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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二时 正午(1)

12 AM. 十二时 正午

称所有苦难为苦难,然后称所有幸福为苦难之间。

称所有折磨为折磨,然后称所有享受为折磨之间。

那是我们的世界,人人如此。

【2】孤单

自庄柔被抬进妙仁医院,已经满48小时了。现在是周日的晚上,她获准出院,换下病服后,将病床的被子床单收拾的平平整整。

千惠出现在门口。“庄小姐,副院长想知道是否可以耽误你几分钟。”

这是她对以铮那句“叫她来见我”的礼貌化翻译。

千惠已换下了护士的浅粉套装。庄柔走后,她依旧做她的高级行政助理,藏青圆领套裙,颈上绕着的金黄色丝巾优雅别致。

“千惠姐姐好美啊!”小蕊叫道。

庄柔从容不迫的继续收拾东西,希望千惠等的不耐烦先离开,这样她可以自己走过去。然而助理小姐非常有耐心,一直等候,甚至不催促她。没办法,提着包跟她从住院部走到行政区。不到10分钟的路程,她一直设法让“冷冷的”沉默听起来像“轻松的”沉默,于是尽量微笑。

以铮的办公室有落地窗和曼妙夜景view,是种掌控世界的心旷神怡。

她一直喜欢落地窗和夜景。上海是夜景之都,从前离开这座城市,唯一怀念的就是夜景。她将视线从繁华灯火中收回来,注意到他在凝视她。四目相接,他低头一笑。

“小柔……你长大了,果然过了五年。”

“不,我是一夜长大的。”她继续那种只调动嘴角的微笑,落座在他对面,看着那修长十指从容交叠,曾牵着她去敲击过钢琴黑键的好看的手。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丝毫不介意,只低头翻了翻摆在他面前的几份诊疗报告。“我希望你能遵守Dr.Jackson的复诊时间表,在下周三之前将至少两年内的病历快递到他办公室。另外,你需要在每周五抽出大约三小时的时间来进行心理治疗。”

“第一,我不相信心理学;第二,我恐怕付不起贵院的诊疗费。”

她已经了解过,梁以铮医生的咨询费是每小时150美元。听上去匪夷所思,但符合妙仁医院的整体定位。

而对于庄柔小姐,没有人比梁副院长更了解她的家底了。

“我恰好知道,你父亲付的起你想去的任何医院。说到这里……他为什么不来看你?”他有些奇怪,在她留院的这48小时内,没有一个家人来看过她。只有一个不怀好意的“朋友”,和另一个不怀好意的“男朋友”。

庄柔咬唇,双手抓紧膝盖。“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但我的家人对我很好,没有任何事会让他们抛弃我,哪怕是我毁掉了整个家。”

以铮凝住,他知道话题迟早要走到这件事,只看是他先提还是她先提。

“为什么要自杀?”

“我没有自杀。”

“那么就是自残。你不会不知道,过量的咖啡对你来说是毒药。”他再次发问,“为什么你的家人不来看你?我打过电话,”在这个时候承认他有她家的电话号码是件尴尬的事,“无人应答。”

她依然平静,因为已经准备好放下过往,已经准备好遗忘。对于梁以铮,再给他过分的恨意都是一种奢侈,是便宜他。

“我家,4年前就搬去北京了,我只是在这里上大学。爸妈决定……离开……”

他嗯了一声,捕捉到一丝先前没料到的意外。爸妈决定?她妈妈不是……沉思半晌,他不免冷笑。“庄致远果然是有能量的人,我本来也觉得他不会允许妻子在狱中很久,保释出来的方法多的是。去了北京……怪不得我回来一年也没有耳闻。”

“如果副院长没有其他的事,我要趁着天没黑尽早回学校了。”

“我们还没确定心理治疗的时间,周五晚上可以吗?”

庄柔啼笑皆非,她有些微的不平衡,本来准备好在他为5年前而道歉的时候表示,她已经原谅他了,请他也释怀。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没有意思道歉,反而轻松的在她面前谈论起来。“我说过不需要。我从来不相信心理学,更不相信心理治疗。”

以铮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哦?为什么?”

“心理学……我觉得它甚至不能被称为一门科学。它是个基于猜想和经验的领域,检验的唯一手段是统计学。如果是自然科学,我能看到试管壁出现的油脂,我能闻到酯化反应后洗甲水一样的味道,我能看到两种溶液混合后产生沉淀证明生成了新物质,这些是可观测到的可相信的数据,但心理学的基础是什么?90%的人会有这种反应,10%的人会有那种反应。世界上有三种谎言——谎言,可恶的谎言和统计。我不相信统计学。”

以铮笑了。

这是两人相识后他第一次微笑。任何人都是笑起来最好看,何况以铮本来已经是完美的俊朗迷人。

“很好。那么,为什么不相信统计学?”

