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看一本万年历上写着:
我是公元1912年冬至那日出生的,如果我现在还活着应该有104岁了。
父亲是北平一家大医院的医生,我与父母亲原本住在北平,在我出生后不久,便有三男一女四位看上去很普通又很神秘的人物叩开我们家四合院大门,问我们家保姆:这里几日前是否出生了一位苍白瘦弱的女婴?
保姆见他们很是陌生,便问他们可是我家亲戚?他们说是比亲戚还重要的关系。保姆问他们姓名?领头的大哥说他们只想见一见女婴。保姆便推说主人不在请他们晚点再来,说完便关上大门。
待保姆转身回到正房却看见刚才门口那四个人不知怎么进来的,就在床前在围观母亲怀里抱着的小婴孩儿。
当时母亲与保姆似乎呆住了,不知道说话与行动。
其中一人将我从母亲怀里抱出来,领头的那人仔仔细细查看我的面目,然后点头说:“是她!”
他们将襁褓中的我抱在怀里就要离开,刚要踏出大门时,忽然从外面大踏步进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将我从他们手中抢了回来,抱在自己的臂弯内。
那几人观察老者片刻,便说:“这个孩子是我们选中的。”
老者盯着他们说:“九兵要寻传人可另外再寻,我答应了这个孩子的外婆要好好照看她。”
那几人说:“能看出我们身份,你不是寻常人。”
老者说:“我是谁你们不必知道,但这孩子你们带不走。”
那几人笑道:“九兵能带走妇好,就带不走这个孩子?”
老者说:“你们也应该知道白马驮经入华夏之后,事情就不是九兵说了算。”
那几人听了这话,看着老者,似乎在想什么。
老者又说:“你们做你们的事业,这个孩子却是化外之物,自有她的一番因缘造化。”
那几人上下打量老者,老头身高不过一米七五,衣着普通,当他们看见老头眼里面智慧的光芒时,这些内敛在眼里面的光芒似乎如高山挡在他们与老者之间,他们便知今日是带不走我的。
再对峙半响,那几人便叹息离开。
老者将我抱进正房,母亲与保姆透过门与窗户目睹了刚才的事,直到老者将我放回母亲怀抱,母亲似乎才出了禁锢一般,因为害怕忽地哭出声来。
老者做个手势制止了母亲,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挂在我的脖子上,看着襁褓中的我说:“可保平安。”
言毕,老者转身出门很快消失在母亲眼界内。
老者送的是半块吊坠,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上面隐隐约约用篆书刻着两个字“环佩”。母亲嘱咐我一刻也不许取下吊坠。
待我长大后母亲将此事说给我听的嘱咐不要说出去。
2
现在是1928年,我即将满16岁。这年6月初父亲去奉天遇上意外不幸离世,母亲因为过于依赖与思念父亲,患上抑郁症几个月后也撒手人寰。
父亲家族原本人丁稀少,父母亲去世后,我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居住在四川的外婆,我给外婆去了信,外婆担心我一人在外,便回信让我先回四川居住一段时间再说以后的事情。
这一年的11月7日,南京国民政府裁四川省临时委员会,置四川省政府委员会,下设民政、财政等4厅,刘文辉为四川省首任省主席。
四川从1912年“省门之乱”开始,到1935年中央军入川,四川各派军阀在这块土地上共发生大小战争达四百次以上,几乎每一年都有大规模的混战,其中较大规模的战争达到二十九次。
这期间川人的生活可想而知是陷入了怎样一种物资缺乏战火不断的悲惨混乱的境况。
外婆家在川西北一个小城内,这城内原本有小半条街的房产都是外婆家的,无奈外曾祖父外曾祖母因为吸食鸦片不断卖掉房产,最后只剩下小镇头上紧靠着竹林边一个小院了。小院里几间半新瓦房。
傍晚我乘的车到小城时,六十多岁的外婆早在小城头上等待我快一整天了。
这天是冬至,我的生日,外婆接到我之后,执意要替我提着行李箱,还腾出一只手拉着我回到古老寺庙旁边的家。
天上开始飘着细细的雪花,外婆家里也就她一人,外公也因为吸鸦片死了。
看着灯下外婆消瘦黧黑的脸庞,我当时想,幸好这家里吸鸦片的人都死了,不然外婆的日子还会更苦,说不定最后一片瓦也会揭下来卖掉。
这天晚上我与外婆在客厅烤火聊天,四角火盆上架着小铁架子,上面放着小砂锅,砂锅里面熬着汤,外婆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家里面没有更好的东西,只还有一些干菜类一些野生菌类,便熬在一起待会儿煮面条给我,算是我过生日的长寿面。
外婆信佛常年吃素,她十分慈祥笑眯眯地看着我,叮嘱让我多吃一些。
外婆说因为没在我身边,心里很牵挂,我还在母亲腹内时,外婆便每日去紧邻的圣果寺祖师殿内我祈祷,我出生后母亲给外婆写家信报平安,不久外婆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祖师殿内拜佛时一起身忽然看见一位六十来岁的僧人长老,庄严又慈祥地看着自己,外婆想也没想冲口而出:“请您保佑我远方的外孙女平平安安。”
长老笑眯眯的,手中拿着一块吊坠,外婆见吊坠上面刻着自己不认识的字,外婆想这既然是长老的,必定吉祥非凡,便恭恭敬敬问:“长老菩萨的吊坠定能保平安,请问您可以将这个送给我外孙女吗?我很挂念娃娃。”长老看着外婆,笑着点点头,然后外婆就醒了。
母亲这些年也只回四川看过外婆一两次,外婆是不肯离开家的,因为那时家里面吸鸦片的人还卧在病榻需要人照顾。
我将脖子上的吊坠取下来放在外婆手心:“外婆你看!”
