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乱局已生,文人大多无心向学,书斋生意江河日下,沐堇秋与芰荷正为此商议,便听赵宝儿道:“眼下不要说我们清风书斋,放眼咱胤州五十来家书斋,生意都很是清淡。很多书斋都转行做药材生意呀,玉石生意什么的……咱们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二公子,掌柜的,你们看……”
沐堇秋托起茶盏,轻吹茶沫。手指清劲润华,一径摩着盏上莲花缠枝的釉彩,曼声道:“隔行如隔山,人家赚钱的生意让我们做着可就未必如意。”
芰荷接过他递来的一瞥,颔首接话:“心系一处,做本行是最好。”微一沉吟,又笑道:“不过,要想好好做生意,还得想点办法才行。”
“哦?”
“现下时局如何?文人的喜好如何?”
沐堇秋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说:“内忧外患,文人报国无门,大多寄情声色。”
她淡淡一笑,在那书架上拿取一番,隔空抛给他。
一本《尔雅》,一本《柳毅传》,沐堇秋捏着手里的书,微微一笑,但听她笑问:“书也不只是给读书人看的,你说时人喜欢看什么?”
“说来听听。”
“适才你问我做事会舍近求远还是舍远谋近,想必是因这左近就这一两家书斋。不过,懂得舍远谋近的道理固然是聪明,可我偏要买书的人明明知道不应该‘道在迩而求诸远’,却仍舍近求远,来我这买书!”
“好,“沐堇秋拊掌一笑,“我拭目以待。”
把湖笔掷在一旁,芰荷长出口气。
她埋首在清风书斋足足三天,她才将《柳毅传》的绣像绘成,这几日也不曾归庄。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么一桩生意,日子反而过得极快。
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小时候娘亲教她画绣像的情形,会撑着下巴发愣。她七岁时,那个负心寡义的爹爹就很少来娘亲的小院了。都说娘亲的绣像画得格外好,但谁又知道,她画的不是绣像,是寂寞。
窗扉轻开,微风掠拂,芰荷正坐在窗前忆着旧事,一时喜,一时伤,眼前蓦地一黑,指节滑腻幽芳。
“拿开你的纤纤玉指。”芰荷笑嗔道。
“承蒙夸奖。”沐堇熙撒开手,哈哈一笑,一屁股坐下笑问,“看看你这几天都在做些什么?连家都不回了。”
家?
芰荷心上温暖,抿唇笑了,但听她问:“这是画的柳毅和龙女在筵席上作别的情景么?”
“嗯。”
几天前,清风书斋挂出招牌,说是在这买书,一呢,可以得到掌柜亲绘后交付文渊阁影印的绣像;二呢,可以得到租赁优惠。
这法子倒是新颖,效果也没让人失望,不少陈年余货即便不能卖出,却也能租出,倒是物尽其用。
“买书赠书的把戏谁都会玩,芰荷妹妹亲绘的绣像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自然更能撩拨买书人的欲望了……”沐堇熙眼珠一转,凑她耳旁笑道,“我昨日还对二哥说呢,我这妹子不仅有着羞花之姿,更有慧心巧思,谁要娶了她呀,大有福气!”
芰荷脸红了红,沐堇熙也没继续说下去,又告诉她,明日便是爹爹生忌,这便邀了芰荷回庄。
“此事就有劳佟师爷了!”沐堇楠含笑向官衙前的佟师爷一抱拳,刚毅的背脊微微一躬。
这个沐堇楠,是白云庄的大公子,与沐堇秋同父异母,向来亲厚。
“大公子您太客气了,为您分忧是小的的荣幸。您慢走啊。”佟师爷忙不迭道。
一个矮个子的小厮迎在马车旁,呵腰笑道:“大公子,宝禄来接您了!”
佟师爷见沐堇楠上了马车,放了窗幔,才搓着手打开他给自己的钱囊,啧啧赞道:“这家伙倒出手大方!”
“大公子……”见沐堇楠容色倦怠,宝禄忙问,“我们荣威镖局倒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是谁这么大胆,敢来劫镖?”
“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安抚好莫老爷子。莫要坏了咱们名声……”沐堇楠皱皱眉,若有所思,“宝禄,你记得该怎么说吗?我前几天干什么去了?”
宝禄点点头,低声道:“小人记得。公子您和雇主谈了几日,才谈定了索赔的事,因此耽搁了回庄的时间。”
其实,宝禄也挺迷糊,大公子这不才刚回来处理这失镖的事儿么?为何愣是要他说他前几天便已回到胤州了呢。不过,作为下人,可不该多问。宝禄是深谙此道的。
“记得就好。”
“那个,小小姐她……”
想起调皮的女儿沐思茹,沐堇楠便有些不耐烦,摆摆手,道:“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事,我不在家的日子,可有别的事情发生?”
