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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天只是一段路程

我出生的地方叫红叶镇。石板路,青石桥,每到秋天,大街小巷漫山遍野整个世界都会燃烧在那一树树红叶的热情中。

我叫段槿陌,我有一个很漂亮的妈妈,她叫于秋,她从小把我当做一只猪来养。开心不开心不重要,会吃会睡会干活就是一只好猪。哦不对,作为我这只猪,还必须得会念书,很不幸的是我天生就不聪明,所以我并不算一只真正意义上的好猪。

于秋对我非常不满意,其实我没说,我也对她特别不满意。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叫于小五,如果你在四方巷听到一个粗壮的女高音扯着嗓门喊:“于小五,滚回来吃饭了。”再或者,“于小五,老娘叫你写作业,你又跑出去跟段槿陌鬼混,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这一般就是他母亲大人在呼唤他了。

没错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和我“鬼混”。他对我非常好,通常来说,如果我是公主那他就是喂马兼放羊的伺从,如果我是司令那他就是洗衣服刷鞋的小兵,总而言之就是我是他的老大。甚至有其他的小朋友来抢占我的山头的时候,他就会负责冲上去跟他们拼命。这从小就造就了他过硬的打架本领。即使满身是伤,他也乐此不疲。

其实我没有说的是,我对于小五非常不好,那是因为我真的很嫉妒他。

他有一个爱打麻将的妈,我有一个爱打我的妈。

他可以隔三岔五从家里偷出五块钱给我买当时很流行的“西瓜太郎”文具,而我仅仅因为偷了一块钱买冰棒,被于秋发现了,如果不是因为第二天我还得念书,我想她一定得打断我的腿。

他值得我嫉妒的地方还很多,以后我们再慢慢说。

于小五是以一种很成熟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他伪装的成熟在当时的我看来,同样成熟的我,是应该和他做朋友的,物以类聚,课本上是这么说的。

那年我七岁。刚挨了揍,躺在屋中央的藤椅上晒太阳。细微的尘埃混合在温暖的阳光中,轻轻地落在我的眉头,鼻子,嘴唇,指尖。然后一个阴影出现在我面前,完全遮住了我的阳光,我仔细一看,一个很漂亮的小少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说,初来乍到,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我完全不清楚“初来乍到”这种有深度的词,他究竟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我只记得那时候我迫不及待伸出还青紫的右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使劲晃了晃,说,我非常愿意。

然后我看见他脸红了。他赶紧丢开了我的手。

他那天起跟他的父母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搬到了四方巷,和我做了邻居。而在以后的接触中我才发现幼稚、可笑、天真愚蠢才是这个漂亮的于小五真正的风格。

我开始悔不当初,跟他做了朋友。

他的名字真是土。于小五,小五小五无非就是家里排行老五。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我讽刺他说,看看你那个破名字,都要像你妈那样俗,我不就该叫段老大了。他白痴兮兮地说,我大姐不叫于老大,叫于大妞。

噢,我的老天啊。我暗自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了。

可是事实证明,我根本抵挡不住于小五的诱惑,每当他提着一只酱板鸭来到我的窗口吹响我们约定的暗号的时候,我内心丝毫不会有任何的迟疑,屁颠颠的从那扇并不结实的窗户飞身而出,它在我粗暴的虐待下发出低沉的声响,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岁月的末端呈现出的摇摇欲颓。

然后我们会找一处无人之地,分食了那只香气逼人的酱板鸭。于小五狼吞虎咽的模样甚是可爱,在那段风轻云淡的时光里,这便是我们莫大的幸福。

可是莫大的幸福背后总会有更多无奈等着我接受。从很小的时候我就隐约地知道我跟别人不太一样,比如说于小五有爸爸,镇上的所有小孩他们都有爸爸,就连街口那只小黄狗在惹事生非之后都会迅速蜷缩回那只大黄狗的身后。可是自我记事以来,我就只有于秋。

她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卖的东西很凌乱,大到锅碗瓢盆,小到零食螺丝钉都应有尽有。但是家里的供应优势丝毫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便利,我在偷吃了一根火腿肠后被追得满院子跑的场景时常在我的梦里反复轮番上映。

