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王府的招牌确实好用，第二天，巫双只是顶着“司马大师”的身份陪世子爷去知州田老爷府上转了一圈就敲定了当即砍树一事。
本来那知州还说要不等盐除娘娘选完了再砍，世子爷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本世子时间有点紧。”那知州老爷立马就把人都派出去了。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区区一个知州和晟王爷之间不知隔了多少级了。
砍树的时候是大白天，巫双特地嘱咐说是必须在白日里完工，不然待晚上鬼魂出来了，出了什么事儿就不好了。
一百多棵柳树，棵棵大小都需两人合抱才行，砍起来超费功夫，为了能在一天之内砍完，盐除城所有官兵几乎都被拉过来了，就要来个人多力量大。
围观百姓一开始指指点点，纷纷觉得这么做坏了当地风水。田知州安抚了半天仍由异议，可在第一棵柳树被砍到之后，立时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柳树的断面上头竟然有着一张人脸图案！
人脸轮廓鲜明，表情狰狞十分，看上去很痛苦，就像是临死时的表情。
真是邪了门了！
接二连三，每棵倒下的树都有人脸，有的一个、有的两个、还有的竟然有十几个。
这还得了，树都成妖了！
本来还围着看热闹的人害怕地散了一大半，砍树的人也都战战兢兢有些下不去手了。
“怕什么！”世子爷悠悠闲闲坐着看人砍树，下巴稍抬指了指巫双，“司马大师在此处，绝对不会有事的。”
“这次真是多亏了世子请来高人相助。”
田知州已经惊得冷汗淋淋了，这哪是砍树，分明在砍鬼啊。越想越怕，他的步子悄悄往巫双身边走了几步——离大师近点放心。
一共一百六十二棵树，太阳落山之前真的都砍倒了，效率不错。
“还请知州大人率众人避退。”巫双边说边单手起风旋了柳枝在手装模作样，“我怕一个不慎伤到诸位。”
她说得一本正经，知州大人再三拜谢，匆匆要走。司马钦也假惺惺嘱咐了几句，就和侍卫、田知州一同离开了。走到半路，世子爷突然就说困了，直接吩咐了回客栈，一气呵成屏退护卫、关门睡觉。
众侍卫茫然望天——这天还亮着就睡觉了？
当然谁也不能说什么，世子爷睡觉一向都是不许打扰的。
天色既暗，三鬼河两边整整齐齐的柳树断桩与那横七竖八倒着的树干看上去很有几分萧条。
司马钦此时正好端端地站在河边。
不用说，是巫双把他偷出来的。
有了白日的砍树一事，哪怕天色才黑，河边早已经空空荡荡，全无人影了。大家都知道了今晚王府高人要捉鬼，绝不能去河边，生怕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着因为黑夜到来而密密麻麻冒出来的鬼影，司马钦很是兴奋，“不错不错，很多啊。”
鬼多了，四周的鬼气自然浓郁，他还没淬完身子，虽有不适，也比以前好上太多。
巫双站在一边收着气息看他不紧不慢集了不少鬼，然后再一次累得半瘫在自己肩膀上。
“好妹子，麻烦你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配上凌禁那张小白脸，还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
她叹口气，面无表情地把司马钦送回了客栈歇息。世子爷真是沾枕头就着，睡得那一个昏天暗地，人事不省……
都安置妥当，巫双决定去到三鬼河一趟。
那边还有好些鬼魂，毕竟是城镇还是得处理一下。
鬼气过重，放任不管，若是害了寻常人家可不好。
然而，她刚回到河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处。
所有鬼气江河入海般向他汹涌汇集，须臾之间，偌大一个青柳渠清爽一片，鬼踪全灭。
黑衣连帽长袍，哪怕背对着，她也一眼认了出来——竟然是尊上！
没想到这么快会再次见到他，巫双的行动完全快过思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住他衣袍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说什么都没想好。
“尊上。”转到侧面，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他的面容。
眼角那粒红痣分外明显，许是刚吸食了鬼气的缘故，他的脸色如月光般皎洁。
见到她，墨月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你……你闭好关了？”
“本座还有事。”说完又是要离开的样子。
“慢着！”下意识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巫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见到的，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绝对不能。
墨月抬眼看了看她，眸子就和青柳渠的水一般，无风无波。
“我、我……”转为拉住他的胳膊，巫双说话有些吞吐，“我有话说。”
墨月拧了眉，要抽出胳膊，巫双怕他又要走，二话不说反而拉得更紧了。
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想要问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去紫云山？
——为什么当初要取出鬼颜花？
——为什么突然要闭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她问出口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了……”
她不是个傻的，墨月在避遮着自己，哪怕会前来救自己，可他还是在避着她。他将自己送去了晟王府，他曾经对她说过“若是‘他’以后能一直伴着你，本座就放心了”，那个‘他’就是指司马钦。
墨月收回视线，投向河面，“你想多了。”
她想多了？那他不是要丢下自己？
心底突然雀跃了起来，巫双抱住他的胳膊，眉眼都带了笑，“我就是忍不住总会乱想。”
可是，他的下一句话打破了所有喜悦。
“本座本来就不曾与你一起，何谈丢下？”
飞扬的嘴角凝滞在那处，巫双突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你说过，让我待在你身边。”
“不必了。”
不必了？他说不必了？
嘴角拉平，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胳膊，几乎要穿透那件黑袍。
巫双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
墨月心不在焉地继续看着河面，手臂一挥，“放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竟然没有甩脱。
“你又想着怎么离开，是不是！”
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她心中的怒意早已充盈了全部心神。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知何时渐渐染上了艳红颜色，左边脸颊缓缓显出了黑颜花与藤蔓，“墨月，你真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你？”
砰——
他被她直直撞向了一旁半截的柳树桩，可他的身子并没有倒下，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托住了他。
