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沉浸在刚起床的情绪中,冲她摆了摆手,示意我出去买,她还没来得及阻止,我就换上了鞋冲出了家门。我才不要乖乖地听她的安排。
结果在五分钟之后,我就因为我的不听话而受到了惩罚。我站清晨的街道边,手足无措。卖油条的大叔递过来的装着四根油条的袋子还悬在空中,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忘记带钱包了!
他说,你还要不要。我点头。我想告诉他,我忘了带钱,能给我留在这里我一会就来取吗?可是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他听不懂。哦,不对,是他看不懂。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讨厌我不能说话过。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在我看来,原来是那么难。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命里注定了总是有贵人相助。开学典礼上,有如同女骑士般的凉夏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在这个周末的清晨,又有一位好心的男骑士拯救我于豆浆油条之间。
“她的东西多少钱?我替她付吧,她好象没带钱。”正在我着急的时候,身后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突然站了出来,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声音开得很大,我都能微微听到节奏感很强的打击乐。我接过老板手里的袋子,向他比划“谢谢”的手势,又怕他不懂,我还夸张地向他鞠了个躬。他浓浓的眉毛向上挑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3块钱的确不多,可是他的确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我真是对他充满了感激。
他把一只耳朵的耳塞拔下,被扯掉的耳机乖巧地躺在他胸前。他朝我笑,“嗨,我叫韩放。”
韩放,好奇怪的名字。
“你就是程莫言吧?”我被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点出姓名,有点儿吃惊。我拼命回忆,可是就是记不得曾经有个叫韩放的人出现过。他见我困扰的样子,又笑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真好看。我并不是什么花痴,但是这样好看的男生又帮了我,让我觉得他比起秦歌也丝毫不差,想起秦歌,我居然有些脸红起来。
“很奇怪我知道你名字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他又说,“鼎中高一年级的程莫言谁不知道啊,第一名考进学校,开学典礼拒绝演讲,开学之后又低调得要命,连上次优等生座谈交流会都懒得去。”
原来已经演变成这个版本了啊。上周的确有一个什么座谈会,规定每班前五名同学参加,说是交流学习经验。这让我这么参加呢?如果轮到我发言,难道我给他们表演无声木偶剧么?我才不想当小丑,我拜托凉夏代我去,结果她连连求饶,说,我才不要去,我去听那群呆子的座谈会我一定会睡着,到时候帮你出名么?然后我们嬉笑成着乱成一堆。
她没有帮我出名,可是我已经很出名了。
哎。优等生的名头,其实根本就不适合我吧。我只有炫耀的资本,却没有炫耀的资格。
眼前这个叫韩放的男孩子冲我摆了摆手,“我先走了,有时间学校见记得还我三块钱喔。哈哈。”原来他也是鼎中的,钱是肯定要还,我不是那种爱欠谁的人,只是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班级,他就跟阵风似的消失了。
跟凉夏一样的急性子。说不定有天他们还能成朋友呢,我心想着,拿着他人付帐的四根油条两杯豆浆往家走去,拿袋子拎很安全,我却依旧小心翼翼的,我记得很多很多年前的清晨,被我摔到地上的油条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混身裹满了泥巴。
那根油条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油条。
我却失去了它。
Part 5.
不过两天没见,我总觉得凉夏又变漂亮了。
这种想法很神经。通常两个好朋友,在一个夸另一个,“你突然变漂亮了喔”的时候一般总会带着一起小小的嫉妒的语气的。我看过一本书,它说,青春期里不懂嫉妒的女生,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她好到所有人都嫉妒的地步,二是她根本不是个女生。
可是老天,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嫉妒。反而觉得沾沾自喜起来。
所以我说我有点儿神经。
她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正规大超市的包装,牛肉干,豆腐干,葡萄干,稀奇古怪的干一大堆,统统倒到我床上,“喏,请你吃。”
她一定是想让我胖成一只猪。我暗想,也庆幸在临出家门前,我妈非塞了一大包卤肉在我包包里,不然我想我一定会尴尬惨了。我把卤肉拿出来,撑开袋子,摆到桌上示意她尝尝,她也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塞进嘴里,然后称赞说,“好好吃喔,你妈妈做的吗?”我点头,她又说:“你妈妈好能干,我妈只会炒糖醋白菜、醋溜土豆丝这种菜鸟级别的,好好吃喔,再吃一块儿。”说完又塞了一块进嘴巴。
我暗笑她的贪吃,这时,康康从外面回来了,凉夏一边称赞好吃,一边让她也尝尝。她尝过也说好吃,王婷婷突然出现,怪声怪气地说了一句,“乡下人。”然后又拿着她的名牌化妆品出去了。
凉夏冲王婷婷出门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对我神秘一笑。说,你猜,我这周末在哪里看到她了?
