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个冬天，穆小田就满十六岁了。不满十六岁的穆小田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七十八，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身，长长的腿，笔直的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肉，挺拔结实的像一棵春天的杨树。穆小田的脸棱角分明，鼻子又挺又长，配上一对细长的眼睛和浓黑的眉毛，恰恰是一副最让现在的女生着迷的模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穆小田的母亲看穆小田的眼神变得有点复杂了，因为穆小田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穆树远了。
穆小田拎起书包，走出家门，又想起什么，回身说：“妈，我们学校要捐款。”
穆小田的妈妈皱了皱眉：“什么捐款？”
穆小田说：“好像是给一个得了什么病的中学生，不是我们学校的，是县中的。”
穆小田的妈妈问：“多少钱？”
穆小田说：“最低五元。”
穆小田的妈妈从口袋里翻出五元钱，交给了穆小田。她本来是想找一张十元出来的，但口袋里只有五元和二十元的。穆小田揣好了五元钱，骑上车子，出了自家的小院。这时候，穆小田不会想到，这五元钱竟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甚至，从某种角度上说，改变了他十六岁以后的生活。
骑到村口，穆小田看见了等在一棵槐树下的林霜。穆小田没有下车，只是减慢了速度。林霜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来，轻巧地闪身坐到车后座上，而是站在原地没动。穆小田伸出长腿，把车停下，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林霜。林霜也不说话，走过来，坐在后座上。穆小田有些莫明其妙。重新把车子骑起来的时候，就费了穆小田一些力气。看着穆小田在前面扭动着身子，用力把车子蹬起来，林霜忽然笑了。林霜悄悄地把鼻子凑近穆小田的后背，轻轻闻了闻，然后闭起了眼睛。
在学校大门口，他们遇到了章南。章南和他的几个死党一起朝着他们起哄，发出类似野兽的叫喊声。叫喊声引得许多上学的学生往这边看。林霜有些不自在，想跳下来，可穆小田却没有把车速降下来，一直骑到了教学楼前面。
穆小田一个人把车子推到车棚去，正好又跟章南他们打了个照面。章南走过来，伸手拍了拍穆小田的车把，“穆小田，你应该叫你爸给你配辆宝马或者大奔，用自行车拉着林霜上学，简直是丢你老爸的脸！”
穆小田一扭车把，甩开章南的手。章南和他的几个同伙又在他身后发出了一阵哄笑声。那时候章南没法看见穆小田的脸，不然也许他就会小心点，就不会在捐款的自习课上大放獗词，惹祸上身。不过话又说回来，章南这种人从小仗着自己长得人高马大，欺负人欺负出了惯性，让他一下子刹车也不太可能。而穆小田表面上绝不张扬、跋扈，但骨子里却绝对是一个强硬的男生，绝不可能忍受任何欺侮。从这点上说，一旦章南惹到了穆小田的头上，两个人之间必然要爆发一次激烈的冲突，这是迟早的事情。
下午的第二节自习课刚一开始，班长就叫生活委员把捐款收一下。生活委员是个女生，就拖着林霜帮着她一起收钱。她收钱，林霜记账。教室里一阵骚动，有人在嘀嘀咕咕，有人在大声地发着牢骚。捐款这回事一旦被人演化成了摊派，就比直接的摊派还叫人讨厌。
收到穆小田的时候，章南忽然凑过来：“哎哟，大款的少爷才捐五块钱呀！”
穆小田没有理他，章南习惯性的得寸进尺：“穆小田，你老爸在城里不是发财了吗？怎么，这事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
穆小田沉着脸，依然没有作声。林霜回过头来瞪了章南一眼：“你闭嘴吧！”
章南的脸窘了一下。从心里讲，他很在乎林霜对他的态度。这阵子他忽然盯上了穆小田，也跟林霜跟穆小田的关系有关系。章南没有理睬林霜的警告，仍然把脸对着穆小田：“穆小田，说点好听的，我就告诉你一些事，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你爸的事。绝对是价值连城的信息！”
穆小田忽然抬起眼睛看了看章南，看得章南下意识地把脸往旁边一躲，马上又意识到这动作很逊很丢份，又赶紧把脸往前凑了凑。穆小田开口了，一字一句地说：“下课，校门西边的空地。一对一。”
