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已离世多年。他们的前半生遭遇日本侵华,后半生碰上国共内战,中间勉强能算太平的几年,他们勤奋努力兼之机缘巧遇,达到了自己人生的高峰期。我哥哥大我很多,对他们在老家风生水起的辉煌既有幸参与也都还复记忆。一九九六年他替父亲写挽联的时候感叹道:唉,我们的父亲还是做过一些事的,到了我们这一代,就连挽联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写了。
我在台湾出生。在我眼中的父母一直都是飘零坎坷,家无恒产的难民。我对他们只有敬爱、同情与怜惜,没有想过他们会留下什么有形的遗产给我。
母亲去世后,我的父亲来我美国家中散心。他带了一个大行李箱,满满一箱都是母亲生前穿过的旗袍。我非常讶异他千里迢迢带了这样一大箱不合时宜的旧衣来美国,却连自己的贴身内衣裤都没有多准备一套。我想他是伤心过度,行为失常,当天赶快带他出去买了几套换洗衣物应急。
那一大箱母亲的遗留衣物随着我从美西搬到美东,又搬回美西,十年内我两次横越美洲大陆,搬了不下十次家,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才在加州湾区安定了下来。随着时间流逝,我渐能面对丧母之痛,终于决定开箱把那些陈年旗袍拿出来,替母亲在后院做了一个没有碑的衣冠冢。
那堆衣物中有一幅三边滚了蓝色布边的长方形白布条,没有滚边的一边剪得不太平整。布面已经泛黄,全幅留白甚多,一角写了四个楷书体“香梦长圆”,旁边零零落落地绣了一对比翼双飞的燕子,和一树蓬蓬桃花。颜色用得很淡雅,都是粉蓝粉红粉墨,是我母亲一向喜欢的那种色调,针脚虽然高高低低却还用了深浅渐染的绣法。我看不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就收在一旁,等父亲来了,拿去问他。
父亲说那是一幅帐檐。是他和母亲新婚的时候,由他写的字,母亲绣的花。那时已经快八十的父亲大概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微笑着说:“两个人闹着玩,我那几个字写得不好,你妈妈也根本不会绣花。”
以他们的年代,是教会学校高材生的母亲,女红不是普通差。我读女中的时候,人人的妈妈都帮她们做家事课洋裁作业,我的却是拿到裁缝店去讲好话还要多给钱,先剪裁了拿去打次分数,缝一半再拿去打次分数,最后留几颗扣子让我拿到学校去做个样子。作弊作得太明显,害我差点家事课不及格。
后来我去到父母亲家乡,才知道我妈妈的不擅长家务竟是四乡闻名。她的娘家和婆家后人都有长辈对他们讲述我妈的轶闻,亲见的老人更是在四十年后见到她的子女都还有故事可说。
当时我一面听家乡亲戚讲我母亲逃难到乡下时,因为不会生火煮饭和缝洗衣裳,闹出的种种笑话,一面想到那幅她亲手绣的帐檐。是什么动力驱使她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时代新女性自暴其短地绣了一幅让丈夫一见就发笑,笑到作者往生多年后,八十老人看见了都还要哂笑当年的难看手工艺品?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在仓皇辞庙,多少珍贵物事都要抛弃之际,却花时间和力气,歪七扭八地剪下了这幅字也没写好,画也没绣好的帐檐当成宝贝带着走?
多年后,我也已初老,历经了人世若干沧桑,我把这幅帐檐慎而重之地带回了我的出生地,委请朋友精工装裱,打算将来当成祖父母的遗产留给我的侄女。虽然几个字写得让父亲自己一辈子不满意,惯拿钢笔的母亲绣工更是稚拙得令人发噱,可是我想到年轻的父母,在连天战火下的新婚愿景竟是“香梦长圆”,就一面眼眶湿润,却一面也像父亲晚年时看到帐檐那样地微笑了。
在我们这个没有房地契可以留给后人的家庭,我希望这幅不完美的劳作品会把一个带点香艳和传奇色彩的家族爱情故事,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首次发表在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