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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浪淘沙

一块匾额,高挂中堂,上镌“昊天德地”四字。其时阴雨连绵,秋意正寒,虽近午时,却没有一丝阳光照进昊天教的正厅内。一位秀逸的年轻人在匾额下的宝座上正襟危坐,青衫一领,乌靴一双,便已将其儒雅之气尽展,深邃的双目中带出一丝笑意,仿佛诸事了然,成竹在胸。

“皇甫青云那小魔头在哪里?还不快出来领死!”

门外的一声厉吼,让年轻人觉得分外刺耳,因为“皇甫青云”是他的名字。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自说自话:“来得好快。下山的人马纵然是走个过场,也不至于一击即溃。‘大梵天’古云霄,果然了得。”

皇甫青云悠然起身,缓步走出厅外,抬眼观瞧,只见校场之内刀剑如林,旌旗遍地,己方人马正与敌方虎视,一片僵持景象。少林方丈一如、武当掌门朗剑飞、丐帮帮主江百里、华山掌门林化真,各率门下弟子摆开本派大阵,尽显汹汹气势。

皇甫青云将目光放远,尽量不错过每一个人,口中叨念:“剑圣前辈曾传过我三招剑法,‘名捕’尹正也与我有些交情,杨游龙大哥为人最是豪放……太多了,数不清。萧弄影、燕飞飞、沙玛果儿是我的未婚妻子,小师妹童瑶……与我更有无数的海誓山盟。现如今,他们都成了敌人,只欲杀我而后快了!”

“大梵天”古云霄在正道群侠的簇拥下巍然而立,双眸紧闭,手托银髯。“日宫王”上官璐与“夜宫王”水嫣儿在他左右侧侍,“摩诃王”岳笑天傲立其后。

站在皇甫青云身后的,是早已枕戈待旦的昊天教教众和所有被“唯命丹”降服的江湖中小势力。“罗刹王”柳惊鸿赤衣似火,“修罗王”玉如梦蓝衫若水,一个笑眯眯地看着古云霄,一个恶狠狠地盯着岳笑天。

古云霄缓缓地睁开双眼,满带沧桑地环顾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昊天教,意味深长地叹道:“……弹指一挥二十年,真个物是人非……”

众人见古云霄开口,俱将目光齐刷刷地扫向皇甫青云,看他怎生作答。岂料皇甫青云冷冷一笑,并未作声,而在他身后的柳惊鸿却当先打破了僵局。

只见她幽幽地抚弄了几下秀发,摩挲裙摆,向前走了两步,挑动双唇,娇嗔地说:“还真是好久不见啊……大梵天!”

这柳惊鸿本就生得妖艳动人,说话之时又故作媚态,隐隐有摄人心魄之意。此举只扰得群侠尴尬不已,有的面红耳赤,有的低头不视,少林众僧更是双手合十,高唱佛号,以助众人镇定心神。

唯有一人,非但不觉羞赧,反而面露痴迷之色,正是那武当派的大弟子赵怀玉。这人本来长得明眸秀眉,颇为俊雅,但举手投足间,却显得俗不可耐。

他得见柳惊鸿举止,两只色眼在美人身上尺寸不离,偷偷暗想:“不想世间竟有如此妖艳的尤物,叶冰那小妮子和她一比,可是逊色了不少。若能与她一夜夫妻,此生倒也不枉了!恰好皇甫兄弟与我有旧,不如借此机会降了昊天教,也让他给我个护法当当。届时,我既登高位,又得美人,岂不比武当山上的清苦日子强上百倍?”

他想到此处,竟然“嘿嘿”地笑出声来,直至被自己的师父朗剑飞瞪了一眼,这才稍缓精神,装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古云霄面不改色,看了看柳惊鸿和玉如梦,微微一笑,“惊鸿、如梦,二十年后再聚首,不想竟是如此场合。时光荏苒、岁月更迭,老夫青丝换白发,而你二人却容颜未改。”

柳惊鸿尚未答话,却听有一人朗声问道:“柳姑娘,你可还记得在下吗?”

