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升“半百老妪”好几年了,同年好友却都不觉老之将至。有一次我刚开了个头脱口说出“我们欧巴桑——”,就被朋友抢白道:“喂,你自己想当欧巴桑就当好了,不要扯上我。我可不承认我是欧巴桑!”
对,她还穿过膝的长靴和迷你裙,只不过从前露一截雪白大腿,现在露一截各色弹力袜(Leggings)。
前些天有个年纪大两岁的老朋友寄来电子邮件,大方地把女人锱铢必较的年龄四舍五入,自称六旬,说预期再过不到十年自己就“干瘪”了。这让满怀希望即将去台湾针灸减肥的我既吃惊又泄气,不但被提醒年纪已向花甲大关挺进,而且“干瘪”的那天好像也指日可待。既然如此,那还减什么肥?像现在这样又富态又福态岂不挺好?
有两位伯母最仁慈,常施口惠,每次见面都异口同声赞美:胖得好看,皮肤多好,一根皱纹都没有,年轻相。朋友之一说:“我妈眼睛不大好。”另一个对她妈妈大叫:“妈,你别再鼓励她了。为了健康她也不能再胖了!”
数年前几个好友一起去上海玩,闻名到古北区一家餐厅吃台菜。饭馆生意鼎盛,一座难求,客人都挤在门口排队等候。有一位年纪轻轻的上海小姐态度倨傲,用大音量指责带位的小妹,大概是怪小妹没搞清楚先来后到,带了后来的人先入座,或是未辨哪位才是真贵客之类。台湾口音的女老板出面赔不是,好话说尽,年轻女客还是不领情,发完飙后,吆喝同行的欧里桑走人。奥客前脚出门,受了气的女老板后脚就用台语开骂。我刚好站在她旁边,她面向着我碎碎念,就像我是她诉苦的对象一样。我多年没有机会使用方言,忍不住用已经不太纯正的闽南话接腔道:“甲拢都生一个,好额人婴崽,Spoiled,呃,宠坏了。”完蛋,太久没用,脑子里原来列为“第二语”的闽南话竟和大胆窜位的“第三语”英文讲混了。
女老板听到乡音忽然发作,放大声量也发起飙来:“啥咪婴崽?那个查甫甘会是她老爸!看她那扮势,想也知道是她的Sugar Daddy。”后来攀谈,女老板说自己从台湾到洛杉矶住过很久以后才到上海开店。
那时我在上海还算观光客,不知道古北区以何出名。旁边身材苗条打扮入时的单身朋友笑道:“在古北区可不能随便找人抱怨,只有你一看就是大老婆相,不会出错,所以她对着你讲。”
我在北京跟人说话都拿出小时候演讲比赛的国语,该翘舌的绝不偷懒,再把发音部位稍微调到鼻腔,重点是要把所有的第二声和第三声发清楚,不可混淆;如果不充内行乱用什么在地俚语,那就几可乱真。在大陆景点门票分内外宾的年代,我凭这一手还被卖过内宾票,那省下的几文,远不如唬弄到人的快乐。多年前去北京旅游,一整天那位北京导游都没有像从前遇到的在地人那样赞美我的京腔普通话,到了傍晚实在忍不住了,就自己讨赏道:“像我这样到路上问个路,没人听得出我是国外来的吧?”年轻的女导游含羞笑道:“您这口音是听不出来了,不过您这身材……”上世纪大陆的人营养没现在这么好,瘦骨嶙峋的导游小姐像那时护城河边还没铲除的柳枝在风中一样乱颤,为自己的幽默笑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有时候,我还真欣赏老外对人永远只说客套话的虚情假意。
经过这几年实地考察,发现亚洲女性真是肥人少瘦人多,像我这样在美国堪称“正常”的体态,到了亚洲地区够格参加“小象队”。想我当年做台湾小姑娘时也是吃不胖一族,只是橘逾淮为枳,既逾太平洋,阳明山瘦橘子也能长成加州大葡萄柚。以致新朋友看见我的旧照认不出来,老朋友见到了本人也一时不敢相认。
“复出”之后常常有地方要求照个相、露个脸啥的。我虽然深信“人之妍媸不过皮相厚薄”(Beauty is only skin deep),可是既然重履故土,就该入乡问俗,不好随性出来吓人,乃正经思考以窃认为不近人情的家乡标准为减重之参考。上次赴台时就依朋友口碑挂号针灸减肥诊所。第一次去要排队,偌大的候诊室坐满了清一色女瘦子,要不是有我和朋友两个充数,不知情走进去的人会以为来到增肥诊所。自己并不像根竹竿的女医师采取流水线程序SOP,连把患者衣服撩起来露出肚皮都是助手的前置作业。当我扎完针满怀希望付了五千台币离去之前,前台郑重交付两张“饮食须知”,切嘱要严格执行,否则功亏一篑,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不能怨医师不灵。
我一看,咦?这不像美国流行过一阵的“南岸减肥餐”(South Beach Diet)吗?什么蛋一个,肉一小块,别吃淀粉,叭啦叭啦,Blah Blah。我气得对朋友说:“如果照这样吃,不来挨十次针,也一样会瘦。难怪你来过还会复胖,干吗还来?这样吃得比鸟还少,谁不瘦你打我!”
被洗了脑的朋友把复胖的罪孽一肩承担,只怪自己上次瘦成少女时代体重后,也回到青春期的百无禁忌,大吃大喝。她说:“当然还是要来,扎了针我才不觉得饿。而且一想吃了不该吃的,五千块就白花了,才能抵抗美食的诱惑。”
所以说人和人怎么会想得一样?我总不至于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到世界闻名的“贪吃之都”遵行“南岸节食”吧?机票钱可远不止五千台币啊!我挣扎了一下午,觉得即使扎了针果然没有食欲,却还是不能对第二天的上等日本料理邀约说“不”。我拿起电话就把下次扎针约会延了它三个月。在那之前,让我张开双臂拥抱久违的家乡美食吧!
不过弹指工夫,三月期至。这次我的任务是“重新学习在台北生活”。我给自己订的第一指标就是“融入”(Blendin)在地人的形貌。这就让我记起有次和香港友人相约中环,人山人海中她笔直向我走来,我正纳闷这么多人她竟能一眼看到我,她就笑嘻嘻地说了:“老远就看见一个美国婆站在那里……”她后来解释因为我一身美国品牌的旅游打扮和中环穿套装的OL(Office Lady)大异其趣,以致鹤立鸡群。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