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们经营的补习班在西门町,十几年了,在公司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她们自称“西区小姐”。我很喜欢去她们的办公室坐坐。台北只剩这一小片地区还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和亲切,少少地保留了一些几十年前我青春记忆中的城市面貌。侄女们慷慨地说这个头衔也算我一份,因为西门町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是祖妈级的“西区小姐”。
台中上来的朋友也是“西门町婴崽”,邀我去红楼喝茶,说如果在台北想怀旧,只有还没拆掉的红楼戏院附近有几分旧时样貌。台中朋友又带了个西门町土生土长,一辈子没离开过的在地朋友来。做介绍的时候说:这位蒋小姐是“作家”。在地朋友就答应道:“哦,做呷?做哪一方面的呢?我有朋友在这一带卖鸡排,生意不错哦。”三方搞清楚以后就大笑,在地朋友自嘲生活圈里没有“作家”,只有“做呷”,闽南语里是做吃食生意的意思。
大家都在西门町长大,三个人聊起来,发现还是小学时候的前后校友。喝了茶就漫步去“母校”看看,一路指指点点相互挑战记得的儿时店家:
“记不记得这里有个生生美容医院?”
“记不记得这里有个白熊霜淇凌?”
“记不记得这里有个美都丽戏院?”
陪伴着长大的店都不在了,景物好像熟悉,其实全非旧时商号。台中朋友说起自己的母亲已经失忆,我们这些儿时旧事也不知道还能记得多久呢?天上下着小雨,在地朋友带路去吃将军庙前的五十年老店小吃,可是那仿佛天外飞来的高架路遮住了我小时候在那里玩耍过的水门和堤防,我也就提早失忆,对据说并没有改变的寺庙一带也没有印象。而且几十年没吃过,忘了家乡正港鱿鱼羹的味道。没有对照组,珍珠也只能当成鱼眼,对这五十年未变的美味无法领会。而且后来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幸好在无法忍耐之前就已和朋友道再会,冲进了在附近的侄女办公室解决大事;情形之凶险,一再被侄女笑问:姑姑你在外面吃了什么呀?
我哥哥一向爱吃,虽然父母反对,可是他常瞒着大人带我到处吃摊子上的东西,所以我从前对饮食环境卫生并不讲究。只是女人老了会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发展出些洁癖。只是碰到小学校友,不能扫兴,其实下箸的时候是抱着一点拼死吃河豚的心情。不过凑趣(或叫不扫兴)也算是我这个人的美德之一,就豁出去了。没有想到老牌西区小姐却扛不住老牌西区小吃,败下阵来。
这让我想到来台湾之前两天,抽空去洛杉矶看儿子,一家人在蒙特利公园市到处找卫生达标的餐厅。
其实根本不是吃饭时间,可是开六个钟头车才到地都饿了。身为地主的儿子问大家想吃什么,我说既然来到洛杉矶,当然吃中国菜。我们就凭记忆来到了有小台北之称的蒙特利公园市找从前去过的知名餐馆。到了门口,儿子犹豫地指着门口大大一个英文字母“B”跟大家说:市政府替所有餐馆的卫生评分,只要没有蟑螂横行,或者看得见的垃圾满地,大概就能得“A”。儿子常常外食,他说他住的城中区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可是他在洛城看见的第一个“B”级卫生标志。他开玩笑说:“我知道拿个A不难,可不知道要多脏才能得到B。”
经他这么一提醒,全家都决定不进这家有名的中菜馆,要另外找一家贴了“A”的才进去,求个安心。结果把附近几个小商场(Plaza)转遍,除了一家泰国菜馆,其他竟然大门上都是“B”的贴纸。我们从非晚饭时间找到晚饭时间都没结果,我说就改吃泰国菜吧。儿子觉得不能这么就放弃,看见前面一家火锅店刚开始晚餐营业就生意鼎盛,我心想,火锅店连厨房都没有的,生意又这么好,不可能得不到“A”贴纸了,就兴冲冲地带大伙赶过去。到门口却又看见贴了一个“B”。可是同胞们都“没在惊的”(闽南语),居然已经排起队来等吃打折的“早鸟餐”(Early Bird)。
我疑惑地说:会不会洛杉矶中国餐馆的最高卫生级别就是“B”呢?
儿子给我一个大白眼,说:老妈你这标准也太低了吧?
我跟他提起他小时候糊弄我的事情,不像别的亚裔孩子学校里都拿全A,他拿了全B回来。一本正经地跟大人说自己上了“B荣誉榜”(B Honor Roll)。我说没听说过有“B荣誉榜”啊,人家同学妈妈车子保险杆上的贴纸都只见过“我儿是A荣誉榜上的学生”。问他的贴纸呢?他说:噢,那都是花钱买的,我替你省下了。
现在是法学院优等生的他又给了我个大白眼,说:老妈你就这种事的记性最好。
那天晚上最后在“小台北”吃的是门口有“A”贴纸的泰国菜。味道不错,阖府尽欢,回去也没有人抢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