众人寻声望去,见一名二十八九岁的男子挺剑而立,原来是江湖豪侠杨游龙。正道群侠均想:“此人素以豪爽豁达著称,于江湖中交友无数,想不到连魔教护法也与其有旧。”

柳惊鸿看了看他,笑靥如花,“这不是杨公子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公子与我的名字倒是相配得紧呢。”她一改娇嗔之态,正声道:“当日我被几个地痞流氓调戏,多亏你仗义出手,打退了淫贼。这份恩情,惊鸿永世难忘。”

杨游龙面上一红,赧道:“‘罗刹王’柳惊鸿名震天下,又岂会被几个无赖调戏?在下当日不知姑娘身份,只道是寻常女子,才义愤填膺,贸然出手。如今想来,恐怕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柳惊鸿道:“武功之强弱,并不代表人品的高下。杨公子侠义扶危,方是英雄本色。那日,我早已知你在侧,故而佯装弱者,倘你道貌岸然,未施援手,我便将你和那帮无赖一并杀了!”

杨游龙苦笑道:“看来并非是我救了姑娘性命,倒是姑娘饶了杨某一命。”

二人说罢,相视一笑,倒似忘却了彼此敌对的身份,犹如知己一般。

此刻忽听一声厉吼:“岳笑天,来得好!当年你负心薄幸,始乱终弃,我今日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喊话之人正是柳惊鸿身旁的玉如梦,她本来长得极美,但脸上嗔恨的神情和掌中的一口九环大刀,掩盖了女人应有的风韵。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从未离开“摩诃王”岳笑天,好像大敌当前,古云霄“复生”,皆与自己全无干系。

玉如梦早已脱离昊天教多年,毫无立场可言,此次前来相助皇甫青云,只因正道阵营中有一个岳笑天而已。

岳笑天看了她许久,眼中满是怜悯,叹道:“如梦,二十年了,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玉如梦也不理他,只把大刀握得“咯咯”作响,再无言语。

“你们闹够了吗?”皇甫青云终于幽幽开口,秋风将几滴细雨送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这几个字虽然说得轻若春沤,但在如此场合之下,却显得重如泰山。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再道:“整个武林齐聚一堂,真不容易。你们若是只想叙旧,就即刻向本座投诚,到时满堂上下,不分彼此,大家想聊多久,就聊多久!”他说话之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刻意显露武功,运起三成内力。八方群侠只觉得声声震耳,字字诛心,惊动四方,如虎啸山林。刹那间,校场中群情激奋,众人不禁又惊又怒。

武当掌门朗剑飞正色道:“皇甫青云,你休得倚仗武功高强,就小觑了天下英雄!侠之一道,又岂能是你这阴险歹毒之人能懂的?今日我等为大义而来,即便是血染黄沙,也绝不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

一言未尽,朗剑飞只觉身后生风,一柄利剑忽地向自己背心刺来。他长剑一挑,顺势反手,“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他猛地回头,见那人身形一晃,已从自己头顶掠过,如兔起鹞落般向皇甫青云纵去。

朗剑飞定睛观瞧,偷袭者不是自己的爱徒赵怀玉,又是何人?

事发突然,始料不及,各派豪侠哪能想到,武当首席大弟子竟然偷袭掌门,投身魔教。等众人缓过神来,却见赵怀玉早已在皇甫青云面前卑躬屈膝,样子格外谄媚。

他低声下气地说道:“武当大弟子赵怀玉,拜见皇甫兄……啊,不不不,是皇甫教主。恭祝教主今日一战,力挫群奸,此后一统武林,寰宇称雄。教主但有差遣,属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几句话说得无耻至极,群侠听了,都忍不住高声叫骂,朗剑飞更是脸色铁青,似乎要气得呕出血来。

皇甫青云轻蔑地看了看赵怀玉,冷冷一笑:“赵兄,你这又是何必?你可曾记得,三年之前,你我在南京城偶遇,因你对长白剑派的叶冰小姐出言不敬,我便和你打了起来。当年我学艺不精,败在你的剑下,被你好一通嘲讽,还是张若水张兄出面,才解了我的大围。你素来瞧我不起,为何前倨而后恭呢?”