几乎全班的学生都听清了穆小田的话。听清了之后，就都把目光对准了章南。章南的胖脸红了一下，像是被穆小田的话或者是全班的目光打了一巴掌。然后他就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笑容：“好啊。”他把脸缩回去，又发现这样接受穆小田的挑战，显得太被动甚至有点窝囊。犹豫了一下之后，他又把脸转回来，对穆小田说：“其实你只捐五块钱，我一点都不奇怪。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爸虽然发了财，可他根本就没把钱给你妈和你。”
章南看着穆小田，穆小田就像没听见一样，低着头收拾自己的课本。章南又一次误认为自己占了上风，咽了口唾沫，津津有味又难以自制地接着说下去：“你肯定不知道，你爸在城里又找了个小老婆，还给你生了个妹妹。”
教室里忽然静了一下。很显然，大部分人都听见了章南的话。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去看穆小田的脸，连林霜也没敢看。几秒钟古怪的安静之后，穆小田站起身，走到了教室门口。许多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又隐隐地有些失望。章南的身体先着绷紧了，后来又松驰下来。正当他准备趁热打铁锦上添花地再说上几句的时候，走到门口的穆小田转过身来，用手指点了点他：“你出来！”
章南愣了一下，然后就腆胸挺肚地站起身，往门口走。几个章南的死党也跟着站起身。林霜抢在他们前面冲到穆小田的面前：“小田，你，你别……”
穆小田伸手挡开她，对走过来的章南说：“怎么，你还得带上几个助阵的？”
章南回头看看几个死党，“你们老实呆着，怕我摆不平一个穆小田？”班里一些暗暗站在穆小田一边的男生趁机起哄，几个死党只好站住了。
穆小田他们的教室在二楼的楼梯口。穆小田和章南出了教室，很快就出现在操场上。全班的男生几乎都涌到了靠操场这边的窗户前。直到这时候，面色发白的林霜才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地顺着走廊往教师办公室那边跑。
操场上的穆小田和章南一前一后往校门口走去。走到操场中间的时候，两个人忽然停了下来。尽管因为离着比较远，听不清章南又说了些什么，但所有的人都可以肯定，是章南说了什么。穆小田回过头来。事后，许多站在窗前目不转睛的男生都说自己没有看清楚穆小田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章南胖大的身体被打得向后一个趔趄，然后穆小田就像一头猎豹一样扑上去，一顿雨点般的拳头砸向章南。十几秒钟之后，章南倒在地上。从穆小田出手，到章南被打倒在地，章南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教室里的几十个人都目睹了穆小田的这次“暴行”（事后刘校长语）。对穆小田更为不利的是，有几间教师办公室的窗户正好也对着操场。穆小田发疯一般狂扁章南的时候，正好有位老师站在窗前。在穆小田发狠的十几秒钟里，那位老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醒过神来，叫上办公室里的另外一位男老师，一起冲出去，跑到操场上的时候，穆小田已经扬长而去了！只留下高高胖胖的章南像一只蠕虫一样痛苦地蜷缩在操场的沙土地上。
“我没打算在学校里揍他，是他太着急了，等不到走出学校。”穆小田打完这句话，把两手从键盘上抬起来，交叉在一起，压了压，指节发出一阵卡吧卡吧的响声。
“乐不可支”写道：“扁人的感觉一定很爽吧？他真的很高大？你不是欺负弱小吧？”
穆小田：“他比我大一岁，肯定比我高，大概超过了一米八二。体重至少比我重二十斤。”
“乐不可支”：“你没告诉过我，你还很会打架。你专门练过？空手道？跆拳道？少林拳？九阴白骨爪？”
穆小田笑了：“跟你一样，都听说过，没练过。”
“乐不可支”：“明白了，你这属于偷袭得手，侥幸得胜。你可得小心了，回头那家伙会报复你。”
穆小田：“我不怕。而且我怀疑他有没有那个胆子。就算我不偷袭，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这个，我早知道，他现在也知道了。再说了，我也不是存心想偷袭，打架嘛，就是要先下手为强，而且我也懒得再听他胡说八道！”
“乐不可支”：“吹牛吧？你又没练过。”
穆小田：“打架这种事，有些人需要练习，有些人生来就会。”
“乐不可支”：“说得跟真的似的。你才打过几次架，就敢说自己天生会打架？”
穆小田：“从小学到现在，大概一共打过四五次吧，不算这次。每一次打架，跟我打架的人都挺惨。记得我上一次打完架，被我爸胖揍了一顿，还饿了两天饭。”
