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也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陆信突然开口，许是呛了水的缘故，声音竟沙哑得可怕。
祝阳羽又是一掌狠狠拍在陆信脊背，硬是将他胸腔中的河水尽数拍了出来，“却至少，你可以留在暮姐姐的身边，替她办事，护她周全。而我，如今我连留在他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
祝阳羽神色黯然，满面悲伤。她低垂着眸，竟是陆信从未见过的颓然。
“小羽……”这一刻，陆信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祝阳羽对百里丘的那种感情，他兴许此生，都无法感同身受。
“木头脸，我要走了。”祝阳羽默然抬眸，她望着陆信，勉强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不知为何，陆信的心，竟狠狠一揪。
“何时走？”万般心绪，最终只化成三个字。
祝阳羽仰头，望着静谧安详的天空，“兴许，就这两日了。”
陆信听后，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潜藏在心底的不舍，犹如万千巨浪，翻滚不休。
他知道，祝阳羽此番离去，便会回到墨魂谷中，再不能外出。
那么，他们此生，兴许再也不能相见了。
“便不能……留下吗？”陆信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带着期许，带着一丝浑然不觉。
直到祝阳羽愕然地张大双眼，陆信才幡然察觉，他竟随着自己的心意，说出了挽留的话语。
然而，当他察觉后，心底却是一阵释然。
既然心有不舍，既然已经开口，那便顺着自己的心意，说下去吧。
“小羽，留下吧。”二人四目相对，目光之中俱是一片清明，“你既不愿回谷，不愿做那什么祭司，又为何要勉强自己？留下来……留下来……”
祝阳羽目光呆怔，一颗心却是颤了又颤。
猝不及防地，一滴泪珠，自眼角滑落。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挽留过她，从未有过。
她认识的人不多，却是掏心又掏肺。
然而，丘哥哥一心想送她走，暮姐姐也几次三番出言撵她。
她虽厚着脸皮一再跟随，却也知道自己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的。
只是她如何也想不到，被人挽留的滋味，竟是这般……
这般高兴。
即位后，白雀城中有许多事物需要处理。
朝臣，藩王，军队，无不是万般棘手。
直到夏去秋来，花开花败，南宫未昌终才处理好一切。
近乎两个月的时日一晃而过，暮云朝的伤势，终是痊愈了。
离开药庐的这一日，卞夷自枕下取走那支巴乌，竟一言未语，先她一步离开了。
而后，楚昊文只身前来，向她道别。
面对这个长她六岁的舅舅，若说没有半点情谊，那是假的。
然终究，是要道出再见的。
却不知，日后还能否再见。
这一日，似是离别多于相聚。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离开药庐之际，竟是月儿，吟了这诗句。
站在繁华街头，望着身边的同伴，来时分明有五人，如今却只剩四人。
那个总是着一袭粉袍，翩然如玉的男子，不知是否也有想念过他们。
“月儿，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几人朝着红瓦宫墙走去，暮云朝心底却是一阵怅惘。
“姐姐，今日月中了，正巧十五。”月儿笑，却瞧不出半点喜色。
暮云朝望着她，自从来到夷却，月儿的心事便越发重了。
“十五？八月？”暮云朝微微一怔，竟有些后知后觉。
“正是。”
时光一晃，竟已是中秋。
她来到这个世界，快有一年了。
这一年间，看似不长，却生了这么多事。
“暮姐姐，为何我觉得，今日的你，很悲伤？”祝阳羽终是留了下来，如同往常一般，神采飞扬。
暮云朝笑着摇头，问，“既是佳节，你们今夜可有闲情，随我去湖边放灯赏月？”
“佳节？”三人齐齐惊问，不明所以。
暮云朝却是笑，笑得有些神秘，“我看那姻缘湖不错，酉时便去湖边罢！”
清和殿。
南宫未昌已褪下一身龙袍，身前站着柒小八和赵阚，正在吩咐着什么。
见暮云朝走近，他勾唇一笑，眉宇间多了几分暖意。
“身子可是好了？”他问。
