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安静下来,校长举着话筒在嘴边,顿了顿又拿开,欲言又止的像是有事要说又难以启齿或不知怎样开讲。过了数秒,他转背看了一眼葛老头,这才从新将话筒举到嘴边,说:“有些同学吧,太胆大妄为了……”接下来照例说了一大堆孔孟之道,还没完,又从教育说到道德,道德说到做人,做人说回教育,九弯十八拐的也没转入正题。校长身后的葛老头听得直摇头,心急得恨不能上去抢了他的话筒,又自知自己口才欠佳,也只有不断摇头了。何锋同校长共事多年,早习惯了他这派作风,耐心也练得炉火纯青,只是怕双手下摆着太久会酸痛,于是叉腰站着。至于学生们,听得云遮雾罩,早已不耐烦了,怨声四起,
“就数校长屁最多!”
“不带这么折腾人的!”
最后,就连校长自己也忘了自己该说的,还以为自己在演讲,预计差不多了,便将话筒交给了何锋,只是奇怪自己演讲完了为何没有掌声。
“唉!”陈朝阳抬头望着国旗下的校长,叹了口气,只觉得他不适合当校长,没有当校长的范儿,他只适合当坐在树下给小朋友讲故事的老爷爷,不过他又觉得这小老头儿挺可爱的。
何锋上前,直插主题,他右手举着话筒在嘴前,左手食指在空中点点点,表情严肃到位:“昨儿晚上发生的打人事件,我希望有人可以给我一个交代……”
见台下的学生们除了一片低语议论而毫无异动,何锋接着说:“我给你们机会,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刘达站在人群里瑟瑟发抖,因他就是那颗钮扣的主人。罗诚和那些小朋友们也是担惊受怕。陈朝阳却在一个劲儿暗笑。
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仍是一片沉默。何锋深深叹了口气,怫然大怒,举着话筒开始吼:“今儿就给我在这儿站着,直到有人愿意站出来为止。”
这时响了上课铃。有站得不耐烦的学生怨怨叨叨:“是哪个混蛋干的这破事儿就站出来嘛!”
秦牧初看了一眼台上一脸肿得跟猪头似的葛老头,又下意识在二班的队伍里找陈朝阳。看见陈朝阳嘴角挂着的不明含义的浅笑,秦牧初联想到早晨到校时在楼梯间里撞见陈朝阳时他和那些小混混谈论的事情,这才恍然大悟。
秦牧初心头乍出了一个念头,站出来指证陈朝阳。又担心即便指证陈朝阳,陈朝阳若是来个死不认账,学校也不能拿他怎样。刚压抑住想法,突然看到辛薇,他心头的勇气又莫名被激发,脑子里突然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致陈朝阳于死地。于是,他举起右手,大声喊:“我知道是谁干的!”
所有人都朝秦牧初举起的那只手投射目光以示强烈围观。罗诚、刘达还有那些小朋友都从心头窜了口气上到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昏倒。陈朝阳也是心头一震,看到秦牧初那张严肃的脸,他才明白过来,那小子定是早上的时候在楼梯间里听到些碎语。
陈朝阳心想:该站出来了,与其被人揪出去丢面子,还不如自己站出来逞威风。想罢,他气运丹田,预备仰天高喊“这事儿就是老子干的”,不料被秦牧初捷足先登,只听得一句洪亮的:“远程二班陈朝阳。”
那七个字在所有人的震惊中、在霎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在校领导的期待中回旋拉长。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认为这是众望所归的答案,只是得出答案的过程有些出人意料。
辛薇和尹朵儿也是始料未及,满心诧异地看着还傻不啦叽地举着右手的秦牧初。她俩从始至终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事儿跟自己没关系,可以漠不关心,最多当一围观群众。就像在车祸现场看热闹,突然发现地上躺着的是个熟面孔,所以她俩都诧异又感到意外。
陈朝阳在心里愤恨、气恼地问候了秦牧初他母亲一句,然后在众目注视之中向台上走去。还真有点儿从容就义的凛然。
三分钟之后,陈朝阳到了校长室。校长正襟危坐于一张巨大办公桌前,决定闭门私审陈朝阳打人一案。“私审案”跟“私生子”有着同一个性质,私密性。面对陈朝阳这个“私生子”,陈校长头痛得很,前几日陈家还送来了一盏极其奢华的吊灯,和一张价值不菲且体型巨大的办公桌,说是帮学校建设做点小贡献,其实是想学校对陈朝阳多多担待、包容。
那吊灯据说是仿中石化总公司大厅里那盏做的,只是那些装饰的宝石是玻璃材质。那张办公桌更是不得了,比他之前用的那张足足大了三倍。陈校长放眼宣德,从食堂、图书馆、体育馆,到行政楼大厅,再到各个会议室,发现都容纳不下这两个东西,没办法,只有暂且将其安置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恨不能将墙砸了,把两间屋子合并,这样能够弥补因安置这张大桌子所占去的空间。
“说吧。”陈校长心里有些虚,不敢对他大呼小叫,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用很平和的语气问他:“你跟门卫到底结了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声音又低了两个分贝,“非得将他装布袋子里打?”就像一个父亲小心翼翼、和蔼可亲地问年幼的儿子:那狗狗那么可爱,你干嘛要打它呢?