于秋是镇上公认的美人。在所有人嘲笑我没有爸爸的同时,他们也非常羡慕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妈,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宁愿有个像于小五那样俗气豪迈的妈,在有一次于小五和我溜下河摸了泥鳅之后他很不争气的发烧了,我想他可能是烧坏了脑子,任我怎么在他家院子外面学狗叫他也没有丝毫的回应,然后我看到他那个壮硕的妈妈搂着他出现在院子里,那天日光万丈,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时而在他单薄的脊梁上拍几下,那一刻我嫉妒惨了,天晓得,在我的记忆里,于秋从来没有抱过我一次。

她只会对我说,段槿陌,你别装死哈,赶紧起来给我上学去。

她的温柔,她的宠爱,从来没有对我展现过。我甚至在想,我可能是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否则她怎么如此对我。

于秋的杂货店生意很好,愿意在漂亮的女人的店里花钱的人真的不少,以至于我在茶余饭后听到镇上的大婶们议论纷纷于秋应该是个多有钱的女人的时候总会触发一些怀疑,据我所知,于秋,也就是我的妈妈,除了将一大部分钱花在我上学这方面,并没有更多的闲钱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殷实。所以我想,她一定是偷偷背着我把那些钱藏了起来。

这让我非常伤心。这个我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竭尽所能地对我有所保留,尽管我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但是她从未用心去想过我的想法,也许这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于小五搬来的那个夏天,我们就该上学了。镇里唯一的一所小学离四方巷并不是太远,也因为有于小五的陪伴,于秋便乐得清闲地撒手不管我了。

进学校的第一天,我就被那个类似四眼田鸡的班主任送了回来。原因说来很可笑,第一堂课四眼站在讲台上,让我们这群尚未进茅庐的小孩自动按个子高低顺序排队,分座位。站好队之后,她把一个看起来至少得高我半个头的女孩塞到我前面,我不干了,明明是她自己说的,按高低顺序,为什么比我高的要站我前面呢。

所以我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跟她据理力争起来,她在理穷之后憋得满脸通红然后说出一句让我生不如死的话,我还是把你送回去吧,小小年纪就这么伶牙俐齿的我实在是教不了你了。

我被这山雨欲来的阵势吓坏了。

不敢想象,于秋会不会把我家法处置了。可是我一想到那根大藤条,我就止不住的发抖。

而同样不知所措的于小五站在人群之中,只露出两颗圆溜溜的眼睛,赤裸裸地流露出惊惶退缩的信息,那一刻我知道,他救不了我,没人能救得了我。

在短暂的无助和恐惧之后,我被四眼拎着衣领遣送回家,我看到于小五远远地跟着我们,我不禁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懦夫!

不出我所料,我挨揍了,我真不知道那么娇小的于秋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她的身体里仿佛埋藏着另一个更为凶猛暴怒的自己,我高喊着,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被她追得满院子跑,即使我并不知道,我错在了哪里。

那个让人憎恶的四眼尴尬局促地站在那里,没有上前来拉于秋,只是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小声嘀咕,怎么能这么打孩子呢?这么打不好。

我对天发誓,我恨不得把于小五的臭鞋塞进她的嘴里。而那个该死的于小五,仍然躲在不远处,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难过,我只知道我对他失望透顶了,他的不仗义和胆怯掠夺了我黑暗的生活里唯一的一线光明,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人,没有人可以保护我。我很痛,但是我没有哭。

直到很久之后,我依然会记得那个日落的黄昏。我坐在荒无一人的麦田地里,抚摸着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橘红色的落日散发出最后一点儿生机,热情地照在我的身上,田埂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于小五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我身边坐下,原谅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他的眼泪哗地一下拥了出来,我更看不起他了,他重复着那句对不起,在我看来他却更像一个可恶的知情者,他见证了我最狼狈最无辜的时刻,却没有伸出援手,而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这让我绝望极了。

