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暗处，看得见大腹便便的云伊走进来，她一身素白的服色，显然是为谁在服丧，脸色很是不好看，缓缓坐下后，待宫女们离了，便也不与一家含笑，径直问：“皇后娘娘，在这里？”
听得出来语气并不强硬，甚至是带着疑惑，似乎她还不大信，我还活着的事实。
颐嘉没了主意，她眼下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一时接不上话，云伊便又道：“郡主别怕，我是知道了，娘娘没死呢，藏在这里，所以来看她了。”说着朝四周看了看，轻轻喊了声，“娘娘，您在这儿吗？”
我心头一跳，舒一口气，索性从暗阁里走出来，当她惊异地看着完好无损的我出现在眼前时，竟突然捧脸大哭：“太好了……太好了……”
自回京入宫，云伊的情绪一直不好，那一日宛妃暴毙她受了惊吓被寰宥接回去，外头是说王妃身子不大好，连寰宥也撂下要紧事陪在左右，再后来我便来了颐嘉这里，一概不知道近况，如今见她大腹便便地来，气色精神都不好，此刻又大哭，便更加担心。
“王妃您好好和皇后娘娘说会儿话吧，我去外头晒晒太阳。”颐嘉披了氅衣拿了手炉，离开时忧心忡忡地看一眼云伊，大概她也好歹有过怀孕的经验，瞧着云伊这样觉得不放心吧。
我拿了茶给云伊，又递给她帕子拭泪，她捂着嘴缓了好一阵才平静，却又低头垂目陷入沉默，手里沾了泪水的帕子绞在手指间成了细细的一条。
“我们的身子都吃不住一直这样坐着，颐嘉她也不能总在外头晒太阳，你在这里停留时间久了，外头的人也要怀疑，可眼下皇上没来接我，我就不能让别人知道这里藏了皇后。”我平静地开口，“云伊，事到如今，我们之间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父亲他……被下了大狱。”云伊眼神迷离，怔怔地开口述说，“母亲哭得病倒了，怕是父亲若出不来，她也要跟着去了，我三姐被夫家休了妻，其他两位不休妻的条件是做妾，堂房表亲散的散离的离，从前往来频繁的官员和门客们，也极力与我家撇清关系，曾经不可一世只手遮天的庞大势力，终究抵不过暴虐的杀戮，寰宥他连杀了几个为我父亲和大姐说话的官员甚至株连九族之后，常家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外头的天竟然变成了这样，常家真的随着我的“暴毙”而倒了，寰宇说的不错，他不能为了扳倒常家而肆意屠杀臣子，但显然想要瓦解势力，必不可少的便是暴力，但寰宥可以这么做，他已然背上了“恶名”，什么都不必顾忌了。
“外头的人……都以为常妃杀了我？”我问。
云伊点头：“姐姐她不承认，眼下被软禁在潋滟宫，宇坤被太后接在身边了，这孩子一句话也没为母亲说，好像所有的事都和他无关，好像他从来就不是姐姐的孩子。”
想起宇坤曾经说：“儿臣若是母后的儿子便好了。”我心底真真一片寒凉，逼得这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到底这个母亲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什么，常云倩虽然悲哀可怜，可自食其果的下场，谁也无法挽救，注定了的悲剧，都是她自己一手酿成。
“你来找我……想我做什么？”我问。
她含泪看着我，哽咽着：“曾经就答应过娘娘，要背叛我的家族，即便他有一日衰败落魄，也要好好跟着王爷过下去，可是……”
“可是真的看着家破人亡，还是无法承受是不是？”我苦涩地一笑，“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不像我，哪怕管国真有一日灭亡在天朝军队的铁蹄之下，我也看不到摸不着，听到的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怎么也比你强一些。”
“娘娘……”