陈朝阳看出了陈校长的顾忌,这不由得令他心头的紧张和慌乱都平适了许多。他淡然自若地低语了一句:“如果有深仇大恨,我就把他用布袋装着扔江里喂鱼了!”说出口之后他立马又发觉自己的话说得过了火,像是在示威显狠。
陈校长虽投鼠忌器,但作为一校之长,被人这样顶撞已然触到了他忍让的底线。他拍案而起,闷声吼道:“你晓得这事情的严重性么?你晓得你的行为性质有多么恶劣么?”
被这一吼,陈朝阳心头怔了一怔,之前掩旗息鼓的紧张和惧色一下子又被触发。他低下头,没敢再做声。
陈校长叹了口,坐下,一脸愁恼,又继续用平和的语气问:“你老实给我交代,还有谁参与了?这事儿你一人干不了,还有谁?”
陈朝阳低着头没做声,心里想着:学校断不敢开除自己,而刘达和罗诚就难说了,这事儿能扛下来就扛下来吧。这会儿脑子里短时间内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只好先沉默着拖一拖。
陈校长好言相劝:“你没必要讲哥们儿义气。你这不是帮他们,而是害他们,你晓得不啦?朋友情义不是你这么讲的你晓得不啦?”
陈朝阳并没有留心听校长的劝导,而是在想法子如何应对,这会儿有了点头绪,他抬起脸,表情深沉地看着陈校长,说:“我可以问您一个事情么?”
陈校长点头说:“你问。”
陈朝阳问:“在您眼里,您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学生?”觉得问得太宏观了,又干脆更直接地问:“您觉得我性格是怎样的?内向沉闷还是外向活泼?”
陈校长还不知道他正在给自己下套,只好奇他为何如此发问,也只觉孩子终究是孩子,这问题很稚气。他想了想,说:“你性格上存在了严重缺陷,这可能跟你家庭环境有关,你不善交际、不善言谈、自我保护意识太过强烈……”
“这些我都清楚。”陈朝阳抢断了陈校长预备的长篇大论。他笑了笑,继续说:“您也觉得我不善交际,那么,您认为我刚到宣德一个月,能交到肯为我去刀山火海水深火热里折腾的朋友么?”说完,他自己都有点得意自己的高智商了。
“这……”陈校长顿时哑口无言,“那这事儿?”
“这事儿是我找校外的混混干的,我只想教训那老头一顿,因为中午的时候他不准我出去吃饭。”
“怎么,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合你胃口么?”陈校长关心地问。
陈朝阳想了想,说:“要不……我请您到食堂吃个把月试试?”
对于食堂的伙食,陈校长有些心虚,但不敢表现出来,“怎么吃不得,我们教职员工都是吃食堂的……啊!”“的”后面险些就说了“小灶”,还好只是“险些”,没有“沦陷”。
陈朝阳决定再接再厉,兴许还能为改善食堂伙食争取点实质性的东西,便说:
“我觉得老师们,也包括校长您,都该到食堂来跟学生们多亲近亲近,不该老在教工食堂里吃,这样能够拉近学生和老师之间的距离。”,这是呼吁,就像动车出事后,大伙儿都在呼吁:往后动车行驶,高层干部坐头排,最好把铁道部部长或部长他崽挂车头。
陈校长心头一怔,这回算是真正领会到了“神童”这一超级人种的能力,向来自恃老谋深算赛诸葛,不想却被这十七岁的小屁孩忽悠得晕头转向毫无招架之力。他觉得正面已然无法突击,只好以退为进,于是说: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学校会考虑采纳的。”
陈朝阳暗自发笑:考虑采纳,当官的都爱这么忽悠人!他本来想说:“以后我就等着中午的时候在食堂跟您做朋友了。”但是觉得没必要再穷追猛打着不让他下台,这样对自己没好处,于是问:“那我这事儿学校打算怎么处理?”
陈校长舒了口气,庆幸他没有不依不饶,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他又理正气顺了。提胸屯气以正威严,问:“你认识到自己的错了么?”
“嗯!”陈朝阳点头。
陈校长又想了一会儿,这才叹着气说:“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最起码要给门卫一个交代,就看他接不接受你的道歉了。这样吧,你把你家长叫过来,去慰问一下。我再给你们说通说通。”
陈朝阳想了想,说:“我爸忙得很,可不会来。”
“叫你叔叔来吧,你叔叔来也是一样。”
从校长室出来,陈朝阳以为这事儿差不多过了,没想又被何锋拎到了训导处。
何锋可不似陈校长那般总给陈朝阳好脸色,他一上来就直截了当疾言厉色地盘问:“你老实交代,参与这事儿的还有谁?我可不像校长那样会一门心思护着你。”何锋在陈朝阳前面斜身站着,微侧着头鼓着眼睛看着他,有点藐视、蔑视合成一体的味道。
何锋算是陈朝阳在宣德唯一敬畏的人,他那气场实在强大,站在他跟前就跟站在山顶一般,只觉强风倒面而来。陈朝阳有些战战兢兢,“我……我都跟校长交代了呀。”
“那你再给我交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