一番言语,只吓得赵怀玉冷汗直冒,双膝一软,竟然跪在了地上,连忙谢罪,“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小人瞎了狗眼,不识得教主天威,望教主念在我大义投诚,既往不咎。”

“既如此,以往的不愉快,就算揭过去了。”皇甫青云咄咄逼人,又道:“我只来问你,当日朗掌门大寿之时,叶冰姑娘遭人侮辱。众人皆见你师弟张若水赤身露体,与叶姑娘共处一室,你便一口咬定张兄做了那禽兽之事。此事到底有何内情,你要一五一十地对本座讲来!”

赵怀玉闻听此言,不禁浑身一颤,忖道:“他为何单问此事?”一念及此,随即应道:“回教主的话,此处外人众多,此事……不如容我单独禀告教主。”

皇甫青云微微一笑,将赵怀玉搀扶起来,目光中满是亲切,言道:“赵兄,你又怕的什么?现下我昊天教气势正盛,本座武功天下第一!今日擅闯本教之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死人是不会多嘴的。”

“这……”赵怀玉心中犹豫,只觉颇为犯难。

皇甫青云见他还不肯讲,立时面沉似水,阴森森地道:“赵兄是信不过本座的武功呢,还是怀疑本教的实力呢?你刚才还说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难道本座要求的第一件事,尊驾就办不到?”

赵怀玉心道:“我此时已没了退路,若是再惹怒了他,可就真的里外不是人,死无葬身之地了!”当下把心一横,说道:“当日寿宴之时,师父本想从我和张若水当中挑选一人,立为武当派新任掌门。此等武林盛举,即便是关东的长白剑派,也前来赴会。属下对叶冰那小妮子本就钟情,得知她要来,早早就已安排好了一切。当日,我便在叶冰的茶水中投了些提前准备好的迷药,把她请到厢房之内,想成其好事。不料此时张师弟却被师父差来唤我,属下怕事机败露,就潜出屋去,趁他不备,点中其穴道,也灌了迷药,剥了他的上衣,将二人赤身露体,放在床上。待众人发现之时,皆以为张若水做了那禽兽之事,师父更是一怒之下,把他逐出了师门。只是不想有那岳笑天在暗中窥得了一切,可他曾为昊天教护法魔头,谁人又能听信他的鬼话呢?教主,此一石二鸟之计,属下做得还不错吧?”他说到此处,非但没有半分愧疚之心,反而洋洋一笑,颇为得意。

群侠听罢,一阵骚动,均想:“这赵怀玉生得一表人才,如今又是武当派公认的继任掌门,英雄年少,人中之龙,不想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做下此等下作之事!”当下相互窃窃私语,有的咒骂赵怀玉,有的替张若水鸣不平,有的心中好生惭愧,怪自己当日冤枉了好人。一时间,校场之内竟然乱了起来。

皇甫青云大有深意地看了朗剑飞一眼,又拍了拍赵怀玉的肩膀,“好,好!赵兄果然是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如此隐秘之事,都直言不讳,足见你对本教的诚意。对于阁下这样的人,本座必定要好好褒奖。一会儿我要给赵兄一个惊喜,包你满意。”

赵怀玉听罢,心中大喜,暗道:“这敲门砖果然好使。皇甫兄深知我有这寡人之疾,百圭之玷,又道这惊喜包我满意,难道是要把罗刹王护法赏我一晚不成?”淫念及此,忽然色眯眯地看了看柳惊鸿,轻嗅体香,站到她身旁去了。

柳惊鸿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现,杀机顿起,忽见皇甫青云对自己使了个眼色,这才作罢。

皇甫青云身形一转,又向武当掌门朗剑飞意味深长地说道:“朗掌门,令徒方才之言,你都听到了。本座恭喜朗掌门教出了一个人品贵胄,忠厚老实的好徒弟!”他这话一语双关,群侠都听得明白,明里讽刺赵怀玉,暗里却夸赞了张若水。

朗剑飞已是心如死灰,听了皇甫青云此言,再也按捺不住。他长剑一抖,直指赵怀玉,“你这孽徒啊……畜生!你要是还有半分羞耻心,就在为师面前引颈就戮,也算对武当历代祖师有个交代!”