很晚了,我也不敢回家。于小五静悄悄地陪着我坐在麦田地里,我猜他忐忑极了,不然怎么会连呼吸的声音,都刻意地压得很低。不知道为什么,他挺怕我,其实我那一脚轻得比不上于秋的万分之一,可是他还是顺势倒地,他以为这么做我会开心吗,根本不会。他都不知道他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我的信赖和对“同生共死”的期待在那一天全部都死掉了。它们被迅速猛烈地抽离了我年幼的身体,只留下了必须得坚强的念头还在催促着我的成长。

在月光之下,他妈妈打着手电来找他了,啪一巴掌拍到他单薄的背上,他没站稳往前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她说,你这个死兔崽子,整天就知道乱跑,吓死我了,半夜还不知道回家看回去我怎么收拾你。然后拉着他就走了。

他回头看了我,可是我故意躲开了他的视线。为什么没有人担心我?就算是挨骂挨揍我也愿意,至少让我知道,还有人会在意我。

直到很后来,那些匆忙地路过我薄凉的生命的人,才让我清醒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像于小五这般心疼我。只是那时候他太小,小到全世界都可以忽略他的力量,我也不知道在黑暗中,他坐在我的身边眼泪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的时候,他暗暗发誓,他会长大,他会保护我,他再也不会因为懦弱背弃我。

总之我们就这样各怀心事的在长大。

一直到我们四年级,于秋再婚了。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街头那个卖猪肉的勾搭上的,喔我的上帝!一朵鲜花活生生地被插在了血淋淋的猪肉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在替她惋惜的时候,他们马不停蹄的结了婚。而我跟卖猪肉的梁子在第一天他住进我家便结上了。他乐呵呵地呲着两颗堪称经典的大门牙,伸手来摸我皮光肉滑的脸,在接触到我的前一秒我突然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生肉的腥味,然后我就吐了。

他的手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我一句对不起没说出来,吐得胃都揪到了一起。我无意中看到他厌恶地看着我,我想从那之后,我不可能再喜欢他了,就像他也不可能再喜欢我了一样。

我以为有爸爸的感觉会有多好,可是想象永远不能贴近现实。我没有叫过他爸爸,只是跟着于秋叫他的名字,张勇。而他也总是像使唤打杂小工似的一会叫我干这个,一会叫我干那个。我觉得他严重影响到了我的正常生活,他没来之前放学到吃饭那段时间是我和于小五的自由活动时间。可是他来之后于秋便要求这段时间我得去帮他看摊子,我敢保证这是那个卖猪肉的提出来的,他想偷懒,还得拖上我垫背。但是我敢怒不敢言只好拖上于小五垫背。我们的活动场地就从户外转到了户内。

还有一个人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动,她叫曾宁宁。她就是开学第一天就害我挨了一顿揍的罪魁祸首,那个被四眼塞到我前面的比我高半个头的女孩儿。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四眼是她妈。

在自己亲妈的眼皮底下学习生活的感觉肯定很压抑,不然她怎么会连续三年都不长高,在我个头超过她的时候,我终于决定跟她做朋友。因为她妈的关系,班里几乎没有人跟她主动讲话,谁都不愿意接近她,打小报告博取老师的信任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共有的特质,何况是她亲闺女。

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最讨厌四眼的人不是我,而是曾宁宁,不然我怎么会在有天放学看到她在学校后院的墙上用粉笔写“我讨厌你!还我自由!”我挺可怜她的,她不像我们有那么明显的表达喜悲的方式,她沉默隐忍又冷静,总之所有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着她都有了。我觉得她过得好辛苦。

所以我向她伸出了双手,她颇为感动地握住了它。在那时候看来,她比于小五仗义多了,我害怕因为考不好被于秋揍,她就去给我偷考试题,不多不少正好八十分的题。偶尔加上我的超常发挥,还能考个让于秋奖励我冰棍儿的分数。我感激她,即使我看得出来于小五并不喜欢她,我也强迫他接受了曾宁宁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时常在想,像我这样一个不会念书又没有特长的人长大以后难道真的要接替于秋开杂货铺?抑或是……卖猪肉?