那是一张网，一张藤蔓织成的网，藤蔓的尽头是她那只紧紧扣住他的手。
黑色的鬼颜花藤蔓稳稳托住了墨月，也将他禁锢在了巫双面前不过三寸之处。
“墨月。”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讲出，咬牙切齿也不为过。
完全不在意自己手心突然长出的藤蔓，她的视线牢牢锁住眼前人，另一只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一字一句，怒意十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做人都不会吗？”
“我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是让你想亲就亲、想丢就丢的吗？”
第一见到巫双这副模样，墨月只一会儿就掩去了面上的诧异之色，任由她拘着自己。
“所以呢？你当如何？”
放缓气息，她的视线在他面上逡巡，红色的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负责。”
一声轻笑，他仿佛听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个负责？”
“和我一起。”
“不可能。”毫不犹豫的答案。
他是仗着她不能拿他怎样？他是仗着她好欺负吗？
“那好……”深吸一口气，她眼中的红色更盛。
“我先亲回来！”
瞬时覆上了墨月因为惊讶而微企的双唇，依旧睁着的红色眼眸中倒映出了他脸上突如其来的慌乱。冰凉触感如初，触着他的唇，心底的怒意渐渐转为不甘。
为何偏偏是就是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却仍叫她放不下。
为何偏偏会这般，她求的不多，可他总是一次一次推开她。
好不甘心，不甘心……
张嘴咬住他的唇，薄软寒凉。
是不是他的心也是这般模样，究竟如何做才能让他不再逃离。
他是喜欢自己的，一定是的……可为什么却总是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牙齿缓缓用力，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诱惑般的滋味让她想要更加深入。
她不信他心如磐石，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她不再过问了，她不再追究了，可是她不要让他再这么肆无忌惮地退出自己的世界。
舌尖相触，他的冰寒让她浑身一颤，想要再近一步，突然身前传来了一股气浪。
“砰”地一声将她弹开，直退到两丈开外才停下。
“够了，巫双。”
墨月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狠狠断开了那个带着血味的吻。月光下，他的下唇还沾着血，与那颗红痣一起成了他玉白一片的面上最鲜艳的颜色。
“够了？”半撑着地面，内脏传来隐痛，是被他震开时所伤。哪怕已经远离，巫双手心长出的藤蔓仍然紧紧缠绕着他，一丝一毫都不曾移开。她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刚才的亲密接触还是因为受伤而带上了些许低哑。
“你亲了我不负责。现在我亲了你，我来负责。”
仰面看着他，巫双单手撑地慢慢站起了身，沿着两人之间的藤蔓一步一步再次向他走去。
“何必如此。”他问道，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何必如此……
他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他明明此世不该再与她有任何交集。可是看着这样的她，脚下却似生了根般再也挪不动步。
缠绕的黑色藤蔓是她的执念，鬼颜花般妖冶而又狰狞的执念，网住了他，也牵住了她。
在她的眼里不需要缘由，只需要结果。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很喜欢庄师兄。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我永远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喜欢你。
“后来，师兄变成了尊上、变成了墨月……可我就是知道，他还在，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师兄。明明对我好，在乎我却总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冷冷清清模样的师兄。”
攀着藤蔓，她缓缓走着，嘴角溢出了一丝猩红。
“鬼王大人？呵呵。”她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个世上可有规定说鬼王不能谈情说爱？不能儿女情长？”
“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狗屁鬼王，也不管你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你要是再敢丢下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再了不起，在我眼里也只是个胆小鬼……不敢说喜欢我的胆小鬼！”
已经走到了墨月面前一尺之处，她停下步子随意抹掉唇边血迹，嘴角勾起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说了这么多，如果你还是执意要走……那么，就想办法让我死心，彻彻底底死心。”
“我现在还放不了手，但只要你说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一点都没有，迟早有一天……我会放手……再也不会缠着你。”
“上天入地，碧落黄泉，生生世世，我巫双都不会再记挂你一丝一毫。”
“我，说到做到。”
所有藤蔓收敛了起来，她的眼睛已经恢复常色，黑色的眼眸带着一丝雾气，看着他又仿佛看透了他。她不是不懂，而是什么都懂，才会一次又一次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以……给我一个答案。”
一个答案，让她能够坚持或是放弃的答案。
答案不在于真假，而在于他敢不敢……敢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本座……”
面对巫双倔强而又执着的目光，墨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想要如往常那般逃避，可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离开，不能离开。如果离开，就可能再也拾不起这段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缘分。
双手在身体两侧捏紧成拳，她等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她在逼他，或者说她在逼自己。
兜兜转转，躲躲藏藏，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抓不住。
无论多深刻的情感，都经不过一次又一次的消磨，无论多无比的执念，都抵不住时间长长久久的凌迟……
许久许久，久到她的脸颊已经被不知何时刮起的夜风吹得冰凉一片，久到她的喉咙都开始干涩，久到月亮也已悄悄爬上了中天……
“巫双，你赢了。”
这一次换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