赵怀玉冷笑道:“师父,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的昊天教,顺天应人,势不可挡!你身为一派之首,何故不识天数?”

朗剑飞气得浑身直颤,“你……也罢,也罢,就暂且让你多活上半日,等我找到了水儿,让他亲手清理门户!”

“哈哈,朗老儿,你糊涂透顶!家贫思孝子,国难显忠臣,现在想起你的好徒儿了,当初又为何平白无故的把人家逐出了师门?世间庸人大多如此,我岳笑天蛰居岭南二十年,宁可与走兽做伴,也不屑与你这等庸人为伍!”

“岳笑天!武当掌门纵然有过,也不需你这邪魔歪道出言讥讽!我江百里就是看不惯你们这帮魔头的嚣张气焰。”

“江帮主,阁下到底是哪头儿的?此行各门各派俱以‘大梵天’为尊,你丐帮也是应允了的。你若是再‘魔头、魔头’的口出不逊,就休怪岳某无情了!”

“放屁!老子是丐帮帮主,也是个老叫花子。现在和你说话的是老叫花子,不是丐帮帮主。”他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好了!今日我等上得山来是要共御外敌,不可内斗!”古云霄一声震喝,宛如七彩霞霓,若有若无,又似金光万道,照耀山河,立时使人烦恼尽消,比之方才皇甫青云那声一味显露武功的大喝,不知高明了多少。

皇甫青云一边看着古云霄,一边鼓起掌来,“大梵天果然好手段,好武功。没让小子失望,否则今日正道各门各派也不会以你为尊。”

古云霄不露喜怒之色,回应道:“像……真是像,看到了你,就让老夫想起了当年的仁儿。皇甫小友,你的样貌虽然像极了令尊,但他的仁侠之心,你却半分也没有学到。适才你自夸武功天下第一,须知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少年人轻狂不羁也是有的,只要能悬崖勒马,老夫倒也愿意给你一条悔过自新之路。”

皇甫青云闻此,脸色忽然一变,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默念一句:“老贼……你还有脸提及先父皇甫仁么……”他面上的怒色稍纵即逝,瞬间又狡黠地说:“论武功、心智,我的确不如尊驾。不过说到这演戏嘛……恐怕徒儿是尽得真传,您说是不是呢……师父?”

此言一出,八方骚动。饶是古云霄修为过人,也不由得诧异万端,疑惑地问:“皇甫小友何出此言?你我初次相识,又怎来师徒名分?”

皇甫青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师父啊,师父,您这出戏演了二十年,不累吗?”说着,冲着在场的正道群侠一拱手,又道:“各位前辈,方才晚辈迫于形势,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现下小鬼服罪、老魔入瓮,咱们这局棋……该收网了!”言罢,一改刚刚做昊天教“教主”之时的阴郁之态,手摸后脑骨,灿烂地大笑起来。

皇甫青云话音方落,但听少林方丈一如、武当掌门朗剑飞、丐帮帮主江百里、华山掌门林化真四人异口同声地喝道:“变阵!”

