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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楔子(3)

倒悬在三人头顶的湖水是湛湛的碧蓝色,然而逆行而上的水瀑却是被映成了明丽的红。水柱的中央,一团炫目的光火在水中燃烧。跃动的火苗将水柱染成绚丽的明红色,就连飞珠溅玉的水花,都犹如是火星在四溅着迸出。

“火星”溅落的地方,放眼尽是灿灿的金黄色!

“宝藏,是宝藏!”含莎再也忍耐不住,兴奋地抚掌而呼。

三人的身边,珍宝堆砌如山。

鹅卵那么大的玫瑰色颔骊珠;碧蓝色的计蒙珠,轻轻抚摸便会有海水从宝珠中溢出;大块大块的日暖玉原材,泛着琉璃或是油脂的光泽;各种颜色的缠丝、藻草、水胆玛瑙……还有不可胜数的奇珍异宝,不乏栎呈闻所未闻根本叫不出名字的。

最多的还是僻寒金打造的金饰,女孩子的项链、钏、压领、耳环,男子的刀鞘、带钩、火镰盒、发冠……

含莎曾经在神话故事中读过,有一种法器名为“透骨金”,透骨金点到之处,一切都会变成黄金,她觉得这里就像是被透骨金点过!而且点石成金的法术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泯,冷金色太过炫目,像厉害瘟毒,从眼球一直侵入内心,肉长的人心变得只能辨识黄金的颜色。

含莎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不自控的,从地上拾起一个金灿灿的手环。

“不要戴!”含英慌忙喝止,“小心有蛊毒!”

含莎吓得跳起来,但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将手环扣在了手腕上。

含英和栎呈同时慌张不已,脚步不觉错后,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含莎。是他们最熟悉的面孔,但是难保下一个瞬间,女孩的面容会遽然变得狰狞,然后吐着信子的毒蛇从她眼神深处蹿出!

时间仿佛凝滞了!

不知道过去了许久,长时间的相视无言,那些含英和栎呈设计的情节一件也没有发生。

含莎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小扇子一般的眼睫忽闪着,怔怔地注视着两个人。还是那双明澈如镜的大眼睛,英气的深眼窝,眼神深处,还是那个纯稚的灵魂。

“哈哈哈!”含英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瞧你那大梦方觉的表情!”

“她哪里是大梦方觉的表情,她是没有睡醒的表情!”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栎呈也忍不住调笑。

“真是的,自己吓自己!”含莎也忍俊不禁,她手腕上的就是一只单纯的手环,没有蛊毒、没有机关,是真真切切的无价之宝。

含莎让手环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旋转一圈,上面錾刻的山茶花纹样便如同在徐徐绽开一般,花心处还镶嵌有纤细如发的花丝,精致得让含莎只想放在手中不停地把玩。她担心自己大手大脚将那些花丝碰坏了,只好高举起手臂,在眼前拉近又推远,不住地欣赏。栎呈便在一旁笑她,又拾起一个花冠,为含英戴上。

“这么多宝贝,可以买一个果园,买一匹白蹄子的小马,卖好多好多漂亮衣服……”含莎快乐得像一只发现了松塔的松鼠,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都想抱在怀里,却可惜襟抱太小。

含英取下花冠,声音低婉,“有了这些财富,先生不要再做伤阴德的事了。含英是明人,不能陪伴先生去海的尽头。您毁了多少的阴宅,到了那边厉鬼们难免要埋怨的。现在好了,先生可以仗义疏财,多做些功德事,含英也就不担心先生受那些阴鬼欺负了。”含英还想嘱咐些什么,却害怕自己再说下去,千言万语会化成无声的哽咽。

“我不缺洗手的金盆,我想要的是刺激。”言虽如此,栎呈还是环住含英的肩膀,给了她一点安慰的力度,“含英和我妈妈一样,喜欢编故事骗我呢。”

“谁编故事骗您?”

“就是像我妈一样,唠唠叨叨。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丧气的事,这么多宝贝,我们快来看看都有什么!”

