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卿走进戏院的时候,落梅和云卿已经在了,他们三个人坐的位置还是在一起,位置在一起说明大家这几年相处的还算和谐。他进来以后直接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旁边的云卿和落梅也没有朝他打招呼,他也不甚在意。他照照镜子,看着比以前苍老许多了,他笑笑,还是觉得自己很美的。
他拿着笔就开始勾脸,不再看镜子了,就当它不存在了。他一边勾脸,一边才对着他们两个人说话:“不知今天日本人还来不来了?”落梅转过脸笑着说着:“经理说他们不来,就算来了咱们也不给唱,和以前一样赶紧卸妆离开。”落梅这几年成熟一些,倒是没怎么变。
妙卿又说着:“听说香港被日本人给占了,不知小彤在那边怎么样……”说完以后,轻轻的叹着气。
落梅看着他,她倒是没有他那么忧愁的。说着:“白先生不在上海,那一定是在香港,只要他在那里,小彤能出什么事情,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说起小彤的时候,那边的云卿已经没有什么反应,就是因为他对小彤没有了任何反应,他们才故意在他面前提起她,都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听到小彤他一直是没什么反应,但现在香港也沦陷了,他自然要担心她。其实仗刚打起来的时候,他想过要去香港把她找回来的,因为打仗的缘故他没有办法去。现在仗已经不打了,可以安全的到达了,他却还没有动身。先前是环境不允许,现在环境允许他去,他自己本身却不想去了。他对于小彤实在是没有他自己想的爱的那么深。这时他也只得应付着说着:“有白先生在,小彤自然不会有事情的。”
妙卿根本无心管他们这些事情,他每次都只是随口提提罢了,就是想单纯的刺激刺激云卿,要让他和云卿较真纠缠,他又没有这个闲工夫了。他快速的上好妆,无论这仗怎么打,大家还是要听戏的。话说的没有错,戏总还是要听的,所以他们几个人在化妆间等着上台的时候,这外面又来了日本人了。
有人跑过来传话,说是又来了日本人得赶快准准备备登台。妙卿正要出去登台,听见说他们又来了,便转身回到椅子上坐着,他想了一想突然明白了,怪不得说今天让他第一个登台,而且他们三个人接连着登台,原来是事先安排好的。
自从日本人把英国法国人从租界里赶出去的时候,这上海就全是他们的天下了。十几天了来这里听戏的人是一拨又一拨,可每一次他们三个人都都愿意唱,化好了妆也都匆匆卸妆偷偷离开了,毕竟受过他们的罪,看到他们便从心底里痛恨。可今天似乎不那么容易了,戏院都被日本兵包围了。
他要唱的还是《贵妃醉酒》,他从镜子到自己的样子,此刻却是万般的讨厌自己,刚上好的妆就开始动手卸妆。他对着落梅说着:“落梅你不是听经理说今天他们不会过来吗?怎么来了。咱们赶紧卸妆离开吧,这戏是不能唱了!”
落梅说着:“我也是听经理说的,他的话也没个准的!”说完对着妙卿笑笑,便开始卸妆了。
妙卿的手刚刚碰到凤冠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拿下来,后面戏院经理慌忙赶过来用手轻轻的按着妙卿的手说着:“付老板,大家今个可不能在逃了,外面的人指名要听你们唱。”他说着看看旁边的云卿和落梅。
他们都背对着经理,都继续忙自己的,根本没有人搭理他的话。妙卿的手还被经理按着,他快速的把手抽出来,从镜子里瞪着经理笑盈盈的脸,不怒而威的样子让经理看着不敢笑了。他也不打算卸妆了,站起来看着经理说着:“去告诉他们,我再也不会给他们唱了!”
经理脸上又堆着笑,不在是恭维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了。说着:“可别啊,这外面人都等着着急了!点着名让你们唱,这不愿意唱了怎么去交代?”
“怎么交代?我们自然是不知道的。”妙卿笑着:“经理和日本人这么熟,自会有交代的法子。”
经理的脸上还堆着笑,这笑又变了味道,是不识抬举的笑。他看看云卿和落梅,他们两人仍旧是背对着他坐着。他说着:“日本人可就在外面等着诸位呢?”云卿不动了,落梅还在卸妆,经理说着:“别忙着卸妆啊,卸妆了你们也走不掉了,外面都被日本兵给包围了。”落梅的手也停止了动作。
经理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喊着:“云卿?落梅?”他们不再卸妆了,却没有人搭理他。接着笑笑又说着:“好,真不唱是吧?”还是没有人搭理他,摇摇头继续说着:“人可再外面等着呢?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哦?”仍是没人搭理他又说着:“可要活着?活着就得唱!”他又笑笑摇摇头便离开了。
妙卿重新坐在椅子上,失了半个魂魄似的。痴痴地看着镜子,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头上的凤冠;又把纠缠在一起的珠子分开了捋顺了;又看着脸上的妆有一处淡了,又拿起笔重新补上;他好久好久没有对着镜子上妆了。他笑着,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美。他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好办了,他却静心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这时候他又转过脸来对着旁边的两个人说着:“现在上海这地方都是日本人的了,没有人护着我们了,千万不能和他们作对的。今个我看咱们是跑不掉了,落梅云卿你们去给他们唱吧。”
落梅转过身子看着妙卿,云卿没有看他,他的手重新开始忙活了,也不知他是在卸妆还是上妆。落梅看了看妙卿没有说话,她随即转过身子对着云卿的侧脸说着:“云哥,你有家还有孩子,你去给他们唱一出吧,否则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得活着!”她焦急的看着他,可云卿还是侧着脸不动,落梅都要急哭了,说着:“我求求你了,玉瑶和孩子在家等着你呢,若是被他们抓去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了……活着要紧!”想了想又补了几句说着:“没人会怪你的,你有太太孩子的……你要活着!”