一声令下,风云变色。但只见:万佛朝宗阵梵音涤荡,太极乾坤阵阴阳归一,日月乞天阵棒扫玉宇,华岳青峰阵剑气冲霄。这四派大阵,突然调转阵首,把敌对之人,从皇甫青云变成了古云霄。

众人皆知,今日古云霄率领天下英雄汇聚于此,要诛杀的,正是这逼师弑兄的皇甫青云。谁料想如今形势一变,翻天覆地,四大派竟齐刷刷地倒向了皇甫青云一边。

真可谓:鲸鲨上山行千里,虎豹下海寐万年。

万事万物,似乎都已颠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之变,实是令人匪夷所思。一时之间,除了四派掌门、弟子和少数知情人之外,正道诸侠都惊在了当场。至于昊天教一方,只有柳惊鸿和玉如梦二人显得并不意外,似乎早就知情。而被“唯命丹”降服的诸派人等,更是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赵怀玉则瞠目结舌,当场失态,隐约预感到自己许是要大难临头。

众人心中虽有万千疑团,但当此诡异之时,却无一人发问,更有甚者,已然屏住了气息,静待谜题揭晓。俄而,这嘈杂纷乱的昊天教校场内,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古云霄对此一变故虽然始料未及,但却无一丝一毫的惊慌,举手投足间,尽显泰然自若。上官璐、水嫣儿与岳笑天三人也是处变不惊,好像不论时局如何变化,对于此战的结果都已成竹在胸。

古云霄目光锐利地扫了扫四派掌门,最终停在了少林方丈一如的脸上,问道:“一如大师,你我二人相交多年,互敬互重。少林寺千年以来,被武林誉为泰山北斗,今日为何正邪不分,助纣为虐?”

各派群侠听罢古云霄之言,尽皆心惊,霎时相互窃窃私语起来。

柳惊鸿瞧了一眼皇甫青云,轻声说道:“小子,你这‘师父’厉害得紧哪!他如此一说,便是向众人暗示,是四大派受了我昊天教的收买,临阵倒戈,而不是他自己有问题。身处弱势,三言两语就扳回了一局,这二十年来,我倒是小瞧了我们这位前教主。”

皇甫青云不紧不慢地回应道:“姐姐莫要心急,好戏还在后面呢!”

柳惊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显然是对“姐姐”这个称呼,颇为受用。

“阿弥陀佛。”一如方丈双手合十,坦然答道:“古居士休要存心挑拨。此事牵扯到武林中二十年来的腥风血雨,乃至未来气运,就算居士不问,老衲也要当众与你辩个明白。彼时,若真能证明尊驾的清白,我四大派必然当场向你谢罪。”说着,向在场的群侠深施一礼,又道:“当日,乌玄英、凌傲、皇甫青云三位施主重返清微派,逼师弑兄,天下震动!我少林闻讯之后,全寺愤然,不想这世间竟有如此冷血残忍之徒。佛法虽云,无不可渡化之人,但这等滔天罪孽,怕是我佛降世也难以渡之。老衲当下便通知武林同道,称无论各门各派,见到三魔,人人可诛之。本以为这三人只得躲进昊天教避祸,岂料忽有一日,三位施主却光明正大地上了少林寺。我一尘师弟见是他们三人,立刻召集全寺僧众,护法诛魔,要把这三人当场打杀。哪知拆了数招,他师叔侄却只守不攻,招招留情。老衲觉得事有蹊跷,便让众僧罢斗,询问缘由。想不到,这一问竟问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原来这些时日,你错了,我错了,武林同道……都错了!”

群侠见一如说得慢条斯理,直吊人胃口,心里越发着急。

那清微派的关门女弟子童瑶,本就是此事的当事人,对自己的小师兄皇甫青云又一往情深,此番为大义上昊天教“诛魔”,早已是心如死灰,只想着:“我一颗芳心早已许了他,可他却杀了师父、师兄,此生此世怕是绝难与他结为连理了。只等今日他死之后,我也随他地下而去,待来世双宿双飞,定要劝他做个好人。”

她本已抱着必死之念,忽见事有转机,急急忙忙地向一如问道:“老方丈,什么错了错了,都错了?你只说……我小师兄……他是不是好人?”