“嗯!”含英颔首,遏制住了即将泛滥的感伤。

栎呈又打开了一只盛有深红色液体的白玉瓶,蜡封才刚开启,酒香便像渴望出笼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飞窜出来。那种郁烈的香气,单是闻了闻便会使理智变得荏弱、血性变得躁狂,遑论栎呈,便是连含英和含莎都忍不住想会须一饮。最终还是栎呈行事果决,在酒香蒙蔽他的神智前,猛地一压盖子,将它们拦在了瓶内。

发现宝藏的狂喜如潮水暴涨又如潮水退去,没有狂喜填充胸臆,深邃的不安之感即刻降临,三个人都好像被一只大手攫住了心口。

栎呈、含莎、含英六顾茫然。

这不是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时的不知所措,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感。只觉得从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一种使命就已然落在了他们的肩膀。他们不知道这种使命有多么沉重,但一定比这一室的黄金珠宝还要重不堪负。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只觉得一道缄封了千年万年的大门被自己无意中开启了,大门背后是倾城倾国的财富,财富的障眼背后却暗藏有亡家败国的灾难。

“水怎么会向高处流呢?”含英再一次注视着那道诡异的水柱,低声问道。

“水不可能向高处流。”栎呈凝眉思索,说道,“我们被幻象欺骗了!”

“幻觉?”含英还是不解其意。

“是这地宫中的最后一道界,如果我猜想得不错……”栎呈从衣襟中取出那枚朝石,手指一松,小石子竟是竖直向上飞出,“落”进他们头顶的大湖,涟漪溅起,石子摇晃着没入湖底,不见了。

“果不其然!”栎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却露不出欣慰的笑容。

“怎么?”含英诧异不已,“怎么会这样?”

“从进入大门的那一刻,我们便陷入了又一个界之中。同以往一样,这并非单纯的界,界之中还叠加有一重‘镜’,于是界中的空间发生了上下翻转,我们头顶的其实是‘下’,足踏的才是‘上’。水依旧是从高处流向低处,只不过我们像蝙蝠一样被倒挂起来,所以用我们的眼睛看去,水便是从下流到了上。”栎呈解释道。

“什么!”恍然大悟的含莎骇诧不已,“我们被倒悬在天花板上!”她急忙跑过去抱住姐姐,唯恐自己一松手,便会倒栽葱摔下去。

“傻丫头,这个界足够强大,我们不会掉下去的!”栎呈说道,“地面上想必是有一条明河,而且依这个地宫的位置来看,大概是天生河的某条支流。水从河床的破口流到地下,又被这里的界送到壁顶,形成池沼。”

“可是火焰燃烧在水中,这又作何解释?”含英凝望着那团燃烧在水中的火焰,忽然发现端倪,“快看那团火,火焰中好像有东西!”

“有,的确有!”含莎也冲到水瀑边,不顾飞溅的水花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衫,仰着头凝神谛视。“是一本书!”含莎忽然叫起来,“我看清了,火焰中有一本书!”

“书?”

“我试着取出来!”含莎整理一下腰带,跃跃欲试。

“可是那是火!”

“不碍,只是试探一下!”含莎借着水的冲力腾身向上一跃,像是在拍打空中的藤球,手臂掠过水中之火,从水柱中切过。

“怎么样?”栎呈和含英同时问道。

“不烫手!我试着取出来!”含莎言罢第二次起跳,轻捷得好像一尾溯流的游鱼,借着水势腾空而起,栎呈和含英眼看着那一团火焰被含莎顺利握紧在手中。

“我抓住了!”含莎在水花飞溅中高喊。水毕竟承载不住含莎的重量,含莎旋即急转直落,栎呈见势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全身湿透的女孩接住在怀中。

“你们看,真的是一本书!”含莎兴奋地说道。

书上的火焰在离开水的那一刻熄灭了,虽然从水中被取出,封皮上却是滴水未沾。捧在含莎手中,干燥,森然,带着沉甸甸的朴拙古意大书淬火而生,却全然不似一只刚刚浴火新生的凤凰。除却正反封皮上镶嵌有两颗光泽暗淡的深红色石头,古旧的革质书皮破旧不堪,在一室的珠光宝气之中,犹如被牡丹羞煞了的败草。

“咦?打不开。”含莎试着将书开启,却发觉紧合的书页牢固得像被浇筑过一样。

“含莎,封面上有字,还是鸟迹文”含英道。

“真的哦!”含莎的指尖掠过漫漶不清的字迹,觉得像是在抚摸一段被风化的斑驳的碑铭,“厌胜图,较大的是‘厌胜图’三个字。”

“厌胜?”栎呈存疑,“那不是相传木工诅咒人的邪祟吗?快,下面还有一行字。”他催促道。

含莎一字一顿地读来,“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

“什么!”含英惊叹。

“这不是……”含莎也盯着书封上的鸟迹文,大惊失色。

“这不是天枢帝讨伐业海时的师出之名吗?”