“云伊，你若希望我能重新出现还常妃清白来救她或救你父亲的性命，我只能说爱莫能助。”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出冷酷的话，总觉得她的精神已经在奔溃的边缘，可现实如此残酷，除了面对她别无选择。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眼下常家的旧账大概都一笔笔被翻出来了，你姐姐这些年在宫里害过的妃嫔甚至是皇上的子嗣何其少？再有宛妃的案子在你姐姐身上怎么也说不清楚，即便我为她洗脱杀害我的罪名，那些事也终究要算，他们的结果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娘娘，宛妃她……是我姐姐杀的吗？”云伊突然问。
我摇头：“那一天你在场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那年她吃了您让莲衣准备的食物，但却是从宛妃桌上拿来，她中了毒险些丧命，一转眼，同样的戏码再一次发生，这一次是宛妃喝了她桌上的酒，一命呜呼。”云伊忽然冷笑起来，“这算不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都是报应。”
“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是为了腹中的孩子。”我劝慰她，“如今发生的一切，早就注定了。”
“是啊，早就注定了。”云伊惨惨地一笑，抬眸望着我，“娘娘，如果我成为了皇后，该怎么称呼您？还是皇嫂吗？您要以什么身份存在，皇上他又该怎么办？”
我听得糊涂，心里更乱，她这话不清不楚的，却似乎说着极其要紧的事，想来她一直都没提起寰宇，现在说起来，却是这古怪难懂的话。于是按捺焦虑的心情，耐心问她：“你见过皇上了吗？”
云伊摇头：“但是寰宥他，好像真的想做皇帝，那天看到琳琅在侍奉他穿衣裳，明晃晃的龙袍穿在身上，真是耀眼刺目。”
龙袍？他已经连龙袍都准备好，甚至穿上身了？
“娘娘您想不到吧，琳琅她可高兴了，我都没法儿理解她高兴什么。”云伊苦笑，“不过高兴总比不高兴好，日子一样要过，事情一样要出，何必凄凄惨惨苦艾艾的过。”
云伊的话依旧没说到我想听的，不由得再次重复：“那眼下皇上那里，是什么消息？”
“皇上？”云伊迷茫的一笑，“没听说皇上在呀，不是依旧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原来寰宇还没现身？一切仍旧在寰宥手里？可既然常家已经奔溃瓦解，他们兄弟俩还在等什么？
“其实来，也不奢望娘娘能为我家做什么，连我的丈夫都要把他们赶尽杀绝，您还能左右什么呢？”云伊吸了吸鼻子，好像要振作起来，“就是他见不得我太悲伤，才送我来这里，说您还活着，起初我是不信的，亲眼见了，才信了。而见了，就又动了心思，总觉得眼下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想能最后帮一帮那个家。可是……算了，就这样吧。”
我的爱莫能助固然残忍，但云伊也明白，我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了，既然寰宥都已经动了杀戮，那么常家会有越来越多的罪恶曝露天下，这一次要彻底崩解这个一路扶持皇子入主东宫登基称帝积累无数人脉，盘根错节在朝廷权势中的家族，不论是寰宇还是寰宥，他们都不会再心慈手软，因为不能回头，更因为不会有第二次。
“坤宁宫里……”记挂着许多人，和云伊说了半天，每一次都想开口问，现在她情绪好容易平静，终忍不住问，“涵春、莲衣她们可好？我的孩子们……”
“皇后的棺木还停在坤宁宫，傅王妃日夜服丧，据说那一日直接哭得晕了过去，但第二天就精神起来，说要好好照顾公主和皇子们。”云伊缓缓说着，一切真实得仿佛我真的离开了人世，“听说美咲那孩子一直哭每天哭，怎么哄都不好，宇坤去磕头上香时，美咲把他的脸都抓花了。还有荣妃冲到潋滟宫厮打我姐姐，硬是被侍卫拖了出去，据说眼下病倒在芬芳殿。再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她说着，突然挤出笑容问我：“娘娘何时现身？等皇上？如果皇上一直不再出现，您是不是也就真的死了。”