众人见她一双灵秀的美眸中闪现波光,似有无数泪珠儿随时要洒落在罩着她窈窕身姿的橙衫上,未免有些动容,但乍听她如此发问,不禁又哑然失笑,心道:“一如大师说了半天,只怕这‘大秘密’三字才是重点,而她却本末倒置,只问那皇甫青云是不是好人。纵然有些不合时宜,也足见此女用情至深。”

少女心思,情窦初开,又岂是旁人能够知晓的?校场之内,皇甫青云的一干红颜知己——萧弄影、燕飞飞、沙玛果儿,都与童瑶的想法一般无二,眼巴巴地等着一如作答。

柳惊鸿洞若观火,众女之态一览无余。她似笑非笑地向皇甫青云低语:“你这小子手段不错,这么多如花少女都为你牵肠挂肚。怪不得连这昊天教的教主也不愿做,原来是想回幽篁谷中,去享那齐人之福。比起你爹皇甫仁来,你倒是青出于蓝啊!”

皇甫青云哪里会不知道众女对他的情义,只是此事太过凶险,又岂能牵连他人?负山戴月,任重道远,万千污名,只得独自承受。他本是情痴一个,此刻又被柳惊鸿一番话触动心弦,眼中渐渐湿润了起来。

“哟,皇甫大侠还会哭鼻子?呵……原来还是个孩子。我不说就是了,莫要分心,且看那一如和尚怎生作答。”柳惊鸿说罢,拉了拉皇甫青云的衣袖,有意让他振作精神。

一如冲童瑶施了一礼,眼中尽是慈悲,“童姑娘冰心一片,善哉,善哉。老衲以为,以皇甫施主今时今日的武功和昊天教的实力,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欺瞒我等。更何况,他适才为武当派张若水少侠沉冤昭雪之举,也尽显其仁侠之心。我少林寺全体僧众,相信皇甫少侠绝非歹人!”

一如方丈三言两语,掷地有声,使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至于此中原委,还是请当局之人向各位说个明白吧!”一如言罢,向皇甫青云微微点首,大有企盼之意。

此时已到正午时分,山中风停雨驻,立时换了一番气象,穹上虽仍有阴云几朵,却已挡不住金乌之怒。

皇甫青云上前走了两步,朗声道:“列位前辈,晚辈无状,要讲一讲这陈年旧事。二十年前,一个名为昊天教的神秘组织自西域崛起,辗转来到了会稽山。担当教主者,乃兄弟二人,长者名为古云霄,自称‘大梵天’,幼者名为古云龙,自称‘帝释天’,又收得护法数人,冠以各尊号。此二人武功既高,野心又大,只数年工夫,昊天教声威日隆,令中原武林无不侧目,乃至有那成名的豪侠也在其驾前甘供驱使,此中便有我那大师兄沈渊之父——‘九天神侠’沈东流!”

八方群侠闻听皇甫青云竟然诋毁人称“九天神侠”的沈东流,大多嗤之以鼻。人群之中忽有一人,阴沉沉地道:“你小子胡说八道,沈大侠享誉天下十余载,何曾加入了昊天教?”

“古云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皇甫青云不慌不忙,“正所谓,物尽其才,人尽其用。试想,如若沈东流直接加入昊天教成为护法之一,对古云霄而言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要是仍以正道的身份行走于江湖,刺探机密,再与古云霄互通有无,那可真是雪中送炭了。”

只听那阴沉沉的声音又道:“照你说来,名满江湖的‘九天神侠’沈东流,其真实面目竟然是昊天教的内应?可笑啊……可笑!沈大侠死后英名,岂容你这小辈随意玷污?”

