得很,不知今日是谁借给他胆子,倒有这等气魄。”说完,他又沉吟不语。
“如今周边风云而起的势头,逼得他县令快当不成了,下狠心了呗。”吕雉说道。
萧何冷静地分析说:“为了保住沛县,他可能会采取两种方法:一是扩充兵丁,与泗水郡守田壮遥相呼应,死守秦朝不放松;二是起兵造反,自己掌握命运。”
吕雉紧张地说:“倘若人都被他号召起来,一切就都晚了。”
萧何点点头,表示同意吕雉的观点,可他却更想号准县令的脉。究竟县令是要自己起义当王,还是起义后投靠陈胜?若是他自己当王,只怕会对刘邦等人下手,现在他手里没有兵,一旦被他掌握了兵勇,断然不会饶过刘邦的。
吕雉也担忧起来,上次刘邦等人将县令的公子绑上山去,就已经在县令的心里埋下了祸端。此人心眼儿小,连刘邦娶她都一直记恨在心,如此仇恨,他如何肯轻易放过?
“所以,我得去说动他,让他明白利害,放弃自己起事,招回刘邦等人才是关键。”
“功曹觉得,他肯服帖?”吕雉忧心忡忡地说,“一来,他对刘邦久有仇恨;二来,刘邦是逃难之人,他如何肯听从刘邦的话?”
“这正是我发愁的地方。夫人,今天晚上,我们必须商定一个办法,要逼迫县令就范,恐怕只能走一步险棋了。”
“功曹请说。”吕雉迫不及待地要听,“只怕他早已有所准备。”
“我与曹参这两天已经商定了,明日就找县令去,给他陈说利害,如若他肯听从,自然最好。若是不肯就范,只怕就要当场解决他。”说到这里,萧何脸上露出少有的杀气。与萧何认识这么久,吕雉从未见他有如此脸色,心中凛然,这男人,却原来也如此可怕。
吕雉见萧何起了杀心,由此及彼,便奉劝萧何要筹划周全,若是县令早已生了疑心,埋伏下人,反倒会让他和曹参走不脱。
“这点放宽心,总有办法。”萧何徐徐点头说,在桌上蘸着酒写下“下毒”两个字。
吕雉虽不知萧何会用什么手段下毒,却深知此人心机极重,虑事周详,估计保命该无大碍。可是,在态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万一县令不同意,局势又闹僵了,下一步如何走?
“我做了两手准备,让雍齿在县衙外接应。”萧何说,他这便是下了赴死的决心了。
“雍齿?”吕雉第一次听到这个人,感到十分惊奇。
“他是沛县世族,素来勇武。与我和刘邦、曹参等人都有来往。平日里他家中家丁不少,此时正好在县衙外接应,谅那县令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有两点不放心,一是功曹你此去的安全,若是还未举事,便连累了你,那就全盘皆输了;还有一点,这雍齿可靠不?”
“此两点夫人尽可放心,我做事一向有分寸,绝不做冒险的事情。这是谋定的计策,而且曹参和雍齿也都赞成,万无一失。”萧何信心满满地说。
“我还是觉得心里没底。”吕雉说,“这种事情,电闪雷鸣,最怕一时转变。”
“县令料定我等既然敢去,也不会不说一句话就动手。因为平日里他全靠我们支撑,又从未交恶,彼此还算信任,说不准还要与我等商量对策呢。此等关头,正是用人之际,他哪里肯自毁前程,让自己毫无退路?”
“若是真照功曹所言,当然最好,可若是万一有变,你设法提前送信出来,我叫两位兄长和樊哙杀进去保护你等。”吕雉说。她私下里想,这种事,自己人远比雍齿可靠。
两人谈得正欢,吕文推门进来,朝吕雉点点头,说:“都弄好了。”
“何事?”萧何见父女俩互相点头,知道他们一定又商量了什么对策。
吕文便说:“我们商量,找几位占卜先生,这两天组织百姓占卜,求个能保佑沛县的人。”
“对对,这法子好。如此一来,百姓的心都在我们这边,只怕那县令不答应都不行了。”
吕文说:“你们商量得如何了?究竟如何行动?”
吕雉抢着说:“功曹要冒险。”说话间,她要言不烦地将萧何决心冒死前去说服县令的计策说了一遍,面露忧愁,“若是能让我去就好了,万不能让刘邦没有了功曹。”
“夫人能如此说,萧某虽死无憾。”萧何说,“吕公平日与县令也最合得来,你倒觉得,危险有多大?”
“雉儿,或许是你多虑了。那县令,最是优柔寡断,反复不定,所以他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胡来。不过,萧功曹,我倒有个更加妥当的办法。”
萧何与吕雉都盯着吕文,想听他说出什么办法来。
“若要毒,先小人。”吕文说,“你说的是谈不拢才放毒,我想干脆投放慢性毒药,若是过了明天,相安无事,他肯听话,再救活也不迟。若是不肯听话,也不会叫我们吃了亏。”
“好,好,你这个办法,好得很,折中又保险。”萧何赞叹道,毕竟他和吕文也不想杀死县令,他们共事多年,并不想痛下杀手。
“雍齿那边就拜托功曹费心了,一定要周全才好。”吕雉又啰唆几句。
“这点请放宽心。不过我再问一下,倘若那县令真不答应,你们这几天联络的人有多少?”萧何问道。
“卢绾能联系三十多人,不过我交代他不必来沛县,让他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就奔丰邑而去。我听樊哙说,周勃与他联络的人,总共也有四五十人,个个都是热血汉子。”
“这样就好,事事得先谋定败局,才能保证不败。我思忖着,说动县令也不该是什么难事,毕竟我与他从未交恶。”萧何很有把握地说。
“好,那就等功曹的好消息。”吕雉说。
萧何还筹划着找县令说话,没想到县令已经派人来请他。
萧何问道:“可是单单请我一人?”
送信的衙役说:“这我就不知晓了,只知道县令让功曹即刻就去。”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边的夕阳像红透的柿子。萧何抬头望望夕阳,对衙役说:“你且先去,我马上就来。”
衙役一走,萧何立刻派家奴给吕文家里送信。信中说:“若是今晚过了午夜还不见我出来,你们就联系刘邦,里应外合,立刻举事。”
萧何心中这一刻无比沉重,他来到内室,见到夫人,说:“夫人应该知道,县令此次请我去,只怕凶多吉少,你要做好准备。若是两个时辰之内不见我回来,可全家搬到吕公府上去。”
夫人问:“你平日里与那县令又无过节,他何以会如此待君?”说完哭哭啼啼起来。
“夫人,这时不是哭泣的时候,你定要稳住神,一家人全靠你了。”萧何说,“我素日与刘邦亲近,县令害怕刘邦。”
“你何必受他宰割?莫不如和那刘邦直接反了,省得夜长梦多,也不叫我们一家人担惊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