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总是一阵阵的抽搐,非常难过。

对未来的迷茫过早地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不为自己打算,会有谁替我着想。

那是一种挺懵懂的绝望,一直到很后来,我都不明白,本该属于我最单纯的时光为什么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悲伤。

而在我耳边的于小五拔节似的猛长高。那个瘦瘦弱弱的小男孩以掩人耳目的速度飞快地长了起来,这个失败的比喻出自曾宁宁之口。

尽管她亲妈是个方圆五十里远近驰名的镇级语文特教,可是她的语文真是烂得更加出列拔萃。有一次我记得语文测试卷成绩公布的第二天,她顶着两盏比红灯笼还要醒目的灯泡眼来上课。我问她,你被揍了?她摇摇头,我说,那你在哭啥?

她回答,我妈说我下次再考不及格就不让我跟我爸姓了,说我丢了家里的人,我问她那我姓啥,她让我干脆姓段算了。

我和于小五面面相觑,几近晕厥。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段?为什么要姓段?于小五笑我,那谁是全班倒数第一,当然就跟谁姓了。

要不是考虑到脚上穿的是我磨了于秋好几个星期她才给我买的皮鞋,我一定脱下来砸死他。

不过他说得没错,很不幸的我真的就是那个倒数第一。除了有一次我以死相逼威胁于小五不给我垫底我就投入滚滚梨花江,他百般无奈顶替我做了一次倒数第一以外。那个位置我从来都是当仁不让。

为此于秋“痛下杀手”几乎想要揍死我,但是她不久就发现随她怎么用尽方法想要棒下出个小凤凰,我依旧以最顽固的姿态捍卫着那个众人嘲笑的位置。

她不打我了,同时也拒绝了参加任何时期举行的家长座谈会。四眼儿很可恶,她总是让我站在教室门口,说等我妈来了才让我进去,但是我很清楚的知道于秋绝对不会来。所以每一次家长座谈会我就乖乖地往门口一站,有时候在那个位置可以看到一两只飞鸟嗖地一声划过天际,然后一抖翅膀,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常常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长出丰厚的翅膀,在这片天空地最高处留给这片土地一个深切地鄙视,然后也那么一抖翅膀,就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可惜我的翅膀还没长出来,于秋就病了。那是六年级下学期,红叶镇人心惶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种流行病,症状类似发烧,镇上的大夫却束手无策,原本大家抱着烧两天指不定就退了的侥幸,却被第一例病人的死亡震惊了。这个说大又有点儿小,说四通八达又有点儿封闭的小镇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慌。

但是我挺开心的,因为学校停课了。虽然于秋禁止我出门,但是我还是争取到了一天看四个小时电视的权利。我抱着遥控器趟在家里那张还算软和的沙发上的时候,简直幸福得想要尖叫。

那段时间电视台疯狂地循环播出各式各样的连续剧,我欢天喜地地把风靡一时的“新白娘子传奇”看了无数遍。那条小小蛇精修行千年怎么会痴迷一个尘世中最为平凡,还稍许懦弱的男人,这让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于秋每天下午都会去医院打吊针,张勇会陪着她,一打就是五六个小时,我的晚饭当然是泡汤了。那个刻薄的卖猪肉的总是说,家里有吃的,自己找点儿吃。

可是我翻箱倒柜好半天,连一包方便面都没有找出来,于秋店里的零食我当然是不敢乱动的,否则我保证,就算她病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也会存留最后一丝一毫指派卖猪肉的揍死我。

那天我饿得肝肠寸断之后跟于小五说,我要跟张勇势不两立!

他把从他家偷渡过来的酱板鸭从包里掏出来,第一时间我就扑了上去,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于小五真是我的好朋友!救世主!