这声音乍高乍低,飘忽不定。群侠初时以为是自己身边之人随口发问,但这第二句话一出,俱已察觉到此人并不在人群之内。

皇甫青云耳力卓绝,此时已辨得了那人的方位,突然冲着西厢房顶凝神大喝:“阁下既然到此,为何鬼鬼祟祟?给我出来!”一言出口,声震九霄,场内屋宇轻颤,山中鸟雀四散。群侠听在耳中,犹如霹雳雷鸣,胸中内息顿觉一滞。

只见房檐上突然闪出一个身着蓝衫之人,他身形踉跄,足下不稳,直踏得瓦片“啪啪”作响,显然已是受了内伤。岂料此人竟是临危不乱,缓了缓胸中闷气,强抖精神,足点玉瓦,猱身扑下,双拳猛地一摆,打出两道真气,人气相合,犹如流星赶月,直奔皇甫青云而去。真气如雷,人影似电,眨眼间已到了皇甫青云面前。

柳惊鸿见状,意欲挡下来人,不想却被身旁的玉如梦一把拉住,“妹妹莫要鲁莽,你且想一想,此刻若是你这个昊天教的‘护法魔头’出手相助,那些所谓的‘正道大侠’就更不会相信这小子了。”

玉如梦一语点醒梦中人,柳惊鸿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帮了倒忙。她念头一转,对玉如梦戏谑道:“除了岳大哥之外,我从未见玉姐姐关心过任何一个男人。真不知这小子有什么好,竟然能让欲杀尽天下男人的‘修罗王’芳心蠢动?”

“呸!”玉如梦白了她一眼,“不想一过经年,你这轻佻之态依旧未改。我一心只想杀了岳笑天那厮,又岂会对这毛头小子动什么心思?”语调稍稍一变,又半真半假地说:“到底是谁心系皇甫青云的生死安危,谁的心里最清楚!自从这小子上了昊天教,你可变得比以前温柔多了。”

柳惊鸿见她拿自己调笑,也不嗔怪,只幽幽说道:“他年少英雄,我又比他大上许多,姐姐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那有什么?”玉如梦心直口快,“我辈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臭规矩。什么年纪相当,门户相对,最是害人!况且,你独门的‘日月玄素功’素有驻颜之效,妹妹现在的模样,比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差不了多少呢。”

柳惊鸿淡淡一笑,也不做回应,只把目光洒向皇甫青云,凝神观阵。

皇甫青云见那两道真气和蓝衫人来得既快且狠,大有一鼓作气毙敌于拳下之意,当下并不硬接,使出了一招武当派的轻功——“真武驾鹤”,将身一跃而起,让过两道真气,从蓝衫人的头顶飞掠而过。那两道真气扑了个空,直将墁地方砖打个粉碎。

蓝衫人一击不中,气势为之一馁,怔了怔,猛然转身,呼的又是一拳!皇甫青云早有所料,但见他气定神闲,左掌一拨,荡开拳劲,右手施展少林“梵天佛指”,急点那人华盖、玉堂二穴,边点边喝道:“再而衰!”

那人拳劲已老,猝不及防,这两指又快又准,哪里还躲得过?他本已闭目待死,岂料对方指到之处,只有皮外之伤,并无筋骨之痛。原来皇甫青云这两指并未用上内力,有意让他知难而退。哪知此人却并不领情,生怕时机稍纵即逝。他大吼一声,左手挥出,第三拳凌空再至,虽是强弩之末,仍似虎啸龙吟。

各派群侠看到此处,尽皆愤慨,暗骂此人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竟如此不知好歹。

皇甫青云见状大怒,厉声喝道:“三而竭!”忽然化指为掌,一招“神象劲”直抵来拳,只听“砰”的一声,拳掌相交,四下罡风骤起。这招“神象劲”是丐帮绝学“六灵刚劲”中的一式,苍龙、猛虎、神象、巨鲸、狂鳌、恶鲨,是为六灵。丐帮帮主江百里凭此神通傲视群雄,劲力之强,可称当世刚猛第一。

那蓝衫人只觉皇甫青云的掌力似万象奔腾,伴随长江大河决堤而来,顷刻把自己的拳劲尽数吞没。他却不知,这“神象劲”比起其他六劲,最是慈悲,大象性情温顺,你不惹我,我亦不害你,纵是力盖山河,也绝不置人死地。皇甫青云以此劲相抗,已然是掌下留情了。

蓝衫人被掌力所伤,直倒退了七、八步,顿觉心口气闷,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这一场对绝,虽然只拆了三招,但皇甫青云却在瞬息之间使出了三门迥然不同的绝世武功,只把群侠看得呆了。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一个弱冠之人居然能将武学修炼到如此神奇的地步。

众人不禁暗叹:“此人的武功集百家之长,天赋之高,隐隐有宗师风范。江湖盛传其青出于蓝,已为天下第一,许是不虚!”