我摇头。她脸上的笑加深了,吐出四个意味深长的字,“宏基国贸”……
我有点儿吃惊,宏基国贸是这座城市出名的仿冒假货的诞生地。几乎所有大品牌的仿冒品都是从它那里流泻出来的。它以品种多,价位低,防真度高著称。
王婷婷怎么会去哪里?她在刚开学的第二天就对我们大肆宣扬了她爸爸那个投资几十亿的跨国公司,她说她家的保姆都开小宝马,她说她家有御用的厨师会烧几百道各国的拿手好菜,她说她每周的零花钱够我们用一年……这都是她说的。
我没有放在心上,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什么叫河水不犯井水,我只想这三年离她远远的,免得弄坏她的什么东西,我一辈子都赔不起。
可是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去宏基干嘛呢?
凉夏看出我的疑惑,又说,“星期六我初中同学约我去陪她买单车,我们去买了中午就在宏基旁边的M记吃点儿东西,我突然看到前面一个女生长得好象王婷婷啊,她在宏基门口左顾右盼了半天,就进去了。我觉得好奇怪,连汉堡包都懒得吃了,拉着我同学也就跟她进去了,我们偷偷跟在她后面,看她在一个柜台停下来,跟人讨价还价买了两瓶洗面奶,你猜多少钱?”
我摇头,我怎么会猜得到。
“一共二十八!”
喔,天啊。再也没有比这个还让我吃惊的事了。
康康从厕所出来,手里拿着一瓶洗面奶,刚刚洗了脸的样子,这大白天的。
她说,“这名牌就是不一样啊。王婷婷上周去买洗面奶,顺便给我带了一瓶,我用了用就是好,看洗了脸上嫩嫩的。”
呃。
凉夏问,“多少钱啊?”康康说,“一百九吧。这两星期又得省吃俭用了。”说罢,她又拿着她的“名牌”洗面奶转身进了厕所。
……
我和凉夏相视一笑。我听到她轻声说,“一模一样,跟她那天在宏基买的一模一样。”
哎,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我还是当我的“乡下人”吧,对我来说,抵制外来的侵害已经够累了,我没有精力再去戴上面具来伪装了。
这件事给我太大的震动,以至于我忘记了把少年韩放的事情告诉凉夏。那天在学校小卖部,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和凉夏同时回头,然后我看到了他,韩放。
他还是穿着宽松的T恤,耳朵里依旧塞着耳机。一副痞痞的样子,这次很近的接触才发现他的眼睫毛好长喔。
“喂,好巧。”他摆摆手,算是打招呼。
真的是很巧,鼎中这么大,偶遇的几率真的不太高。
我想起我还欠他三块钱,赶紧拿出钱包还给他。他却不要,说,“有时间请我吃个冰淇淋好了,哈哈。”我没办法,只好同意。
他又跑了,照例跟一阵风一样。
留下我被凉夏审问了N个小时。事无巨细,她统统没有放过。
其实我写字,也是很辛苦的。这样的沟通方式真累人,她语如炮珠,我奋笔疾书,却总是感觉跟不上她的速度。
我想起那个和蔼的白大褂对我说,“孩子,放下以前的事,未来还有很长的路在等着你走呢。”那年,我才十岁。尚不懂什么叫自闭,只是本能的不希望跟任何人接触,躲在自己小小的空间里才会感觉到安全,后来长大后,我也有好奇过,偷偷在网上搜索,才发现,喔,原来我真的病了。
网上说,自闭症是种人际交往障碍性疾病。
缺乏与他人的交流,与父母之间缺乏安全依赖的关系。其中有70%自闭症儿童智力稍微落后,20%的属于正常,只有10%智力超长,记忆力强。真是不幸,我恰好属于那10%,我真的宁愿有个笨脑袋,像刘小梅一样好了,笨得连死都不怕,却害怕活着。
其实她不笨,活着的确是件很累的事情。
可是,我又没有她愚蠢的勇敢。
所以做个聪明人也是不容易的呀。鼎中的第一次考试,真是不幸,我又是第一名。
红榜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每天无数的学生从它前面来往,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在这里呆上两分钟,鼎中的学生就是不一样,那副假装什么都不在乎,却让人觉得他在极力忍住满腔不忿的样子真的很好笑。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心底的那个声音,“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第一么!”