从那之后,每次于秋他们一走,于小五就带着酱板鸭大驾光临,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白娘子水漫金山寺,然后等太阳落到了山的那一头,他就又偷偷溜回去了。

那些天,张勇总会有一种异常同情的眼光看我,然后他嘴角那一丝得意的笑又让我浑身都不自在,且让他自以为快要饿死我了吧。至少饿成这样晚上就不会吩咐我烧洗脚水了,我乐得轻松,所以舔舔唇边还残留的美味的酱板鸭的味道,装作饥肠辘辘,满足一下他自私的变态心理。

那时候的我懒散又知足,并不知道一些灾难正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按兵不动,只等我一涉足,便凶恶地吞没掉我。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危机四伏。

我跌跌撞撞混到快要小升初考试的前夕,于秋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亲耳听到她对张勇说,不然我们还是去县里面的医院看看吧。可是那个可恶的卖猪肉的却说,用不着的,你看别的人都是在镇上医院治的,不都治好出院回家了吗,去趟县医院要花多少冤枉钱啊。

然后于秋每天依旧会去那所小医院打吊针,可是气色却一天不如一天,我似乎有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时候突然就会觉得很慌张,我尝试跟于小五倾诉,他却嘴巴一撇,露出“我已经看穿了你”的表情,段槿陌,你的青春期到了。

我真想一拳头打死他。跟于小五做朋友,要随时小心会被他气到心脏病发。他自以为是的幽默真是让人想要对他痛下杀手。

有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地很忧伤,我实在搞不懂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爹疼妈爱,有吃有喝,更不必担心荣登倒数第一的宝座,这种有义气的好朋友垫底还要怨天尤人的人真的不值得同情。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班里的两个女生的闲聊,我才惊觉,难道青春期到了的人是于小五?

——听说你还相信爱情?

——呸,你才信呢。

那年我十一岁,生活在一座边陲小镇上。那里的人还算善良,我有两个傻里傻气的好朋友,他们陪伴过我最苍白和单薄的岁月,那时候的我有很多琐碎的烦恼,当后来的我回忆起那些日子,才知道我曾经也多么幸福过,爱我的人不曾明说,却真实的用各自的方式极力想要保护我,这样的温暖在日后却再也不曾有过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长大到可以这样谈“爱”的年纪了。我可能是个很后知后觉的人,也可能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从来不曾关心过身边的人的变化。我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在乎的永远只有自己的感受。

这样不够好的我,一直在埋怨着这个不够好的世界。

在我来不及搞清楚于小五的青春期时,毕业考试就要到了。于秋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有时候她会拉着我坐在院子里讲话,那段时间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亲近。有时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天边,对我说,段槿陌,你千万别恨我,人生多么玄妙,来来回回走不出来的,往往是同一个困局。

她还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坚强,要忍耐,命运总会留一条路在苦难重重之后给你走。

……

我坐在夕阳里,我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那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眼泪莫名地汹涌出来,滴在泥土里,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我想要做些什么,却什么都做不到,就连拿张体面的成绩单回家都是一种奢望。毕业考前的曾宁宁也陷入了这种不安。她的娘亲大人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她的语文在毕业考里再不能及格,就打断她的“狗腿”,我想这只是一句大人惯用的恐吓小孩的话,但是在单纯的曾宁宁看来,这无疑不是一颗威力惊人的原子弹,一旦爆炸,尸骨无存。

两个忧心忡忡的少女,显然让于小五也忧心忡忡起来。

那天曾宁宁神秘地把我和于小五拉到操场上,眼里透着一种“豁出去了”决绝的光。她说,我知道我妈把毕业考的语文试卷放到哪里的,那个抽屉没有锁,我们偷一张出来翻书做了,再背下来,怎么样?

我和于小五被这个想法震惊了。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又说,只是偷一张而已,她们一定不会发现的,段槿陌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想考个好分数吗?

她看向我,像是直视了我心里蠢蠢欲动的不安分。我想起于秋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想到她拿着一张全是对号的试卷的样子,我咬咬牙,我干!

我听到身边于小五倒吸了一口气,我瞪了他一眼,有些轻蔑地说,你不参加就算了,反正你就算没有试卷也一样可以考到好成绩,最不义气的就是你,敢出卖我们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小五脸憋得通红,像是在心里做了一番挣扎,然后学我的样子,咬了咬牙,我也干!