外婆小心翼翼拿着仔细看,一面看一面眯缝着眼睛回想,然后说:“就是这块,我听你妈妈说起过你出生不久有人要抱走你的那事,是菩萨在保佑你,你快戴好了,莫对旁人说起。”
我点点头,心里想:这是外婆与妈妈的吉祥话吧。
这天晚上我在外婆身边睡得很香。
次日上午,外婆说先去圣果寺祖师殿内上香打扫清洁,再去街上给我买些好吃的,让我自己在家里玩。
我拉着外婆说我也想去圣果寺祖师殿看看,外婆笑着点点头带了我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圣果寺,圣果寺大门紧闭着,外婆带我走上前用劲推开大木门。这些年因为战乱,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圣果寺也只剩祖师殿有一位年迈耳聋的老和尚看守。
进了圣果寺我就有种感觉,这里如今虽然四处结满蛛网灰尘落叶满地,可我似乎很真切的在它最清丽庄严的时光里面住过。
圣果寺在北宋前就存在,起初是一间小茅棚,后来逐步扩建成为远近闻名深具禅宗风格的建筑,北宋时日本源氏族人来此跟随当时住持修习禅宗,后来回日本时也将圣果寺的建筑风格带了回去,逐渐形成日本今日的曲水细流枯山庭水。
这里的建筑用料简单手法简练,没有雕梁画栋,只一色原木,所有供奉的佛像也是一种色彩,如此简单朴素反而透出了超越世间一切缤纷的美。
我从山门殿进去,沿着回廊一直到第一幢大殿、第二幢大殿以至后面的藏经楼与禅堂,一千年的时光,虽然已看不见当时的景象,但我很真切感受到这里有一种力量,让人静下心来就能领略到天地万物与人心的原本合一。
我对外婆说:“我是来过这里的。”
外婆笑道:“娃娃,今天才是你第一次来,你妈妈小时候倒是常来。”说到妈妈,外婆的笑容沉寂下去,外婆心里的痛与我是相同的。
我当真是来过这里,且在这里住过一般,越往里面走这种感觉愈加强烈。当我看见第一幢大殿门前左侧栽种的银杏树时,几乎要掉下泪来,遥远的记忆里,大殿门前右侧还应该有一颗同样茂盛高大树冠铺满半个大殿屋顶的银杏树。
大殿上只剩下一扇门,其余的门扇不是不在了就是残损着倒在殿内地上。门框上结满时间的蛛网,我刚伸手又担心会损坏了蜘蛛的家,便将手放下,隔着蛛网看进去,殿内的佛像虽然已陈旧有了破损,可仍然具有强烈的美感,这些美一直种植在我很深很深的记忆中。
我们沿着回廊走到一间房前,外婆说这是祖师殿,我眼前却很快闪过一张图片样的景象,我冲口而出:“这不是清俊住持的禅房么?”
外婆转过头来问我:“谁是清俊住持?”
冲口而出后我的思想也断了片,似乎又什么也不知道了,就刚才那句话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时一个声音再祖师殿内慢幽幽地说:“姑娘说的清俊住持是圣果寺在一千年前的一位和尚。”
我被吓了一跳,再一看,说这话的是坐在祖师殿墙角的一位七八十岁老迈和尚,外婆介绍说:“师父,这是我外孙女儿。”
外婆接着便去点香,再就拿了扫帚打扫祖师殿的清洁。
我学着外婆双手合什向这和尚行礼,和尚回礼后念了声佛:“阿弥陀佛!我活得太久了,人们都叫我老和尚,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老和尚身材不瘦也不胖,精神头也不好也不坏,说他老可他看上去也不很老,说不老却也留着银白透根的胡须。
我回答他:“我叫佩儿。”
老和尚盯着我看,仔仔细细的像是要看到我的灵魂里头,然后他说了句奇怪的话:“民国元年我就看见过,你刚才进来时我就应该感觉到的,佩儿,你的全名叫什么?”