是的,其实我根本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像个疯女孩懂得大吼大叫发泄自己的情绪,那我可能比现在开心很多吧。
我这么想,结果在当天下午就见到了“疯女孩”。
她叫微微,我和凉夏遇到她的时候她拿着一把小美术刀,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捅进了一个胖子的身体,美术刀握在她手里,沾满了血。
她抽出来,把刀扔到一边,又把有血迹的手在那个胖子洁白的衬衫上擦了两下,吐出一句极为优雅的脏话,“妈的,想吃老娘豆腐,找死啊。”
我被震住了,凉夏握着我的手也有些发抖,我看凉夏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尽量控制不尖叫出声。这让人惊悚的一幕发生在学校后面的那条堕落街。
堕落街这个名字是从鼎中的学长学姐们那里代代流传下来的。这条不是很长的街上密密麻麻开了数十家小饭店。每当有鼎中的学生实在受不了学校的伙食的时候,就会趁中午午休或晚上晚自习前的三十分钟溜来这条街上吃东西,犒劳一下饱经食堂摧残的胃。
我和凉夏会出现在这里,也是这个原因。
上午地理课,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凉夏传过来张纸条:我们中午去堕落街吃牛肉面吧?我社团的一个学姐说有家牛肉面很好吃喔。
我千万个愿意。可是我们吃了传说中很好吃的牛肉面,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这样一个恐怖的场面。天呐,杀人了。
那个女孩子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经过我们身边,我和凉夏像是像是躲避瘟疫一样侧到墙边,留出很大的空挡给她过。擦身的时候,她居然转过脸来对我们笑了一下,“鼎中的喔?”我们的校服标志实在是太明显了,她会不会杀人灭口?
我心里有些颤抖。“不好意思喔,刚才吓到你们了。你们当放屁一样,放了就忘了吧。”
……
我没有应声,实际上我也不能应声。夏凉说,“我们什么都没看到。”这种时候,我们两个糟糕的知情人士还是主动划清界限的比较好吧。
那个女孩子笑了。露出洁白的门牙,在午后绚烂的阳光下,有些耀眼。墨绿色的眼影闪着亮晶晶的光,有些诱惑人。
她没有说话,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我松了一口气,可她却在距离我们十米的地方突然转身,“喔,对了,忘了说,我叫微微。微笑的微。”
我只能说这个世界真的很疯狂,杀人犯居然敢在两个目击证人面前从容地留下自己的名字,法制社会所谓的法制在她眼里看来难道真的不算什么吗?
我觉得太神奇了。地上那个胖子适时地发出“哼”地一声,提醒着我们他还没死。凉夏拉了拉我,示意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倒是也想啊,可是那个胖子冲我们抬起软绵绵地手,“帮我打110。”急救电话是120才对吧?看来他自己也觉得不太需要医生啊,我赶紧拉着凉夏跑了。
直到跑出了堕落街,我们两个仍然惊魂未定。
这个午饭吃得太惊悚了。那个叫“微微”的女孩子转身朝我笑的样子在我脑子里回荡了一下午。今后要是出现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估计我都觉得正常了吧。
Part 6.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凉夏再也没敢出去吃饭。食堂曾经觉得很难吃的饭菜也没有那么难吃了。凉夏对我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强悍了,跟那个微微比起来,我真是差太远了。”
我心想,幸好你差得太远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我把全是肥肉的青椒肉丝倒进回收桶。又没有吃饱,还好凉夏的抽屉里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饼干应该可以填饱肚子吧。
“滴滴滴”,我的新手机居然响了起来。我把饭盒递给凉夏,赶紧把它从裤子兜里掏出来,是条短讯,她发的,莫言,周末回来吃饭吧,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
我想也没想,回了个,“好”,凉夏好奇地伸过头来看,“你妈妈发的喔?”
我点头。她说,“真好,你妈妈那么关心里,我妈从来都不会主动发信息给我呢。”
我也觉得奇怪,她的手机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条家里的短讯或者电话。她也从来没有给我提过她家的事,我只是模糊知道她家挺有钱,她不提,我也不问。
我总觉得她有一天会告诉我的。
想着能吃到妈妈做的菜,觉得现在更饿了。
秦歌把巨大的画板搬到墙边,我要帮忙,他阻止了,他做出停的手势,他说,你别动,站边边吧,一会就弄好了。
他细微的动作,让我觉得温暖极了。
下周,学校有艺术节,会场需要一副大背景,为了节约预算,就把这个任务交给美术社了。老师说我用色方面很大胆,让我协助秦歌做好这副背景图。
我没有经验,跟别人沟通起来又很困难,最开始我很犹豫要不要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