“统计学的结果如果不经分析,非常具有迷惑性。举个例子,有人做过统计,穿红色短裤的拳击手最经常在比赛中获胜……这个统计必须有另一个统计做基础——有多少拳击手已经先入为主的认为红色是胜利之色而近乎迷信的穿红色。如果穿红色的基数本身就很大,那么获胜数也相对较大就不稀奇了。

“再比如说,有50%的人因为在地铁中听MP3而导致听力受损。这让‘地铁’显得很关键。但统计者没有分析过,这个结果产生的原因只是地铁中噪音较大,人们会不自觉地调高音量,让声音盖过杂音,因此不知不觉中音量过大了,损伤听力。‘地铁’根本不是主要原因,充其量是间接原因,只要使用包耳型的耳机,有效阻止噪音,那么地铁中听MP3就不会导致听力损伤。统计学从不揭示背后原因,而只是把表面结果塞给我们,造成误解。”

她停下时才注意到自己喘不过来气了。在他面前她会不由自主的想倾诉,五年后,依然如是。

以铮赞许,认真听她说的每一个字,不时点头微笑。

14岁时,当她说孤单说无奈,人人嘲笑她是孩子,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只有他懂,哪怕是假装的。

“很好。但统计学不仅包括数据采集和整理,也包括数据分析与呈现。”

“这也是它很失真的原因之一。数据是任人打扮的娃娃,不同的别有用心的人可以通过不同手法让它为他们服务。”

“我喜欢你的思路。你提出的问题就是我们所说的‘统计陷阱’。不能否认它的存在,而且有时会造成相当大的误解,但统计学是大多数社会科学必须倚仗的工具,作为工具来说,它没有对与错之分。我们缺乏的不是公正的统计学,而是公正的统计者。”

“我读过书。”她皱眉抗议。

她有不祥的预感,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笔,在做着记录。

看着她眸中的敌意,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任何事,讳疾忌医是绝对要不得的。

“是的,你想的没错。加上你这48小时的物理治疗费用,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欠了我将近1000美元。除非你有现金可以给我,否则……”他放下了笔,“下一次咨询周五5点开始,别迟到,我时间很紧。

“我说过不行!”她还是不由自主的被他激怒了,“爸爸宁愿让我休学回家也不会付钱给你!”

“也宁愿你死?”

寥寥几个字,逐个戳进她身体。

他说的轻描淡写,惟目光锁的紧紧,生怕走露他五年来受的所有折磨。他放轻声音,怕震痛了她。“小柔,你到底有多恨自己,会这样自残?”

两人再次四目相接,仿佛一场僵持的战争,她眼睛很酸。下决心原谅,是犹如将剑插入自己心脏一样困难的事。现在,他用力的将这把剑拔出来,同时笑着告诉她,看哪,你在流血,我来替你包扎吧。

以铮微眯了眼睛,“如果你执意不接受治疗,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父亲,告诉他你是如何拿自己的性命玩火的,——看他如何认为。”他肯定庄致远对庄柔的行径一无所知。这几年来……她肯定没少作践自己。

庄柔果然忌惮的缩了双腿。许久,她痛苦的动了动下巴。

以铮将这视为点头的表现。“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你可以走了。”

“有的。”她再次被打败了,然而心弦隐隐抽动,抖落无数岁月尘埃。“梁律师,如果你真的想找什么人,是一定找得到的,对吗?”

他注意到了称谓的改换,“对。”

“很好,那么我明白了一件事——这5年,你从没真的想找过我。”嘲弄的笑笑,“不,应该说,大概一点也没想找过我。”

“小柔……”

“我可不可以把灯关掉,在你办公室看一会儿夜景?很久没看过上海的夜景了。”

他点头。从美国回到上海,进驻祖父创立的医院,他只有一个要求——办公室要有落地窗。

无数个夜晚,他关灯,在办公室里看夕阳,看夜景。那个14岁的女孩说过看夜景就会不孤单。可她怎么能明白,身处灯海之中,心却萧索,是一种更高、更复杂的孤单?

庄柔将十指伸开,按在厚厚的有机玻璃上,直到指尖变得粘稠,吸在窗上脱不下来。脸向前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了,灿烂而喧闹的都市,渐渐融成一片飞速的光线,流逝了到手的年华。

那时,她明白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她终于绕回了起点。

转头回来,却迎上他,身体猝不及防的被他揽入怀中。他的胸膛很宽,足够包下她的双肩。她想,原来自己还是没有长大,还是那么小,头顶只到他的颈窝。

他在她耳畔轻念,“小柔,让我补偿你,好吗?”