“我原先以为只是天枢帝杜撰的!”

“这句话真的存在?”两姐妹面面相觑,寒意不觉之间渗入脊背,循着血脉流遍全身。

“不要!”含莎骇然大叫一声,甩手将《厌胜图》抛出,她用尽了全力,就好像那本书忽然之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她一刻也不愿意多握在手中。

然而《厌胜图》不似栎呈的朝石,大书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曲线。那绝对不是被抛出的物体所应拥有的飞行曲线,如同讽刺,曲线的最后,《厌胜图》掉落在含莎脚边不远的地方。含莎用力踢了一脚,《厌胜图》像是只倔强的驴,只略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

痛感迟钝了一下,才从含莎的脚趾传来,方才还柔软如棉的《厌胜图》,在含莎踢它的那一刻变得坚硬如顽铁。像是有意戏弄她,《厌胜图》发出金属相击般的“铮”的一声,在隆隆的水声中都清晰可辨。

这本诡异的书不似烫手的芋头,而是一枚粘人的芋头,它似是有意要黏着将它从水中取出的人。含莎吓得瑟缩在姐姐身后,就怕《厌胜图》会像螃蟹一样横行着追过来。

“你将它取了出来,它可能认你为主人了……”含英不安地说。

大书平躺在地上,一副无辜的样子。然而含莎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森然,就是那种被蛇的眼睛注视着背心时的感受,又像是被手指点在眉心时的不适感。含莎觉得那条蛇就是命运的大手,悄无声息地向她探过来,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要逃跑之前,已然被牢牢地钳住。

含莎的直觉没有错,很多很多年以后,她被另一个国家的人称为“亡夫败国的含莎”,与陪伴觉苒血祭舍身台的潭姬,并列为明人两大祸水……

“先生,这个界好诡异,可以破除吗?”含英问道。

“或许这个界存在的意义就不是被破除。”栎呈低语。

“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们明人有一个关于末世的传说。”

“您说‘倒悬之日’?”

栎呈肃然颔首,“据说世界毁灭的那一日,天地倒悬,海水流向天上,火焰在水中燃烧,日月无光,星辰陨落。你们看这里的景象,不正是天地倒悬吗?再看我们头顶处的湖水和星辰,那是在模拟天空的景象,天空之中没有日月,而星辰流向天边。”

“那么这座神殿……”

“分明就是天地覆灭的预言呀!”栎呈抚着自己的心口,犹如在天地的中心呐喊,“这是灭世之景……”

天、地、海,仿佛世界之大都已经微缩在这间不过百余井的殿堂中,而他们是人世间最后的三个生命,在日月无光的昏暗中,目睹着这个人类生活了千年万年的世界,无可挽留地走向覆亡。

栎呈的脑海陷入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之后,他蓦然想起了在神话书中见过的上古初民的祭祀舞蹈,原始而狂野,好像带有某种晦涩的教义。栎呈一直将其认为是迥别于文明世界的野人的躁动。他今日才明白那绝非躯体的躁动,那是灵魂在颤抖,也是文明的第一次心跳,灵魂从此接受神性的照耀。

心绪狂乱如烈风撕扯的战旗,震耳欲聋的水声似翻滚的黑云。

他只想跳那样的舞蹈!

膝头的力量被抽走了,栎呈蓦然跪倒在地,像世界中心的方向顶礼。

含英含莎姐妹看着栎呈怪异的举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种顶礼何其崇高何其圣洁,令她们不忍打搅。

“那,那这些财宝我们还要吗?”许久之后,含莎试探着问道。她实在喜欢这些财宝,又着实害怕相伴而生的不祥。

“当然要!”栎呈站起,说道,“既然这间神殿是神的预言,那么这些财宝便是神赐予人类的礼物,我们又何必推却?只是……”

“只是什么?”含英急忙问。

“只是这本书……”栎呈拾起地上的《厌胜图》。追着他的不祥感从未消泯,这种感觉像是只身奔跑在荒乱的草莽,不知道那片草叶后埋伏有蛇的眼睛。栎呈回首他们一路走来的狭长的地道,出神地说道,“我们在一个终点找到了它,我不知道这本书未来将由何人开启,但开启的会是一个崭新的起点。或许还是……”栎呈的面色如苍铁般凝重,“灭世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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