妙卿看着他们俩这一时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也明白许多了。云卿依旧是坐着不动,落梅自从转过身子背对着妙卿,就再也没有转过身看着他了。妙卿看着两人的侧面笑笑说着:“师哥是不打算唱了,再也不会给他们唱了。虽是你们的师哥,但那都是旧社会的规矩了,现在是新社会讲究人人平等,我不能在用师哥的身份压着你们了。我说的不唱代表的是我自己,不代表其他任何人。现在活命要紧,师哥……我也懒得管你们了。自求多福,合着自己的心意往下走,没人有资格说什么的。”
落梅和云卿的后背看着越来越低了,妙卿对着他们俩笑着,可谁也没有回头看上他一眼了,再也没有转身看他了。看着他俩的背面觉得特别的柔弱,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说着:“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你们的师哥。师父不在,长兄为父,我说话你们还得给我听。都给我好好去唱。咱们是唱戏的,甭管其他的,把戏唱好,对得起祖师爷就行了!”
两个背影都仍旧不动,他笑笑便转过身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是无情无义还是孟浪淫贱,始终都是自己,不爱自己谁还来爱。不自觉的又是用手抚摸着凤冠上缀着的长长的珠子,看着自己又看的入迷了。
经理走了没多一会便回来了,站在门口歪着眼笑着看着他们三个人,身体朝旁边一侧,后面就涌进来了拿着枪的日本士兵们。经理又站出来对着他们三个人的背影依次的问着:“妙卿可是准备要唱了?”妙卿用手抚摸着凤冠,拿起桌上的折扇,站起来转过身笑着说着:“不唱。”经理对着他摇摇头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看着落梅的背影问着:“落梅可唱?”把眼神又移到下一位:“云卿可唱?”两个背影凝固似的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传过来。经理笑笑又把目光锁定妙卿了说着:“付老板,可是难为人啊?”说完哈哈的笑起来,那日本人兵就朝妙卿过来了。
他们还没有走上来妙卿就自己走过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那两个背影,在他的眼里这两个背影又柔弱许多了。他怜惜的看着说着:“咱们戏梦人生,戏是假的,梦是真的;人是假的,生,是真的。”那熟悉背影仍是一动未动的,他欣慰的笑笑便跟着日本兵走了。
这经理跟着走着说着:“您就唱一出怎么了?何苦得罪他们,您以前不还经常给他们唱嘛!”经理依旧是一副得意的样子。
妙卿对着经理笑笑说着:“以前人都还是人,现在你都是人了。”他笑笑:“我还给人唱,我只给中国人唱。”脸上带着妆,头上带着凤冠,身上穿着红色的华服,闪着光芒的‘贵妃’,真的是无与伦比了。
妙卿就自顾的自己朝前走着,走的极慢,日本兵只在后面慢慢的跟着,竟然都不敢上前来。传说杨贵妃没有死在马嵬坡而是东渡日本,传说到底真是假也未可知,但贵妃名采想必在东洋流传已久,所以他们见到了‘杨贵妃’都有些害怕了,都不敢靠的太靠近。
可妙卿他不是她啊,也不喜欢吃荔枝!所以他没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福气,更没有三千宠爱在一身这种荒唐的幸福。而且他是“醉酒贵妃”,放浪形骸,美丽的样子都没有了,只剩下猥琐状了。
他走的太慢了,很快就有日本兵上来推着妙卿的走,把他的‘华服’都弄皱了,他们才不在意!然后在把他硬塞到汽车里,汽车直接开到日军司令部。更没人管他是不是‘杨贵妃’了,下车了硬推着他走着,把他推倒在地上了,还用脚狠狠的踹了几下,拉起来继续推着,推到小黑屋再把他狠狠的朝地上一推,落地的声音都听见了,又给上几脚,这才罢了。暂且的关上门,有空了在好好折磨折磨,反正他是再也别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