那一年,红叶小学的操场上,我们郑重地宣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天晚上我们就潜进了四眼儿的办公室,果然如曾宁宁说的一样,那个抽屉没有上锁,我们偷偷抽了一张出来,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了出去。

我想现实永远是最敬业的老师,它教会我所有的不劳而获都是水中倒影,教会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考试之后,三张答案大同小异,分数相差无几的试卷被送到了校长办公室。那年的我们都是傻子,连罪证都忘记了销毁,在曾宁宁的书包里,那张偷出来的试卷被翻了出来,上面俨然盖着一枚红印,原来那叠考试卷的第一张是盖了章的,而我们在慌张之下,拿走的就是那张做了记号的,考试那天老师就发现那张卷子不见了,成绩下来,结论很明显的水落石出了。

这件事情震惊了校风向来严谨的红叶小学,那个看似慈祥的校长一拍桌子,厉声说道,严肃处理,一定要严肃处理。四眼儿带着曾宁宁,小五妈带着于小五,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气就快要被冻结的校长办公室,等待着被判决的时刻。

校长问,说说吧,是谁出的主意?

没有人做声。

他又问,到底是谁?我警告你们,不要以为可以互相包庇,事情迟早会查出来的,坦白才会从宽,不然把你们三个全部开除了。

“开除”这两个字吓坏了在场的两个家长,她们纷纷拉扯自己的孩子,快点儿说,究竟是谁,你平时那么乖,肯定不可能是你出的注意对吗!

我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上的新鞋,这是于秋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去给我买的,上面有只很可爱的蝴蝶结,我想到她知道这件事该有多难过,我的心就像是被揪到了一起,皱巴巴的。

我终于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了,“是……是段槿陌……说的。”我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曾宁宁,她却躲开了我的眼光,她的背挺得那么直,就像从来没有说过谎一样。

于小五大声叫,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然后被他妈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她说,是她,就是她,曾宁宁都说了,就是她。说完这些话,又恶狠狠地对于小五说,你给我闭嘴,再敢多说一句话,就再也不要喊我妈。

四眼儿也随声附和,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校长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呢。

她们像是两只竖起羽翼的老母鸡,奋力地保护着身后受到侵害的小鸡。我孤单的站在一边,看着嘴巴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于小五,他眼睛里闪耀着晶莹的光,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我想他在示意我不要承认。

校长问我,段槿陌,是你吗?

我的心里有一块被狂风掀起的地方,嚯嚯地往里灌着冷风,我觉得自己有些发抖,双腿有些无力,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倔强的站在那里,我没有说话。

他对她们挥了挥手,你们先走吧,我跟她单独谈谈,四眼儿带这曾宁宁走了,于小五被他妈狠狠地拖着,她终于松开了他的嘴,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把这个已经快要长大的儿子往外拖,于小五挣扎着,高喊着,不是她,真的不是她,是我,我是指使的。他拼命了,却还是被拖走了,我看到他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那么剧烈和绝望。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又问,是你吗?

我说,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愣了一下,想了想对我说,把你妈喊来,有些事还是要跟大人说的。

我想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刻永远不想想起的记忆。那里面包含着晦暗、痛苦、肮脏、混乱,和无助。在一刻世界就像是崩塌了,天黑了,永远不会再亮起来了。绝望如潮汐般无孔不入侵入每一寸土地,没有人救得了你,你孤立无援。

那天我忘记是怎么走回家的,回家的路特别漫长。我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等我到家,看到院子外面围满了人,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的,张勇眼尖,一下从人群中把我揪了出来,冲我嚷嚷,你跑哪里去了!快进去看看你妈,她快不行了。

“轰”地一声,细微的耳鸣声和全身的血液迅速聚集到大脑,我有些傻傻地呆在原地,他见我不动,着急地把我往屋里拽,我差点儿跌倒。

躺在床上的于秋看到我,搭在床边的手无力地挥了一下,示意我过去。张勇在我身后使劲推了我一把,我一下爬在了床上。那时的于秋已经不太说得出话了,细微的声音穿进我的耳朵,你一定要找到他。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把小小的钥匙被塞进了我的手心。我本能地握紧它,它是于秋最后给我的东西,她闭上了眼睛。

任我在旁边如何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妈,妈……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叫于秋妈妈,可是竟然她已经听不见了。