“乐不可支”：“太残暴了吧？是不是后爸？”
穆小田：“不准胡说！后来我才知道，我打架的基因是我爸传下来的，他当年因为打架差点惹出大祸，还差一点误入歧途。”
“乐不可支”：“你今天这祸惹得也不小。”
穆小田：“我知道。”
“乐不可支”：“那你打算怎么办？”
穆小田：“不知道。看看再说吧。”
“乐不可支”：“咦，你好像不怎么紧张，不怕你爸再胖揍你一顿？哦，我忘了，他现在在城里。”
穆小田：“其实我现在不是很在乎我爸……会怎么样。我倒是害怕我妈。”
“乐不可支”：“你妈也会揍你？哇，要是你爸也在家，他俩岂不是要对你玩‘混合双打’？你们家简直是‘武林世家’呀！”
穆小田：“咳，我妈要是肯揍我一顿倒好了。”
“乐不可支”：“没听懂。你觉得自己欠揍？”
穆小田又忍不住笑了：“你才欠揍呢！”
“乐不可支”：“你担心你妈？”
穆小田：“唔。我妈跟我爸不一样。”
“乐不可支”：“废话！”
穆小田：“自从我爸进城之后，我妈一直都在担心。”
“乐不可支”：“担心什么？”
穆小田：“我也说不太清楚。”
“乐不可支”：“我很奇怪，你妈为什么不领着你到城里跟你爸一起生活呢？你爸又不是养不起你们。”
穆小田：“村里人也这么说。我也问过我妈，她说她不想去。”
“乐不可支”：“就这么简单？好像有点说不通呀。”
穆小田：“我妈肯定有我妈的理由。不过，我觉得我妈好像是在躲着什么。”
“乐不可支”：“那，有关你爸的那些传言，你妈知道吗？”
穆小田深深地喘了口气：“大概知道吧。我想我妈是假装不知道，所以我也就假装不知道。”
“乐不可支”：“你真的不想知道？”
穆小田：“如果我妈不想知道，那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想让我妈伤心。”
“乐不可支”：“咦，你的心思很细呢。你果然是男生？”
穆小田：“再提这种侮辱性的问题，我就跟你绝聊！”
“乐不可支”：“好吧。再谈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预计，你们学校会不会给你处分？甚至，开除你？”
穆小田：“不知道。”
“乐不可支”：“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呀！你都知道些什么？”
穆小田：“我只知道章南该打！”
“乐不可支”：“要是真的……你怎么办？”
穆小田：“再说吧。”
“乐不可支”：“我倒有个主意。让你爸帮你转学，你索性到城里来得了！”
穆小田：“可以考虑。不过，我不会去见你。”
“乐不可支”：“自我感觉良好。我说过要见你了吗？”
穆小田：“怕见光死？你是恐龙吧？”
“乐不可支”：“呜呜，被你猜中了。”
穆小田又问：“是男恐龙还是女恐龙？”
“乐不可支”：“恐龙也分男女？长知识呀！”
穆小田觉得身后有人，回过头来，是林霜站在他的身后。林霜的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屏：“这个‘乐不可支’是谁？”
穆小田说：“啊，是，是个恐龙。是个不男不女的恐龙。”一边说着，一边关了对话栏。抬头看看，林霜的脸上却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穆小田问她：“怎么啦？”
林霜说：“你跟平时有点不一样。这种时候，你还‘乐不可支’？”
穆小田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林霜面无表情：“猜的。”
从镇上那家小网吧里出来，林霜问穆小田：“你现在上哪？”
穆小田有些奇怪：“回家呀，还能上哪？”
林霜不满地看了看穆小田：“穆小田，你这人怎么这样？你闯了祸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章南被送进了镇医院，你知道吗？章南家的人已经到你们家去过一次了，你妈都快急疯了！”
穆小田说：“没事。他死不了。”
林霜说：“要是他残废了呢？”
穆小田说：“哪那么容易就残废了？他没那么走运！”
林霜还想说什么，穆小田把车子推起来：“你走不走？”
林霜一跺脚：“不用你管！你走你的！”
穆小田看了看她：“我可真走了？”
穆小田载着林霜回村里，可刚走到镇口，穆小田忽然停下车，把车把往林霜的面前一推，说：“你先骑车回去吧。”
林霜问他：“你干吗？”
穆小田说：“我到医院去看看章南。”
林霜吓了一大跳：“你疯了？你们见面不还得打起来？再说，他家里人肯定也在，你不怕呀？！”
穆小田犹豫了一下：“我就偷偷去看一眼，没事的。”
穆小田走在镇医院的走廊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医院里的人很少，大多数医生下班了，大多数的病人也就跟着回家了。