“对了,咱庄里有件喜事呢……小姐认了一个妹子,说是她的旧友,现下把清风书斋也交给她打理了。”
“好,我知道了。”
沐堇楠素来知道小妹性子豪爽,倒也不怎么在意,当他回到庄子,见着沐堇熙身旁素服加身的芰荷,却忍不住盯了她一阵。
芰荷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似被鸡毛掸子挠来挠去,面上却微笑自若。
沐堇熙觉出气氛诡异,忙为他引见,但听大哥慨然一笑:“万俟……这个姓氏少见。”
芰荷微笑一应,但听沐堇熙道:“好啦!好啦!大哥,从今后,她也是你的妹子啦!咱们可都得好生疼她!二哥都去准备祭品了,你还不搞快点?快快快!”
夕照渐褪,夜幕垂似青灰的纱幔,笼住白云庄别院。
暮光微凉,沐堇楠肃容冷面,站在满脸戚容的二娘身旁,主持着生忌仪式。身后百余沐府主仆垂立祖坟前,隐有泣声。
沐堇熙也收了平日嬉笑,泪花点点。
烛火绰绰,想象着沐啸乾的音容笑貌,芰荷也不由触目伤怀,忍泪轻劝,又道:“不是说要送给义父他生平最喜欢的天竺烟丝么?”
“对,我险些忘了。”沐堇熙抹了把泪,嘱白霜送来烟丝。
“大哥,父亲生前最喜这天竺烟丝,说它滋味虽淡却异香清雅,非比寻常。这次,我们把这剩下的全送给父亲吧。”
沐堇熙唤了芰荷同往,她忙携沐堇楠的幼女沐思茹上前跪下。五人从烟盒里拈出烟丝,向乌金火盆中投去。
红舌贪婪吞噬着它的祭品,火苗倏然蹿高,少时,袅袅上升的烟气里便迅速氤氲起一股子奇异清香,似如白水豆腐上的葱香,又似寂寂深山里的幽兰,香溢四方。
众人尽皆称奇,新来的小厮都暗暗忖度:老庄主可还真会享受!
“咱家有我呢!爷爷,思茹很乖的,您不用担心!”沐思茹见大人都说着祝语,也有样学样煞有介事。
她说完话,眨眨眼转视这个新认的小姑,却见她身子有些发抖,眼神涣散,两颐紫里泛红,唇上血色全无。
“没什么吧,芰荷?”沐堇秋也发现她不对劲,正要伸手搀她,沐堇熙已拉住了她。
“没有,没什么……”芰荷勉力一笑,哆嗦道,“义父,芰荷……给您……送……”
一语未毕,当头栽倒。
“好难受啊……水……”芰荷荷瓣般的小脸烧得通红,薄唇颤得可怜,锦衾上的牡丹图色被抓得支离破碎。
红玉扶她喝水,一线凉意灌入喉中,也唤醒了她的神识。
眼前几人,沐堇秋是喜中含忧,沐堇熙是喜中带愧,沐堇楠则是喜中蕴疑。
“天哪!你醒了就好了……愁死我了!”沐堇熙凑前捉了她手,神色一松。
芰荷脑内昏沉,皱眉呼痛,沐堇熙低首轻声道:“方才陈大夫来过了。他说,你这是中毒了。”
他说的陈大夫是庄里的陈文锦,医术极高。
“为何?难道有人要害我?”芰荷皱皱眉。
“是烧给父亲的烟丝……”
“可是……你们不也……”
沐堇秋见她神色困惑,趋前低语:“尽管大夫这么说,可我们拿没烧的烟丝验过了,无毒……这的确让人费解……或因你身体对烟碱十分敏感,所以受不了那种刺激。不过,你不用担心,大夫开了些清毒的药,已不妨事了……只是这几日一定要多饮水。”
声音磁沉悦心,芰荷心上一暖,缓缓道:“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总是烦躁难眠,后来发现有肺虚之症。大夫曾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能接触刺激味儿大的烟尘。”
“哎,那你不早说!我便不会叫你过来烧烟丝了。”沐堇熙悔意丛生,拍手白她一眼。
芰荷淡淡一笑:“不知者无罪。”
“不对!”沐堇秋原坐在床侧,蓦然间神色凛惕。
“二哥?”
“你若真只是肺虚,断不会中毒!”沐堇秋紧盯着她,好似能从这清丽面容上掘出答案来。
芰荷见他目光灼灼,也吃了一惊:“难道烟丝和别的物事混在一起烧了就会产生毒性么?”
几人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呼道:“那个火盆!”
沐堇秋烟水深眸神色复杂,喃喃道:“爹亦多年肺虚,那么……那个火盆,那个烟管……”
芰荷心绪被他搅动,心潮迭起,却见他眼底波澜已然平静,正向下人沉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