萧弄影、燕飞飞、沙玛果儿三人心花怒放,满是柔情地看着自己心中所爱。小师妹童瑶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她叫了这头一声好,各门各派的英雄豪杰也跟着叫起好来。一时之间,校场内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一如方丈宝相庄严,梵音高颂:“皇甫少侠以德报怨,慈悲为怀,深得我佛三昧,善哉,善哉。”

朗剑飞仰望天际,口中喃喃念道:“仁弟,你我同门学艺,你却英年早逝。如今令郎已有如此成就,你在天之灵也应安息了……”

“哈哈,好小子,有你的!”江百里一拍大腿,狂笑道:“这套六灵刚劲,老子没白教你。此等卑鄙小人,杀了就是,还留他性命作甚?刚才要是老子与他对阵,还使得什么‘神象劲’,一记‘猛虎劲’就要了他的狗命!怪只怪你这小子心眼儿太善,侠气有余,豪情不足,这门功法最多只能发挥七成威力,恐怕此生也再难精进了,可惜呀……可惜……”说着,用手一指委顿在地的蓝衫人,厉声斥道:“万长空,起来!少在那装模作样,他这招‘神象劲’还要不了你的命。对一个晚辈如此卑鄙无耻,什么‘圣手昆仑’,我呸!”

众人早已看出,这蓝衫人正是武林中万人敬仰的大侠——万长空,此人号称“圣手昆仑”,意有昆仑擎天之威。

群侠暗想:“万长空平日里满口道德仁义,原来却是佛口蛇心,行事如此卑鄙。反观皇甫青云却堂堂正正,大义凛然,若说此人是逼师弑兄之徒,绝难令人相信。”心随意转,大家一念及此,对皇甫青云的信任不禁又加深了几分。

万长空缓缓起身,冷笑了几声,黯然说道:“好个‘青云金仙’!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万某才隐居了数日,想不到这世道已然变了……”

此时间,那原本被皇甫青云所降,神腿马家的家主马功,突然跳了出来,阴阳怪气地道:“当日马某一家被皇甫青云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之下,只得跑到你万大侠的府中避难。谁料想阁下为保性命,竟拿马某一家当了挡箭牌,我等皆服了‘唯命丹’,而你却安然无恙。今日与尊驾还能在此相逢,难得,难得。”

他一语言毕,竟然“嘿嘿嘿”地奸笑起来。群侠听在耳中,都是一阵厌恶。

万长空“哼”了一声,“万某是何等人物,又岂能被这小贼所制?我今日为助尔等诛魔而来,不料到了此地,‘诛魔’成了‘助魔’,真是令人痛心啊!”

华山派掌门人林化真听此,向场中走了两步,冲着万长空正色道:“正邪之分可不是你‘万大侠’一个人说了算的。今日你对皇甫少侠暗施偷袭在前,恩将仇报在后,众人都看在了眼里。谁正谁邪,孰善孰恶,我等心中自有一杆公道秤。”他身形一转,对皇甫青云善意说道:“不必为了一个小丑,打断我等的思绪,少侠还是继续说大事吧!”

八方群侠本都聚精会神,等着皇甫青云继续陈述当年往事,但抬眼望去,却见他满脸窘迫,喃喃地道:“这……刚才被此人打断了话头儿,说到哪里……却是……忘记了……”说罢,张着大嘴,一通傻笑。

众人见了,哄堂大笑,都寻思:“此人刚刚还是一派大侠风范,瞬间又变得如此落拓不羁,真是个小孩儿心性,不识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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