很多人都不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他们享受着上帝赐予的时间,对离别毫不知觉。他们时常会跟身边的亲人争吵,甚至互相怨恨,因为他们总以为未来会有很多时间可以修补破碎掉的感情。可是那年的我像是突然因为于秋的离开明白了很多,我懂了不是每句话都有机会说出口,再亲的人,也终有离开你的一天,你将孤单的,没有退路的面对今后的人生。

于秋走后,张勇给她办了一个还算体面的仪式。那几天,于小五被锁在家里哪里都不准去,我偶尔会听到他捶打房门和高声咒骂的声音。自顾不暇的我,没有时间再去理会他。

那把小钥匙我一直带在身边,就连洗澡都没敢离身。我觉得它有什么意义,蕴藏着什么秘密,于秋没有来得及告诉我的,在等待着我自己去发掘。

那段时间我时常会梦到于秋拿着藤条在身后使劲追我,我无路可逃,但每次藤条快要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就会从梦中惊醒,身边再也没有她。我很想她,真的。尽管那种想念带着一丝畏惧,我还是真切的希望她能够回来,我一个人会害怕,就像是抓不牢任何东西,在一个游荡的空间里左摇右晃,没有一片土地可以给我降落。

学校决定要开除我,那时候并没有义务教育法来保护我,连家长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我在学校门口见过曾宁宁一次,她跟别的同学在一起有说有笑,见到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隐没了。她走过来,小声地对我说,对不起段槿陌,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妈会打死我的。

我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有正眼看她,背上装满了教科书的书包很沉很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我应该要给她一巴掌的,可是我没有。我居然可以理解她那一刻的恐惧和胆怯,作为一个孩子,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保护自己,特别是作为四眼儿的孩子。只是我想可能我们再也做不了朋友了,想到这里心里竟然还有些难过。

我突然想起了于小五。自从那天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我决定去他家找他,当然,是偷偷的。我不敢保证他妈妈这时见到我,会不会拿笤帚把我赶出他家院子。

那天,于小五家很安静,家里人应该出去了。我偷偷溜到他窗下,使劲敲打玻璃,他看见了我,赶紧凑到窗口,段槿陌,你这个白痴你为什么要承认?等我出去我去跟校长说,根本不是你。

我冲他摇摇头,算了吧,无所谓了,我妈妈死了。

他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一副震惊的模样,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久,我看到于小五哭了起来,最开始是小声的抽泣,到后来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就像死掉的那个是他的妈。

天那么灰,红叶镇的清澈和纯粹在那天被彻底剥离了我的世界。

我那么无助和彷徨,却没有一个人能带领我摆脱它们的纠缠。我慢慢走回家,那个被称做“家”的地方如今只有我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了。他斜着眼睛看我,那一口黄牙显得格外刺眼,他问,你被学校开除了?

我点点头,没敢看他的表情。

那你预备以后怎么办?你真是个人才喔,我还没见过小学就被开除的小孩呢,你是头一个。

我在电视里曾经看过一期动物世界,它说鸵鸟在遇到外来侵袭时,如果来不及逃跑,便会把头颈埋进沙里,伪装成岩石或者灌木丛。

我想现在的我,看起来一定像一颗类似灌木的鸵鸟。

我的心里不是没有埋怨的,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执意为了省钱不带于秋去县里的医院,也许于秋就不会死。可是我不敢说,就算再不愿意也要承认,他变成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了。

他摆摆手,算了,明天开始你就在店里帮忙,你妈走了,店还是要开起来的。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一人吃了一碗泡面,袋装的那种,他呼哧呼哧吃完之后把碗推到我面前,对我说,一会去把碗洗了。然后就翘着腿看电视去了。

于秋在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油烟是什么,吃完饭就可以丢下碗出去找于小五鬼混了。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于秋用她自己的方式给我构造的那张保护网是多么的温馨,也许那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当我想起我的妈妈于秋,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喔,对不起,我不该再提起她在的时候,毕竟她的确不在了,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白天在于秋的杂货店卖东西,才知道日子有多么难熬,面对一块两块脏兮兮的钞票,我瞌睡得几乎当场就要睡着了,但是我强打起精神继续笑脸迎人。偶尔我会拿出那把小钥匙这里捅一下,那里捅一下,希望它可以打开某一只抽屉,可是不能。