穆小田以前只来过镇医院一次，是陪着妈来的。他轻手轻脚地看了几间病房，都没发现章南。他正想着，章南是不是回家了，忽然在一间虚掩着房门的病房里，看见了一个脸上缠满了绷带的病人。那病人只露出了眼睛、鼻子和嘴，还闭着两只眼睛，可穆小田一眼就认出那是章南。穆小田左右看看，章南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
穆小田蹑手蹑脚地走到病床前，俯下身，仔细地看了看章南露出来的那部分脸。脸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左边的一只眼睛好像有点浮肿。绷带也很干净，并没有血迹渗出来。穆小田正要悄悄地松口气，章南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四目相对，两个人都见了鬼似的，差点大叫起来。
还是穆小田先恢复了镇定。章南警惕地从床上坐起来的同时，穆小田却很放松地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穆小田指了指章南脸上的绷带：“太夸张了吧？”
“你想干吗？”章南一脸怒气，不过因为半张脸被绷带裹着，所以那怒气只能冲出一半儿来，另一半儿还在绷带里憋着。
穆小田说：“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打你的？”
这话让章南琢磨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章南说：“放屁！”
穆小田却不恼：“从一开始，我就想把你的那些话当成放屁，可你却没完没了！是你逼着我动手的，你承不承认？”
章南又说了一句：“放屁！”
穆小田依然不紧不慢：“今天这事，你跟我换过来想一想，如果是我对你说了那些放屁一样的话，你会不会揍我？”
这回章南没有再说“放屁”。
穆小田接着说：“我敢肯定你会动手，你要是不动手，你就不是章南了，连男生都不是了！”
章南“哼”了一声。
穆小田瞟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觉得是我偷袭你。”
章南翻了翻眼睛：“难道不是？”
穆小田说：“你要是不服气，也好办。等你把这些假模假式的绷带撤了，咱们找个地方，一对一。”
章南说：“好呀！”
穆小田还想说什么，可似乎又不知该怎么说，欲言又止。章南斜着眼睛看看他：“穆小田，你想说什么？”
穆小田被他一问，更没法说了，他站起身：“我不想说什么，该说的都说完了。”
章南“哼”了一声：“你怕了，是不是？”
穆小田假装不明白：“我怕？我怕什么？”
章南说：“怕什么？怕学校处分你，怕我爸我妈饶不了你！”
穆小田不作声了。章南有些得意：“不吭声了？被我说中了！”
穆小田说：“你别忘了咱俩的约定就行。对了，到时候，动手之前，咱俩得先签一个生死状，省得你又得找学校又得找你老爸！”
“嘿！”章南被穆小田气得想从床上蹦起来，身体一用劲，哪个地方的伤又疼起来，疼得他一咧嘴。
穆小田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拉门，门却忽然开了。章南的老爸站在门外。他看见穆小田，不禁愣了一下。穆小田认识章南的老爸，不过章南的老爸并不认识他。章南的老爸看了看穆小田，转脸问章南：“这是……”章南说：“噢，是我的同学，来看看我。”
章南的老爸脸上现出笑容：“啊，同学，谢谢你。对了，你也看见那个穆，穆小田是怎么殴打我们家章南的吧？如果将来需要有人做证明，你肯定能为我们做证明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
穆小田没作声，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形下，他该说什么。章南在一旁有些着急了，朝穆小田挤眼睛：“你走吧。我没事儿，明天就能上学了。”
穆小田走到门口，听章南的老爸对章南说：“还找不到那个穆小田，他大概是害怕了，一直没敢回家。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躲到什么时候！”
听了这话，穆小田又转回身来，对章南的老爸说：“我就是穆小田。”
章南的老爸一下子没听清楚，等穆小田说了第二遍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章南的老爸朝着穆小田点点头：“你不错！”然后从腰里拿出一副手铐，铐在了穆小田的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