在一旁打扫的外婆大声道:“师父!他的全名叫环佩,姓雍,雍环佩!”
老和尚说:“人们以为我聋了,其实我只是不想听这世间的声音,太吵了!每个人的声音我都听得见,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比外面的炮火声还响,我怕吵,只有闭上耳根不听了。”
我笑道:“师父骗我,什么都可以听得见的人,不是用耳根听的。”
老和尚问我:“用什么听?”
我说:“用心在听,是师父心念动了。”
老和尚哈哈大笑,转眼又沉默下来,对我说:“你不要叫我师父,我只是穿了僧衣可我还未剃度受戒。”
他的表情就像一个15、16岁的男孩子受了委屈的模样,又要掉泪又要倔强。我开始有了好奇心,便蹲下身来观察他。老和尚见我这般便噘着嘴说:“要不是为了等一个人,我早跟着师父剃度受戒了,还用得着在红尘中流浪?”
我对他说:“你去找一位师父请他为你剃度传戒,就可以圆满你这心愿啦。”
老和尚说:“我还在等。”
我问他:“你在等什么?”
老和尚说:“我要等到和我一样的人,我们才能受戒剃度。这是师父当初答应我的。”
我问:“你是要等到和你一样大年龄的人吗?”
老和尚问我:“一样大年龄?雍环佩,你觉得我有多大年龄?”
我想了想:“七八十岁吧!”
老和尚摇头说:“再猜。”
我向来不喜欢猜的,便对他说:“你不说就算了,我不想猜,年龄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老和尚说:“你还是这个脾气。”
他说这话的神态、语气足似一位与我同龄的人在对我讲,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又出现一张图画的影像,就像先前看见一千年前这祖师殿是清俊住持的禅房那样的影像,我不仅看见了人而且能瞬间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这个老和尚在我忽然出现的影像中,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小和尚装扮的人,胸前有一块吊坠,吊坠大小颜色与我的吊坠很像,上面似乎也刻着字,这个小和尚盘坐着正在弹一张古琴。
一瞬间我知道了这个影像中弹琴的小和尚的名字,我在心里将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再联想到我的名字,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每当我的心沉重起来,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情绪就会渐渐充盈我的身心,让我难过愁闷,不间断地想到死去的父亲母亲,我原本是一个能将生死看成自然现象的人,可一旦遇见驾驭不了的思想,我就会脆弱得忘记了坚强与解脱。
我觉得很难受,就退到祖师殿外面去,看着冬天寒冷的风将枯叶在圣果寺庭院间吹来吹去,枯叶刮过残损的青花石地面,留下几声细细的“吱”。
外婆出来后见我脸色苍白神情没落,便让我先回家休息她买了菜就回来。
我回家后径直去了卧房倒头和衣便睡,睡意很快就合拢上来,睡着那一瞬间,我听见弹古琴的声音,这声音从外面一直跟随我进入梦里。
3
在梦里我进入一间屋子,屋里几个人正在谈话,他们的装扮与屋内陈设应该是千年前的北宋时期。当我看一个人时,这个人的姓名与社会关系便会在我的心里浮出来。我看见一位叫做雍大官人的,24岁左右器宇轩昂眉清目秀的男子在对他的妈妈说:“妈妈,实验房要做些器物,家里请一位木工匠人吧。”
妈妈点头说:“你自己看着办就行,只是到家里来做活的木工须要人品好,知底细。”
雍大官人的三妈妈(他父亲的第三房妾)听见,犹豫了一下便对大妈妈说:“大姐,我娘家有位堂弟就是手艺很好的木工,做的活儿远近闻名,人也是极其老实可靠,不知可以推荐给大官儿么?”(宋朝时人们将家里排行第一的称为大官人,或再亲切些排行称为大官儿、二官儿、三官儿等)
妈妈见这些年她对大官儿也是切实地关爱,想了想,便答应了:“既是三妹推荐,想来是可靠的。”
三妈妈又说:“我这个堂弟什么都好,他在京城做活儿的时候,就被赐一个“木工道”的雅名,可就只是个哑巴,不知老爷夫人与大官儿介不介意?”
妈妈说:“有什么好介意的?只要手艺好,人老实可靠就行。大官儿,就你三妈妈推荐的这位匠人吧。”
大官儿答应了,三妈妈说:“多谢大姐,多谢大官儿!”
妈妈笑道:“他是晚辈,你跟他客气什么。”
妈妈让大官儿跟管家说一声这里定了请三妈妈堂弟来家做活儿的事。大官儿答应着便告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