在一些闲暇的空档我会发现张勇若有似无地偷偷瞄我,我以为那是自己多心,直到一天半夜我被一阵动静惊醒,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双手在我身上乱摸,我被吓坏了,尖叫起来,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在耳边急促地说,不准叫,不然我掐死你。

这个声音,是张勇。

我抓住时机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在他疼得松手的时候我冲出了家门。

我光着脚跑了好远,被尖锐的石头划伤了脚腕也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我很怕,我使劲地跑。夏天的风潮湿又温暖地抚摸着我每一寸肌肤,一直到了河边,我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这可能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可是这个梦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那个夏天,我被好朋友出卖没有了书念,唯一的亲人突然得病离开了我,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跟那个禽兽一般的继父朝夕相处,在那一刻听着前面的河水湍湍流过,我觉得很绝望。

我想去找于秋,我前所未有的想她。

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就是觉得活着比死还要艰难的时候。

我一步一步走向河边,在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的时候,我看到了于秋。她站在河对岸,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像一个仙女一样。

她对我说,段槿陌,你给我滚回去,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那些委屈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我哭着喊,妈妈,你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吧。

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再熬一熬,多么黑暗的生活都会过去的,只要你肯再熬一熬,都会过去的。

我想她是舍不得我的,就像我现在这样思念她一样。

我退回了岸上,再看对岸,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了。我一个人在半夜的河边放声大哭。四周的黑暗吞没了我那些羞耻的悲伤,无助像一只漩涡在我身边开了一扇关不上的门。

哭过之后,我还是要回去的。

我们很有默契地对那晚的事只字不提,我自己把被子搬到了杂货店的仓库里,因为那里有一把还算牢靠的大锁,那会让我觉得稍许安全。

直到我在那个仓库里找到一只墨黑色的箱子时,我已经有整整半个月没有睡好觉了。那把小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箱子里装着一本厚厚的日记,一张存折,还有一页写着一个地址的纸。我打开存折,上面的数字把我吓到了,整整二十万。

翻开日记的第一页,掉出来一封信,是于秋的笔迹。

段槿陌,我的女儿,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就代表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我不敢肯定没有我的未来,你会不会过得幸福。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便是这些,存折上的钱,是自你出生以来我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你是个大孩子了,保护好它们,保护好你自己。

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事,拿上它,照着我写给你的地址去找他,他是你的亲身父亲。我想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原谅我的自私,让你跟着我受了那么多年苦。

真可惜,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无论如何,记得我爱你。

我在秋天到来之前决定离开,短短的两个月,张勇半夜已经来撞过两次门了。红叶镇我想我可能呆不下去了。

在做了这个决定后,我去找了于小五。那时候的他已经收到了红叶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即将升级成中学生了。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跟他妈在商店里选新学期的学习用具。我小心翼翼地叫他,于小五,你来一下。

他妈妈瞪了他一眼,他犹豫了半分钟,朝我跑了过来。

我们顺着那条路往西走,我想他作为我在红叶镇上唯一的朋友,我应该要知会他一声的。我说了之后,他一直没有啃声,只是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那你会回来吗?

我想了想,大概不会了吧。你知道的,这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了。

他又说,那好吧,那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可以给我写信,就写红叶中学,不管我以后在哪个班,我保证会拿到信的。

我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根手链塞给他,喏,我昨天去买的,我们一模一样的,留给你做个纪念吧,以后看到它就要想到我喔。

我记得十二岁的于小五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段槿陌,你要好好的,如果你难过了就叫我的名字,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马上出现的。

然后我们都哭了。

我离开红叶镇的时候,枫叶还没有红。我只带走了极少的东西,我把带不走的回忆在门前的大树下挖了一个坑全部埋了进去。

我没有回头,只是在心里对他们做了告别。

再见于秋,再见于小五,再见我的童年,再见红叶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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