“恩，全好了。”她答。
“今夜可有兴致，陪我放灯赏月？”他握住她的双手，大掌温热，令她安心。
“咦？”暮云朝眨了眨眼，有些疑惑，“为何是在今夜？”
“因为，今日十五，月亮最圆。”南宫未昌仍是笑，宠溺的笑，那笑中又夹杂了浓浓的情意。
暮云朝心中生奇，便问，“在我们那里，每年的八月十五便是中秋佳节。莫非，昌国也有这样的节日礼俗？”
南宫未昌轻轻蹙眉，“在我们那里”这五个字，让他听了很是不悦。
暮云朝连连轻笑，抽出玉手替他抚平了眉眼，“安心，这一生，我不会离开你。”
“咳……咳咳……”
这时，一道极为不和谐的轻咳声自耳边响起。
柒小八脸色微红，目光闪躲，神色极为不自然。
南宫未昌却似是没听见一般，继续道，“昌国本无这样的习俗，不过你若是喜欢，可以开创一个。”
“恩。”暮云朝笑着点头，“每年中秋，是团圆的日子，这个节日，很有意义。”
而后，她眸光微转，问道，“不过，你又怎知要在今夜放灯赏月？”
柒小八仍旧一副不自在的神态，奈何南宫未昌无视他，没有得到允许，他是不敢私自离开的。
“这个礼俗……是我师父教授的。”南宫未昌敛了笑意，“师父说，十五燃灯，意在团圆。”
“师父？”暮云朝一惊，“从未听你提起过。”
“日后，你会见到他的。”
酉时。
天色将暗，街中却是灯火通明。
南宫未昌虽换了衣物，却仍是被百姓们认了出来。
一行人走在街上，百姓们纷纷驻目。
若不是南宫未昌有命，百姓们定会下跪朝拜。
暮云朝被南宫未昌紧紧牵着，暖意袭遍全身。
灯笼映照下，他的侧颜柔和了些许，却是绝世无双的好皮相。
暮云朝痴痴地看着，任由他牵着，心底是没来由的安然。
这一刻，时光静好，她与他，相聚在此。
到得广场时，人群三三两两，悉悉碎碎。
这与姻缘节那夜的场面，相距甚远。
远远的，几人便瞧见湖边站着一男子，他一袭青衫，似在摆弄着什么东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疏离与悲戚。
“天啊！”祝阳羽突然惊叫出声，她伸手指着湖面，激动不已，“好多花灯！”
暮云朝这才将视线移开，顺着祝阳羽的手指，去看湖面。
这一看不打紧，却是大为吃惊。
但见湖面上飘着一盏又一盏的荷灯，成群结队，向湖心漫延而去。
而湖边，却唯有那一人。
莫非这上百盏花灯，都是那人放的？
蓦地，暮云朝抬脚走了出去，朝着男子的方向。
她总觉得，那个人，有些熟悉。
到得那人身后时，暮云朝竟有些迟疑，她很想看看那人什么模样，却又担心会打扰了他。
祝阳羽向来心直口快，见暮云朝犹豫，她便开了口，“这位公子，你为何一人在此放灯？”
男子听后，蓦然回眸。
当那张布满了沧桑与悲凉的面孔显露在几人眼前时，几人俱是一惊。
而暮云朝，她张大了双眸，最为惊奇。
“云朝！”男子惊奇出声，眸中的悲凉逐渐被喜悦所取代。
“长……长孙阁主……”难怪她会觉得有些熟悉，却原来这男子，便是长孙高达。
下意识的，暮云朝去看他手中之物，那是一盏兰花灯，上面清楚地写着两个字，“姜兰”。
暮云朝心头一滞，“你……为何要放这么多花灯？”
说着，暮云朝向前两步，走至湖边，向湖面望去。
但见每一盏花灯上都写着一个人名。
秦僧……段武……李承双……
这些名字，好生熟悉，她都见过。
在陵音门，山林中，树干上。
长孙高达蹲下身，将手中的兰花灯放在湖面上，“当年做了错事，便只能以此来祭奠。师父说过，每一盏灯都是一个灵魂，在今夜放灯，他们便能得以安息……”
暮云朝垂眸望着他，却见他轻轻蹙起了眉头。
那盏兰花灯，不似别的花灯那般飘向远方，竟是停滞不前，漂浮在水面上。
长孙高达企图以内力相逼，暮云朝却突然出声制止，“她或许，想要在你身边，多留一会儿……”
此言一出，暮云朝只觉心底一阵抽痛，悲伤上涌。
而长孙高达，几人看得真切，他的肩头猛地颤了几下。
长孙高达收回掌，眸中尽是柔光。
暮云朝却清楚地看见，在月色灯火的映照下，他的眼角折射出一片晶莹。
“姜兰……”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小，不被任何人听见，“你走吧，如若有下辈子，只愿你我二人，再不相见……”
几人不知长孙高达究竟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却见他合了唇后，那盏兰花灯轻轻一晃，便朝着湖心飘去了。
本该聚集在一处的花灯们，就此生生断了两截。
这时，长孙高达的脚边，仅剩一盏灯。
紫罗兰，花开艳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