关掉灯,就关掉了他的一切伪装。但关掉灯,关不掉过往。

她轻轻挣脱出他的怀抱,整理好风衣上因拥抱而起的褶皱。

她摇头,举眸看他,黑暗中,她的瞳孔黯然无光,“我不需要你补偿。”

她走开,摸索到灯的开关。

咯嗒一声,白而锋利的灯光将夜驱到窗外,她消失了。

以铮颓然退回自己的座位,沉思一会儿后,将千惠叫了进来,跟她交代了他的想法。

“要她做二级助理?这个你没跟我沟通过,”千惠蹙眉,有种酸酸的不悦,“有这个必要吗?”

他努力将那个拥抱的温觉从脑中清除,思绪回复到心理治疗上来。他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如果他不能清醒冷静的面对她,怎么能治疗?无论他对于这个女孩子抱的到底是赎罪的心还是别的什么,还她开朗的心境是最重要的。

“她对心理治疗有很严重的抵触情绪。如果没有患者的配合,治疗会展开的很困难。因此我临时决定,换一种方式——让她做简单的助理工作是观察她行为模式的很好方法。”

千惠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手指拨弄着衣角。

“那我看看有哪些简单的工作可以分配给她。”

“不用了,她的工作我亲自来分配。”他重新翻开文件夹,但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上面,“这周开始,你周六周日放假。”

她希望他抬头看看她,这样他就会明白,她不是在以一个助理的身份质疑她的上司,而是在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试探一个男人。

“以铮……一会儿她来了也不见,一会儿又要把她放在身边天天见,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他笔停了一瞬,但依旧没抬头。“说明了什么?”

“你喜欢她,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欢,是很纠结的喜欢,这就说明,是比喜欢还多的喜欢。”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合上文件夹,不耐烦的打断了她。“我要下班了。”

怀揣着回涌的暗流,庄柔知道自己的生活得继续。苏黎毫不计较论坛的事,依旧当她是最好的朋友。陆年羽也习惯性的成天嘻嘻哈哈,但有时,她觉得他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是那种融合了猜测和宽慰的眼神。仿佛是小学作文中的看图说话,他在拼命从她的脸上和眼中找出情节来,要凑足够的长度,也要有情节上的逻辑性。

那天梁以铮和他说了什么吗?庄柔不安的揣测,但只要她将猜疑递过去,他又马上恢复如常,依旧贫嘴。

周一下午是她和法国学生Pascal的下午茶时间。身处这所教育部直属的全国重点大学中,她大一时就以优异成绩通过笔试和面试,进入了经管学院的国际班,将在大四赴法留学,在23岁时拿到法国名校的工商管理硕士。

因此,她与苏黎以及其他国际班的同学一样,除了要努力跟上几乎是同专业学生两倍的专业课之外,还要接受魔鬼式的语言培训。

跟法国留学生结成language-partner是锻炼口语的上佳选择。Pascal的父母都是巴黎索邦大学研究中国文化的专家,狂热仰慕东方文明,他从小听的汉语不比法语少,然而水平依旧比父母的期望低一个档次。作为巴黎索邦大学的交流生,他在中国留学一年。

庄柔赶到城规学院的咖啡厅时,比约定时间早了半个小时。然而他已经在那里了,面前的烟灰缸里有五六支烟头。

“On parle francais cette semaine?(我们这周说法语吗?)”法国男生的眼睛有些浅灰,看起来没精打采。

他们的习惯是双周法语,单周汉语。但因为安璐的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练习过了。一想起那件事,庄柔就追悔莫及。想来也是她自己不小心,在某一个单周,她正是心情不好,就将晚晴和炽冰的事都对着Pascal说了出来。反正他听不懂多少中文,这样一个倾诉者是绝对安全的。

但她没想到,Pascal这个上进的孩子为了反复听,将他们的谈话都录了音。之后,安璐所在的文艺部要做一个关于留学生在T大生活的广播节目,就问他要了去。

安璐倒和庄柔没仇没怨,但和苏黎的梁子从大一的主持人大赛就结下了。当时,苏黎以经管学院的“半路出道”身份,根不正苗不红,突围一众传媒学院的专业精英,勇夺冠军。

屈居亚军的,正是传媒学院的“第一金话筒”安璐小姐。

又适逢两人争夺中美晚会麦克风的多事之秋,安璐一心要给苏黎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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